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天色微光,雪落紛飛,四道迴廊圍着的院中,寒梅數點,恰恰獻蕊芳色。
手持經子科書,感到萬物寂靜,蒼碎錦獨立梅前,閉目靜仰。書生的藏青色儒衣越發襯托得她修長清俊,溫爾和雅。
幾個月前,她辭了老管家,女扮男裝,孤身一人來到京城,準備考取功名,本以爲必定要苦難纏身,可是,事實上,真是,真是小菜一碟。
看吧,如今宅子和官職都輕易有了,還有……
“碎碎,哎呀,你不冷啊!”嬌媚的聲音傳來,頃刻,披着雪色狐裘的嬌美少婦緩緩走來,她頭上的金步搖隨之搖動,玉額朱脣,水眸微閃,動人心絃。身後跟隨着的兩位訓練有素的侍女託着玉杯酒。
蒼碎錦淡淡垂眸,側首望去,見院中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她溫吞開口,“曼夜,我說過很多次,不要這樣叫我。”
“難道要叫相公嗎?”連曼夜露出黠慧的笑容,伸手攏了攏白毛灰肩的狐裘披衣,戲聲喚道,“相公……”
“你若堅持,隨你吧!”蒼碎錦看向梅樹,是啊,不僅宅子和官職都輕易有了,還有美嬌娘。
“喂,你的稱呼很噁心知道嗎?”南面迴廊的雕花門忽然敞開,淡藍的身影映入眼簾,錦花勁裝,利落的裝扮,綢黑的髮絲僅用紫玉帶束成馬尾,秀麗的臉上浮現嫌惡。
蘇季寒傾身翻過迴廊,指着東苑說道,“連曼夜你趁早滾回你的屋子,省得大家吃不下早飯!”真是越來越不知尺度。
“怎麼,嫉妒啦?”連曼夜輕哼,上前挽住蒼碎錦,背對着蘇季寒,繼續嫵媚的喚道:“相公……”
“無聊!”蘇季寒不理會她,卻奪過碎錦手中的書,提眉斥道:“平常那麼懶,今日嚴寒,你倒好,不冷啊!”
蒼碎錦低嘆:“寒兒,我有加衣服。”
“真不敢相信有你這麼懶散,還不懂照顧自己的……人!”蘇季寒一彈指,轉頭對着侍女說道:“去,拿裘襖來。”
“是,夫人。”侍女告退離開。
淡淡的梅香飄來,蒼碎錦眸色微訝,環顧院中數棵梅樹,光禿的枝椏帶着清蕊,在素雅的迴廊小院中,別具風情。
擡手扳回她的頭,“碎碎,別看了,我有帶酒給你暖身子。”連曼夜鬆開手,轉身從托盤上端下一杯酒,“這可是三十年陳釀,別辜負我一番心意哦。”她巧笑,難得今日心情好,她大小姐願意親自出門。
“啊?”蒼碎錦困惑的眨眸,“可是,這酒香味粗略看也只有二十年吧!”
“你的意思是,我買的是假酒嘍,恩?”連曼夜露出絕美的笑容,笑容明媚,讓耀眼的雪景彷彿變得暗淡。
碎錦瞳孔微張,恍覺這笑容下的殺機,連忙擺手:“不,是我弄錯了,三十年,三十年。”
“假的就假的,裝什麼啊。”蘇季寒接過侍女遞來的裘襖,“披上!”
“好、好。”
“先喝我的酒!”
“好、好。”
“先換衣服!”
“好、好。”
“不準!”
“……”
侍女們掩脣偷笑,夫人們和主爺的感情真好啊!主爺似乎寵極了兩位夫人呢。
蒼碎錦心中沉淚,宅子和官職都輕易有了,都有了啊,還有美嬌娘,竟然還有兩個!可是,她不想要啊!
那一日,她結果還是染上了風寒。
躺在牀榻上,碎錦緊抱着錦花絲綢被褥,蹭着綿軟的綢枕,一頭柔順的青絲披散在枕上。如果整個冬天都能這樣,那該是何等愜意啊。生病,原來也是種享受。
紫紗的垂簾隨風拂動,藥味隨着風飄進屋。
“碎錦,你好象很高興?”蘇季寒狐疑的看着她,揮退侍女,“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不僅熊心豹子膽女扮男裝、欺君考取功名,還懶的令人無話可說。”坐在牀沿,她端起擱在梨花盤裡的藥,“你爲什麼要做官。”
慢吞吞的起身,蒼碎錦接過藥,“現在問,你不覺得遲了麼?”她喝下藥,眉頭微蹙,“很苦。”
把碗放回梨花盤中,她縮回暖暖的被窩,欣賞了番牀精緻的雕花樑,微微眯上眼眸,才慢條斯理的說道:“明知我是女子還要嫁給我,你們兩個也不差的。”
“那是因爲我不想嫁給男人!”連曼夜端着稀粥亭亭走來,她眸光無意一掃檀木雕花桌下,“呀,這繁花地毯怎麼髒了?”連忙把稀粥放下,心疼地蹲下身,“真是,暴殄天物!幾十兩銀子啊!”
瞥眸看着她,蘇季寒冷哼,“你也就關心銀子。”果然是地道的商家女。
“你懂什麼?”瞪她一眼,連曼夜起身,“你哪知賺錢的艱辛!”
“是,我不知道。”不理會她,蘇季寒對着蒼碎錦挑眉,“其實我也不願嫁人,有個好選擇,何妨一試?”
“原來我是替死鬼啊!”蒼碎錦小聲嘀咕。
“什麼?”
蒼碎錦連忙搖頭,“咳,沒什麼,你們不怕我哪日身份暴露,株連九族,讓你們小命不保?”到時候,可就什麼也沒有了。
“所以,我早備着份休書啊。”連曼夜笑道。
“……”
“碎錦,爲什麼做官,你家人的遺願?”蘇季寒疑惑不已,“還是……”
“你家族受難,要你做官拯救?”連曼夜興奮的睜大眼,“好偉大!”
“啊?”蒼碎錦微楞,“不、不是。”哪有……這麼偉大,“其實,”她乾笑,“我,只是怕以後在家族中無地位,日要過後貧窮困苦的生活,還不如現在走捷徑,保證老來無憂。”衣錦還鄉,她的目標。
“……”那兩人無語,世上,真有那麼奇怪的女人啊!
“沒事那我休息。”日日早朝,不得安寢,難得休息,不好好把握,就不知還要操勞到何時。衣錦還鄉,衣錦還鄉,還要等多久啊?
* * *
天未亮,蒼碎錦已登上車輦,前往宮中。馬車徐行,她手持書卷在燭燈下細讀。
“駕……”嘈雜的馬匹奔馳的聲音驚動了她,微掀簾,只見幾匹駿馬揚塵而去。
敢在帝都策馬奔馳的,有誰呢?她沉思,難道……是丞相——蒼非何?
她面見天子時未見丞相,北河洪災,損失極重,蒼非何爲防官吏貪污,親自前往,已有數月。如今洪災稍緩,他是該回來了。
按理說,他們算是一家人吧,那麼,有丞相支持,衣錦還鄉不就指日可待了!心念一動,蒼碎錦嘴角微揚,笑容清秀妍麗,宛若晚風。
入朝,御和大殿。
文武百官肅穆排列,蒼碎錦站在戶部尚書之後,朝中官場規矩繁細,她初來乍到,若不謹慎,早就該被彈劾。況且,戶部俸祿優厚,若是小貪一些,大概,也無人在意。因此,她跟隨在龔尚書之後,天下與錢打交道的,何人不變成老狐狸,他在朝中翻雲覆雨,雖非位高權重,但在朝廷也至關重要。跟着他,定然不吃虧。
今日的重點不在百官奏摺上的小病小痛,整個早晨,蒼非何就北河洪災的嚴重事態做了詳細的分析,北河向來是商人云集的地方,宅地廣佈,市集衆多,如此巨型的洪災暴發,是百年未見,加上富商家產多數被毀,也很少有商人願意開倉賑災。導致這次饑荒蔓延,難以遏止。
民荒易亂,亂就是天下,直接關係到帝王的統治,所以,蒼非何快馬加鞭趕回帝都,請求皇上開國倉,並要求各地富賈開倉濟貧,收納流民。
皇上自是准奏,國家大事,這個皇帝幾乎依賴蒼非何,這等關係社稷之事,更是不容置喙。
退朝後,站在殿前階上,蒼碎錦思量許久:沒有道理的,北河向來是商賈雲集之地,沒有一個商人會在不勘測地形的情況下定居此處,那麼,北河巨大的災情並不可能影響商賈太多,除非……她自小在商人之家,爾愚我詐自然司空見慣,也知商人每季交收的租稅是按收成計算,對於擁有龐大的家業的商人來說,這是巨大的損失。她的家中也時常用對策減少租稅,有沒有可能,這次洪災,與偷租有關?
“碎錦啊,怎麼不回去?”龔尚書捋着鬍鬚,笑眯眯的看着她。
身處極其**肅穆的皇城之中,蒼碎錦依舊與此景顯得融洽,“老師。”蒼碎錦傾身一拜,“學生,認爲……”她一頓,轉眸問道“老師,您認爲丞相如何?”
龔尚書挑眉:“碎錦,你可是很圓滑啊!”說着,邊步下臺階。
蒼碎錦淡笑,“老師也看出來了,卻絲毫不說。”她亦跟隨步下。
“丞相雖年紀輕輕,深謀遠慮卻非常人能及,我們能察覺出的事,他不可能沒有感覺。”
“那麼,丞相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碎錦,你要知道,六部的產生就是爲了分割相權,然而如今,六部大臣形同虛設,這並非丞相專權,而是皇上把權力交付於他,治理天下,要明察秋毫,我們辦不到的,丞相有能力做到,此刻我們就要全力配合他。”
“老師,”碎錦蹙眉,“丞相,如此……如此……”
“是啊,丞相辛勞異常,這就是那孩子令人欽佩的地方。”龔尚書停下來,望向宮城的廣闊,“天高鳥才能飛的盡興,碎錦,這裡本該是你的天空,可是,有些地方是上天弄錯了。”
“是,老師。”蒼碎錦抿脣,一開始,她就知道瞞不過這兩朝元老,所以從不刻意隱藏。
“不過,”龔尚書忽然笑起來,“天下爲重。而且,知己難逢啊!”
“啊?”碎錦困惑的看着龔尚書。
“呵呵,這小貪小惠,也是人生一大樂趣嘛!”他衝她眨眨眼,“我可是很樂意教你的。”
碎錦一愣,隨即笑起來,“不愧,是老師啊!”
“碎錦你要知道,朝中不能沒有貪官,但是,貪什麼、怎麼貪纔是最重要的。”
“老師,學生明白。”蒼碎錦俯身鞠躬,“多謝老師教誨。學生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龔尚書揮揮手,看着她離開。
“老師,您很開心?”低沉的省聲音從旁邊傳來。
“喲,是非何啊!”龔尚書轉過頭去,見蒼非何站在石階上,整個人似鍍上清晨柔和的光輝,即使是華麗的官服,也遮不住如玉淡然溫雅的溫潤之色。
“剛纔那位是……”薄脣含笑,蒼非何望着蒼碎錦的背影,幽深的眸中閃過思量。
狡黠一笑,“你不認識啊?”龔尚書慢慢說道,“你的師……弟。”
看着身影消失在硃色城門後,蒼非何才收回眸光,看向龔尚書,戲謔笑道,“怎麼,朝中竟然還有官吏會跟隨您啊!”戶部不是看起來很不吃香麼?
“總有後繼英才嘛!”他呵呵笑起來,引來其他官員的側目,“對了,她好象和你是親戚,蒼碎錦!”這小子應該知道吧!
“蒼碎錦?!”蒼非何俊顏微怔,記憶回溯到多年前,那個深藏不露的小傢伙,“原來是她。”嘴角浮現笑意,好大膽的姑娘,天子身旁,敢犯欺君之罪。
“怎麼,有印象?”龔尚書捋鬍鬚嘆道,“她真像當年的你。”
“是嗎?”蒼非何淡淡說道,“我可沒那麼膽大。”
微微湊上去,龔尚書小聲故作神秘的問道,“你知道她想做什麼嗎?”
“不知。”她能做什麼,世間有能力的女子,無非是想展示自己。
展眉一笑,“是想不到吧,難得有個這樣的孩子,做官,只爲保其後半身,衣錦還鄉!”有他的風範,值得嘉獎!
有生以來,蒼非何第一次感到驚訝,不,應該是第二次,多年前,那個看似迷糊的小女孩,同樣讓他吃驚。衣錦還鄉是吧?他嘴角浮現笑意,好,非常好,他會讓她安全的衣錦還鄉的!
龔尚書拍拍他,愉快的笑道:“徒弟啊,你可手下留情哦!”狐狸的本性可別嚇壞人家!
“學生,明白。”含着溫文的笑意,他的手扶上腰間溫潤的玉石佩蘭,輕輕摩挲,他幽深的眸閃現悅色,他一定會手下留情的。
半月後,北河災情得到控制,同時,許多官員被查處與商賈作假,多年貪污築堤款項,造成河堤隱患,造成洪災,而在此之時,那些官吏又包庇商賈,謊報財田,少繳租稅,從中獲取暴利。一系列貪官污吏被糾察出來,朝中暫保太平。
大殿前威嚴勢峻的百層石階上。
“什麼,要我做重縣縣令?”蒼碎錦驚訝的問道,“丞相,這是爲什麼?”
“爲天下造福乃是官員天職,況且你我家族世交,我本就應該照顧你。如何,還是,你有異議?”蒼非何用好商量的語氣問道。
“沒有。”
“不是不敢有?”
事實上是啦!“能爲百姓做貢獻,是微臣之福!”可是……會不會很累?
“那就這麼定了,好自爲之,蒼碎錦。”蒼非何露出和善的笑。
“謝丞相提拔。”
“舉手之勞。”
的確,只是大筆一揮,就把她丟到莫名其妙的地方。
重縣,這什麼雞不生蛋的偏僻的地方,那麼困苦,她可要怎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