濃痰被我劃出個口,如氣球爆炸般陡然破碎,綠色的粘液濺了我一身……它泛着一層酸臭味,聞着就讓人覺得噁心。
我用手捂住鼻子,一面大步地朝着商洛那邊走去,一面將落落狠狠地埋怨了一通,他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嗎?一定要濃痰弄我一身?
我把濃痰劃開,那玩意兒也濺了商洛一身。不過他匍匐在地上,背對着我,濃痰只是打在了他的披風上,並沒有我那麼狼狽。
我把攝魂刀收了起來,打量了下四周的情況,同商洛簡單地彙報道。
“那個,對不起,我好像把那隻大蜘蛛放走了,不過它應該受了重傷。……奶奶之前……不,我是說大蜘蛛之前寄宿的那具身體也不見了。”現場剩下的,僅有我的身體。
商洛背對着我,將身子慢慢直起,頹然地坐在地上。我以爲他會責怪我,或者和以往一樣開玩笑地嘲諷我,可他沒有,他的聲音裡多了那麼一抹無奈,卻是滿滿寵溺。
“阿嬌,這不怪你。你本來就善良,下不了手正常。倘若你真學會了心狠手辣,我……我都不敢繼續愛你了。”
他這話當然是安慰,可我心頭,爲什麼莫名地痛了痛?
我繞到商洛的面前,就剛纔的話提出異議,“什麼叫着你不敢繼續愛我,我告訴你商洛,你既然招惹了我,那你就得一直愛我,無論我變成什麼模樣……”
我必須承認,離了他我得去死!
他笑了笑,輕輕點頭。
可我,卻笑不出來了。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原本黑色齊耳的短髮,飛速地伸展,很快過了肩膀,很快拖在了地上……飛速瘋長的頭髮,都是白色的?
在白色頭髮的襯托下,他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幾近透明。
鬼洞裡突然傳來一陣詭秘的妖風,吹得他白髮飄然,輕輕飄動。我盯着他的右臉頰,眼睜睜地看着他臉上的皮膚皸裂,化作白灰,被風一吹,露出滲人的骨頭。
他整張的右臉都被風化,露出陰森白骨,眼珠子掛在空洞的白骨裡,雖然依舊溫潤,但已經和往昔截然不同。
我看着他,不自覺地一行清淚溢出。
他……他這是怎麼了?
商洛一直看着我,見我眼中悽楚,他也有些難受。用手輕輕地遮住自己的右臉頰,又看了看一頭已經拖在地上的白髮。半張臉都毀了,他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嗷,我是真沒有想到,那隻蜘蛛竟然和我相生相剋,竟然能把我傷成這樣。嗯。他挺有本事的。”
我覺得他一定是瘋了,竟然還有心思誇讚那隻大蜘蛛。
我很想質問他,問他現在這幅模樣應該怎麼辦,可那些話都堵在我的喉頭裡,話還未出,淚先下來。
“阿洛,都怪我,都怪我……我不應該……”
他伸出手來,深情雋永地看着我,因爲半張臉被毀掉,他說話也挺艱難地,“這不是你的錯,把手給我好不好?”
我搖頭,我好希望商洛可以歸罪於我,這樣我的心裡纔會好受些……
可他偏偏無條件地原諒我,也無條件地將所有的事情都往自己的身上扛……
我吸了吸鼻子,那是個大寫的難受。
心裡無限委屈,但還是將手放在了他的手裡。他輕輕一用力,就把我拽進了懷裡。身體打在他胸腔的時候發出沉悶地一聲,他表情稍微抽搐了下,卻在我要逃離之前,將我緊緊抱住。
他的懷抱,從未如此炙熱。他的身子,也從未如此虛弱。
“阿嬌,我跟你說,你的奶奶,她並非是早該死去的人,而是早該下到地府,被圈禁限制的妖……你或許不知道,在很多年前妖也在人間遊蕩,並且各種爲禍。惹得人不堪其辱,便去求助於神。神與妖渭河一戰,雙方都損傷慘重,然後妖輸了就被悉數求於地府,修建萬鬼鬼國,它們不但不能出去,而且每日都得承受刑罰……”
我眨巴了下眼睛,不知道商洛爲什麼要給我說這些。我現在更關心他的傷,到底有沒有大礙……我用補魂針,能修補吧?
我都把補魂針拿了出來,但商洛不爲所動,他似自言自語地感慨。
“你所見繁榮興盛,妖精們安逸生存的萬鬼鬼國,實際上只是一座巨大的牢籠。它們沒有自由,永遠都無法逃離那裡。就算勉強可以出去,也終究得回去。”
“當年那場戰役,你……你也參加了?”我靠在他的懷裡,總覺得眼前的他,又熟悉又陌生。
他深邃幽藍的眼眸多了一抹自嘲,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轉移,多了層慵懶看我。“阿嬌爲什麼一直盯着我看,難道是我現在這張臉毀了,你就不喜歡我了?”
我瞪大眼睛,知道他在轉移話題,但這轉移話題的方式也……也太無理取鬧了吧?
我雖然是顏控,但怎麼可能因爲他臉被毀,我就不喜歡他了?
我難道只是愛他的皮囊?
就因爲他說了混賬話,我剛纔好不容易忍下的眼淚,又一次肆意地流了出來,惡狠狠地瞪了商洛眼,“你什麼意思,我告訴你,別說你現在毀了半張臉,就是挫骨揚灰了,我也喜歡你!你化成了灰,我也不會放過你!”
反正我認定了商洛,不管他變成什麼模樣,我變成什麼模樣……我都會纏着他,寸步不離地盯着他,我只喜歡他,他也只許喜歡我。
他骨骼分明的手指停在我的臉頰上,一點點地替我擦拭眼淚,卻帶着輕輕抱怨的意思。“你好好說話不行嗎?爲什麼要哭,難道之前答應我的,都給忘記了嗎?”
我當然記得,可明明是他在惹我哭,竟然倒打一耙地把事情怪罪到我的身上。我就想問一句,商洛這樣,還有道理可言嗎?
他了解我,所以就吃定我了?
他鬆開了緊抱着我的手,輕柔地衝着我笑了笑,“我們得出去了,這鬼洞你我都不能久呆,更何況外面還有一衆的村民,等着你出去招呼呢。”
我點了點頭,此處的確不宜久留。
我搭了把手,扶着商洛,比起出去招呼那羣鄉親,我更擔心商洛現在的處境。……可是他強撐着不讓我問,我一有那方面的打算,他就轉移話題。
我……
商洛搖晃地走着,看了眼安靜躺在地上我的身子,又訕訕地看了我眼,“阿嬌,我雖然覺得你這樣也挺可愛的,而且只有靈魂的你和我貌似更配。只是你還有陽壽,還得繼續用這幅身子。”
他一面說,一面半蹲下身子,輕輕地戳了戳她的臉蛋。
他這是當着我的面,就要染指我的身子……我滿臉黑線,也只能默然地點了點頭,“你起開,我回去就是了。”
我還想活着,他也想我活着。
商洛席地而坐,含笑看着我,等着我自己乖巧地進入身子裡。我翻白眼地看了他下,本想埋汰他一句,但眼睜睜地看着他已經破損掉半邊的臉,只剩了滿滿心疼。
那再是無法說出責難的話語……
只能輕輕地吸了吸鼻尖,緩緩閉上眼睛,然後轉了身子,朝後倒去……
默唸心經,讓靈魂重新迴歸肉體。
緩緩睜開眼睛,靈魂出竅的感覺非常微妙,我重新使喚這具身子,也微微覺得奇妙。……比如,我並不習慣穿着這一身大紅色的喜服,頭上戴着的鳳冠霞帔也實在太重,壓得我頭都擡不起來。
商洛從地上支撐着站了起來,將我上下打量了翻。“嗯,我的阿嬌又回來了。”之前這具身子曾經短暫地被別人佔據,所以剛纔商洛的那話,算是一語雙關吧?
我伸手攙扶他,嘲諷了句。“是了,是了,你的阿嬌回來了。我原本還以爲你火眼金睛,定能認出我和那隻厲鬼的不同,可沒有想到你被迷得五迷三道。還要我自己親自出馬,這才把事情搞定。商洛,我對你,好失望的。”
我當然不會對他失望,這句話說到底都是玩笑。
商洛當然也聽了出來,他衝着我微微揚了揚脣瓣,也用同樣的語氣,慵懶地回了一句。“什麼火眼金睛,我又不是孫猴子。我只是覺得我家阿嬌突然開竅突然聰明瞭,那我高興還來不及,就沒有往其他的地方想。”
他將手輕輕攤開,竟然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我瞪了商洛一眼,瞬間就不淡定了。我嫌棄他眼神不好,他就嫌棄我不夠聰明沒有開竅……
這樣互相埋汰,愛情的航輪,也能說翻就翻。
當然商洛還有一百種方法可以修補我們愛情上的裂縫,他就輕飄飄地說了句,“可我就喜歡你笨笨的模樣,你突然變聰明瞭,我還擔心你跟別人跑了。”
我吵不過他,然後也不想和他理論,只是攙扶着他,一前一後地出了鬼洞。
我扶商洛在牀邊坐下,再把鬼洞一封。稍微嘀咕了句,“那隻大蜘蛛雖然逃走了,但受了重傷,我們要把它找到嗎?還有它和你相生相剋,你說我用去地府請外援嗎?”
我能想到的,當然是商洛的好兄弟、那個對我極好,認了我做乾妹妹的冥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