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縣的確,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河岸邊,少女洗衣浣紗的笑聲縈迴在水面,細碎的花瓣順着水沉浮。
重縣位置偏南,已經迎來暖春,萬物崢嶸,綠林豐茂,岸邊草色如茵,屋舍儼然。
半個月的行程結束,他們抵達了重縣。路途中許多人同樣趕往這裡,大概是受募招條件的誘惑而來的人。
馬車停在縣衙門前,掀開轎簾,蒼碎錦在侍女的攙扶步下馬車,蒼非何從馬上翻身而下,看着蒼碎錦,微蹙眉,幾日奔波,怎麼好像瘦了。迎在門口的師爺瞪大了眼:怎麼回事,丞相駕馬,新來的縣令坐車,這尊卑顛倒不清啊!
顧不得多想,他連忙率領着衆人拜跪:“參見丞相。”
“都起來吧!”蒼非何溫和的說道。
“是。”師爺顫顫起身,又向蒼碎錦一拜,“大人。”
“不必多禮。”回以微笑,她問道:“您是……”
“下官是前任縣令,也是您的新師爺。”說起來還挺羞愧的,畢竟他沒什麼能力。
這種情況挺尷尬。蒼碎錦抿脣不語。
“請丞相和大人進裡邊看看吧!”拂去額上細微的汗水,師爺陸仁帶路。
一笑,蒼非何向碎錦頷首,“進去吧!”
“是。”
進入衙門,衆人自是先客套規矩一番,然後交接官印。
然而,剛剛準備進入軌道,忽然門外敲鑼打鼓的擁進一隊身着紅錦綢衣的人,一個個扛着綾羅綢緞和紅紙包着的布匹、箱子。
“大人、大人,真是可喜可賀啊!”在如此喧鬧的環境下,尖銳突兀的聲音從大門傳來,果然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蒼非何與蒼碎錦望去,只見身着灰袍,兩袖襟疊了三折、尖嘴猴腮、小眼如鼠、八字鬍偏瘦的的男人提着袍擺,滿臉興奮,彷彿是邊跑邊跳得向他們這邊來。
“真是可喜可……唉喲!”高聲的話未說完,他一腳踩中不知是誰遺棄在院中地面的石子,“啊啊啊!”他驚得大叫,身子向前傾倒,雙手自然而然的分八字張開,以絕對“優美”的姿態,猛撲在地,狠狠地摔了下去。
“砰!”重物落地的聲音讓衆人不忍看,眉間一顫,卻只見他兩手舉起,兩小腿在衝力下反彈起,赭石色外褲露出。朦朧的灰塵微微揚起,他在朦朧中緩緩擡頭。
“真是……可喜可賀啊”他斷斷續續說完這句,臉皺成一團,“哎喲……我的……這身老骨頭哦!”
看來,的確可喜可賀!陸仁手曲成拳,放在脣前,輕咳兩聲,忍住強烈的笑意,“孫管家何必行此大禮?”
“孫管家?”蒼碎錦不解,“他是何人?”
陸仁又是輕咳,努力把微勾的脣角壓下,鎮定的回答道:“回大人,孫管家乃是重縣孫員外的管家。”
蒼非何聽聞,不覺有趣,問道,“孫員外可是重縣第一大戶,今日到來,不知所爲何事。”
這時,孫管家扭頭對發着呆的隊伍尖銳吼道:“還等什麼,扶我起來!”帶頭人聽聞,才連忙跑過來,手忙腳亂的扶起他。
好不容易站起,他惡狠狠甩開手,瞪了那人一眼,“回去再收拾你!”然後他轉向蒼碎錦和蒼非何,在瞬間換上諂媚的笑容,小跑兩步上前,雙手做輯,“大人,真是可喜可賀啊!”
蹙眉側頭望了望蒼非何,蒼碎錦見他眸中含笑,向她點了點頭,於是轉向孫管家,淡淡說道:“本官卻不知何樂之有。”
“啊?”孫管家如鼠的小眼一眨,面微僵,隨即眸一轉,又換上笑容,“大人,小的是說,有大人即將接管重縣,將是百姓之福,自然是可喜可賀了!”
蒼碎錦聽聞,便知他是諂媚來了,“孫管家的讚美,本官愧不敢當。”
孫管家連忙擺手,“大人是謙虛了,我家員外聽說大人今日到來,特地差小的送來些日常用品,方便大人,請大人笑納!”轉身向那隊人招招手,“過來,把東西拿給大人看!”
禮箱呈上來,他揮手讓他們打開。
箱子裡盡是華貴的錦衣、布匹、瓷器,還有……金銀珠寶?
蒼非何不禁笑意更濃,看來,的確是地道的“生活用品”!
蒼碎錦有些驚訝的看着那箱珠寶,公開行賄,太大膽了吧?正色,她說道,“孫管家收回去吧,這實在不合情理。”
“大人……”正要說,蒼非何卻開口了,“收下吧!”
孫管家聽到,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紫袍玉冠,溫文爾雅,眼眸墨黑,好一張俊美的臉!想到他的話,孫管家更是欣賞他,“大人,您的童僕太懂小的的心思了,來,送進府中!”
那對人受到命令,立刻收好箱子,有秩序的原路擡出大門,向她的府邸走去。
童僕?此時蒼碎錦與陸仁詫異的看向蒼非何,只見後者帶着微笑,向孫管家頷首,孫管家回以讚賞的笑。
“噗哧!”有些官吏都忍不住笑起來,不知是否該感嘆有人的極端眼拙。
孫管家又急忙說到,“大人,我家老爺在孫家府門等着您,爲您接風,還請大人賞臉!”
蒼碎錦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聽蒼非何又開口,“既然是孫員外邀請,又怎能推脫。”
孫管家迅速點頭,附和道,“是啊大人,我家老爺可是費了好些功夫準備的。”
蒼碎錦見蒼非何一口答應,淡淡挑眉,“那麼,就去吧!”
一聽,孫管家高興得跳起來,“快、快,大人有請!”他飛身跑向門口,“小的已經準備好轎子,請大人上轎!”
蒼碎錦跟隨他,見只有一頂大轎,不覺眉頭一皺,“怎麼只有……”
未說完,蒼非何走到她身旁,輕輕說道,“請大人上轎吧!”
驚訝側首,看到蒼非何帶着微笑,蒼碎錦不好言語,只得上轎。
孫家。
孫員外移動着肥胖的身軀,在門口來回渡步,“怎麼還不到?”不時看向街道,依舊只有往來的行人。他不由得着急起來。
“你別走來走去,晃得我眼都花了!”孫夫人站在一旁,斜目叱道。
孫府的大門及其豪華,玄鐵所鑄,塗上了硃紅的漆,門外兩頭巨大的石獅,也是請名師雕刻,價值不菲。
孫夫人一身華麗,頭上繁重的金飾彷彿把脖子壓短了,濃妝豔抹的臉帶着不耐煩,“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我的腿痠死了!”
“婦人之道!”威嚴的聲音傳來,一位面色嚴謹的老婦人在侍女的攙扶下走出來,雕花柺杖氣魄的一頓,“你若不願意,就回去!”
“媳婦知錯。”見到老婦人,孫夫人連忙噤聲,不敢多語。
孫員外見到她,匆匆走過去扶住她,“娘您不在屋裡坐着,怎麼上這來了?”
“娘吃得消。”微笑地拍着他,孫老夫人探頭,“喲,那是不是啊?”
孫員外一看,不由高興地喊道:“是是,來了來了!”
孫家衆人連忙出門,迎着蒼碎錦下轎。
蒼碎錦掀開轎簾,先尋找到蒼非何的身影,見他依舊一臉笑意,只好下轎,將錯就錯。
孫府入廳,只見一展華美的屏風立於廳前,地上鋪滿繁花似錦的厚實地毯,見花紋精妙,蒼非何不緊留神片刻,如此繁雜的紋圖,一定價值連城。
孫員外樂顫顫的迎進蒼碎錦,請她上座,然而孫管家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笑呵呵的一擺手,“多加副碗筷!”
他騰出個位子給蒼非何,略表感激。
大圓桌上,豐盛精美的菜色令人垂涎。
這時,衆人落座,從一旁側門盈盈走出兩位女子,女子嬌媚如花,一名黃衣清妍,一位綠衣生動。
“快過來。”孫員外立刻眉開眼笑,向她們招手。
女子婀娜走來,對蒼碎錦欠身一福:“大人。”
“不必多禮。”蒼碎錦讓她們起身,擡眸問道,“這二位是?”
“是在下的小妾。”孫員外呵呵一笑,卻立即轉頭問道,“怎麼紫兒沒來?”
“紫姐姐說身子不適,就不來掃興了。”其中一名小妾低眉說道。
孫員外臉上微露急色,“怎麼,哪不舒服……”
“成何體統?”孫老夫人板着臉開口,“大人在這,讓大人看笑話了,”隨即她又冷哼,“那女人架子好生大,連請都請不動!還留着做什麼?”
“娘……”
“不必多說,大人一定餓了,開飯吧!”說罷揮手,婢女開始佈菜。
蒼碎錦見那兩女子還站在一旁,問道,“怎麼不坐?”
孫夫人緩緩開口,“妾,不就是立着的女人,沒資格坐下,大人。”
蒼碎錦看了孫老夫人一眼,淡淡笑道,“老夫人真懂規矩!”
“大人謬讚。”孫老夫人微微一笑,“大人,照顧不周,請見諒!”
廳前盛宴,院中卻是寂靜,忽然,廂房中好似傳來低語:
“紫兒不去赴宴嗎?”低沉的男音帶着笑意。
“你來了,我還怎麼去啊!”嬌叱道,女子明亮中略帶嬌柔的嗓子有着戲語,“你要進這宅子是要千難萬苦,何必冒險?”
“一是爲了你,而是爲了……報仇!”男子的聲音轉冷,“紫兒,你一定要幫我!”
“沈郎,爲何非得要報仇,這樣,不好嗎?”女子的聲音有淡淡的哀愁。
“紫兒,他與我有殺父之仇,不得不報啊!若不報,你我又怎能在一起?”
“沈郎……”女子的聲音轉向嬌柔。
“紫兒,只要你幫我,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男子的聲音帶着堅定,“相信我!”
“沈郎,我懂,我……”女子遲疑片刻,像終於下定決心一般,“好,你等我!”
“紫兒,我此生此世,不忘你的付出!”男子的聲音帶着激動。
“沈郎……”
一刻鐘後,一位白衣公子推門而出,素手扯住他的衣袖,他緩緩附上,用力一握,隨即鬆開,女子鬆手,從裡關上了門。
白衣公子看了看房門,擡首看了看即將暗去的天色,仍有些明亮的光芒照在他雍容玉態的臉上,他嘴角微勾,眸中含笑,竟然帶着些許怪異。片刻,他轉身,沉步向後門走去,不緩不慢。
在孫家用膳後,天色已黑,他們回到府衙。
坐在大廳中,蒼非何看閱着重縣庫中財力的記載,陸仁在一旁小心的侯着。
“這麼說,要完成渠壩的修築,你們心中沒底?”蒼非何放下冊子,擡首問道。
www ▲т tκa n ▲℃ O
“這……”陸仁支吾,“丞相,重縣雖然物阜民豐,但如此大的水利工程從未修建過,工部雖介紹了工程所需,但要考察過實地才能判斷。”
“不錯。”蒼非何讚許道,“重縣雖小,但往來經商貿易者很多,工程的修建可能會影響到道路通暢,而且,不可忽略意外。”
“這一點,並不難辦。”久久不語的蒼碎錦開口。
“說出來。”蒼非何看着她。
“雖然我們對此並不熟悉,但凡是都有個過程,不是嗎?”她拿起帳簿,“我只有兩個字——躬親!”
蒼非何幽深的眸注視着她,“說得到,從來,沒人做得到。”太苦了,就算是個男人也無法承諾。
“爲人父母官,又懼怕什麼苦呢,我自有辦法!”眉間洋溢着自信,這樣一個蒼碎錦,像白梅中淡染緋紅,毀去了沉睡的暗淡。
這種光芒,也是自己曾經有的嗎?蒼非何靜靜的望着她,這就是老師說的,曾經的自己?可是,長時間處在這風雲變換之中,他曾經的傲氣與夢想,早就消失了。驀然間,他感到萬分疲憊,難道,也要磨去她的光芒?
“那麼,就先休息吧!”蒼非何放下手中冊子,“我們明日再談。”
“丞相,今日的事……”蒼碎錦忽然開口,“孫員外的禮,爲何要收?”
蒼非何看着她,嘴角緩緩帶起笑,“重縣大戶,總有用處,很晚了,去睡吧!”
蒼碎錦眯起眸,的確,如此嗎?
“那下官帶丞相及大人去新府。”陸仁連忙喚下人整理好行裝,領他們到新府邸中。
夜,銀色月光從窗外灑進,染得牀鋪皎潔。蒼碎錦睜眸側躺着,盤算着工程中的細節。
青絲散亂在枕上,更是清雅。
嘆口氣,她坐起身來,長髮流瀉。這件事,的確很棘手,苦累她到不怕,問題是,蒼非何到底來做什麼?決不是監督她,這她能肯定,若是其他事,也到不成大礙,只是……她眯起眸,蒼非何如此睿智謹慎的人,與他相處久了,她的身份太容易暴露。雖然明知道他清楚了也不會告發,因爲九族聯繫到太多人,可是……她,就是怕他知道。
這等擔心,是好長時間不曾有了。
心思煩亂,她無法入睡。望向窗外,羣芳獻蕊,風姿搖曳,夜色中,院落伏光,冷清幽靜。
她眸光一轉,想去院中走走。剛起身,她卻又坐下,算了,還是乖乖的待着比較保險。向後倒去,睡吧!
石桌上,一壺酒,兩杯盞。
“月下獨酌,好興致!”戲謔的聲音越過圍牆,落在石桌旁。
“姍姍來遲,你風格依舊啊。”蒼非何笑望摯友,“坐。”
料袍坐下,葉扶九舉壺,“什麼好酒,讓你迫不及待的找我?”
“不是好酒,是烈酒。”蒼非何指向酒壺。
“哦?恰好我兩者兼愛。”葉扶九大笑起來。
“是麼?”蒼非何微笑,“你再這麼大聲,不止一隻夜鶯會注意的。”
“那又何妨?”
“何妨?別忘了,你可是偷來者,對於不是本國的人,我朝法律可甚嚴啊!”
“如何?我可會懼怕!”葉扶九斟了杯酒,一飲而盡,“的確是烈酒!”
“你這狂妄的性子……”蒼非何笑嘆,“猖狂者,扶九也!”葉扶九以大鵬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氣魄自居,傲氣天下。
“對了,什麼事?”
“有關,我夫人……”蒼非何慢慢說道。
“噗……”葉扶九驚的把口中酒噴出,“你說什麼?”
蒼非何袖輕揮,拂開水霧,“我記得我有個未成親的妻子在你那。”
“你想做什麼?”葉扶九警惕的看着他。
“我想,接她回來……”
“不準!”
“怎麼,是我的……”
“我的!”葉扶九瞪視他。
“我可不捨得把她給你,”蒼非何淡淡說道,“我,想她想的緊啊!”
“喝!”隱約的抽氣聲響起,既而消失在迴廊。
“你想做什麼?”葉扶九狐疑的問道,“你故意的!”
“那又如何?”露出微笑,蒼非何執起杯。
老狐狸!葉扶九暗罵道。“淵兒剛剛在這。”
“我知道。”
“所以你是故意的?”
“我看不下去你們的忸怩。”真是的,四年了,他好心把有名無實的未婚妻送到他懷中,可是他……
“我……”葉扶九支吾着。
“儘快!”他等不及了。
“但是,”葉扶九摸摸鼻,“她偷偷跟着我來,無非是想見見你!”
“你知道的,我看着她長大,我們情同兄妹。”沒必要連這點小醋都吃吧。
“去,不說了!客房。”
“住下?”
“難道還走嗎?你知道她身子不好。”
“哦。”挑眉,挺細心嘛,蒼非何說道,“就拜託你了。”
“你說的是什麼話!”氣沖沖的瞪他一眼,葉扶九輕身一躍,“我自己找!”
“請便!”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蒼非何笑容淡去,拇指又不自覺輕輕摩挲着玉石佩蘭,他要做的事,很可能傷害淵兒,只願有了扶九的支柱與安慰,能把對他視爲妹妹的淵兒的傷害減到最低。低嘆,他起身離去。
迴廊暗處,纖細的身影出現,昏黃的燈影下,弱不禁風的樣子帶着隱藏至久的哀慼,少女的面龐劃下淚水,腦海中迴響着他們的對話,不禁悲從中來,那麼多年的精心照料,用心關懷,真的只是,把他當作妹妹嗎?
清晨。
“碎碎,碎碎!”連曼夜的聲音在耳邊。
“你別吵,碎錦難得睡好!”
“怎麼啦?”困難的睜開眼,蒼碎錦適應了光芒。
“你真能睡啊!”連曼夜端着水盆,“洗漱啦。”
緩緩坐起,蒼碎錦疑惑問道,“怎麼是你做,婢女呢?”
“別提了!”氣憤的放下水盆,濺出的水花溼了地,“都是那個陸仁!”明明就是個路人甲,還管那麼多,麻煩!
“你也有碰釘子的時候啊!”蘇季寒笑道。
“與你無關!”連曼夜曬甩下毛巾,“起來啦!”真是火大。
未免被她的火氣殃及,蒼碎錦快速的起身,打理好自己。
“究竟怎麼了?”她小聲問蘇季寒。
“呵呵。”蘇季寒指着那盆水,“夫人必須服侍大人,這是規矩!”
“啊?”
“什麼規矩,爲什麼你就不用?”氣憤!
“我有幫忙備早餐啊!”
“哼!”奪過木盆,連曼夜扭頭離去。
“哎!”二人同時一嘆。接下來的日子,一定不無聊。
然而來到重縣,如今就等着工部派人來,蒼碎錦無事可做,便在好些時日裡,被兩位夫人糾纏着四處遊玩,讓她簡直,痛不欲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