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這一次的軍務怕是要耗到九月底才能迴轉,當然做些什麼都是軍事機密,府中的人自是不知的,只是他離開時已經交待了沈心悠種種,這才放心離去。
他已經期盼了好久,如今季重蓮到來,最高興的人莫過於他,可無奈軍機要務不能耽擱,他只能先行辦了手中的差事再與季重蓮相聚。
至於沈心悠的身份,不說府裡的人都知道,就是相熟的鄰居也都清楚,她父母雙亡無親無故,身世可憐,幸得裴衍出手相救,如今只能跟在恩人左右服侍一二,這樣的情景下若是都有人能夠狠心地將她攆出府去,免不了會有人指指點點,更甚者還有礙聲名。
林桃聽了便覺着氣憤,忍不住咬牙道:“她定是趁着太太不在府中,這才結交了左右鄰里,就想着太太來了之後這些人能夠幫她說幾句話,真是有心計!”
採秋略微思忖後,才道:“可面上卻看不出來,府中下人都說沈姑娘好,待人寬厚,想必府中人的心有一半都向着她!”
這倒是事實,就從今日採秋見到的那個鬼祟的身影,就算不是沈心悠派來的,打探清楚這裡的情況,指不定就要巴巴跟到她面前邀功去了。
“這事得慢慢來,反正我也不着急。”
季重蓮不急不慢地端起桌上的粉彩定窯瓷茶蠱,揭開茶蓋,那清亮金黃的茶湯微微盪漾看着便是喜人,輕輕抿上一口,那味道更是濃郁甘醇,是今年上好的鐵觀音。
看來府裡用的東西都是上品,剛纔那一桌席面可是不差,沈心悠說是爲她接風洗塵,一桌的菜餚至少混合了四種菜系,足見她的用心。
若是季重蓮還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那真是白活了,如今她這個正牌太太來了,沈心悠是想上趕着討好她呢!
“太太,您說姑爺不會真地對她……”
採秋有些擔憂地問道,季重蓮看了她一眼,搖頭道:“若阿衍真地有心於她,如今她便不會是這副模樣了。”
林桃握了握拳頭,“那咱們也要防着她,太太是不是先把這管家的權拿回來?”
“先由她管着吧!”
季重蓮理了理袖擺,目光垂在滾邊的金色繡線上,“既然是阿衍交給她的,自然等阿衍回來再作清算,如今我巴巴地要將這管家權奪回來,外面的人還不知道怎麼說,這府中定也有人會爲她抱不平的!”
沈心悠一直管着裴府的內務,若說她沒幾個得用的親信,季重蓮自然是不信的。
若府中上下不能齊心,管起家來指不定還有人在下面作怪,與其這樣,這段日子她不若落個清閒,旅途中這般奔波勞累,她也該調整休息一段時日,至少這皮膚就該細細保養起來了,她可不想裴衍回府時便見着個黃臉婆。
桂英剛剛奶完孩子,正抱着木長空哄他入睡,聽了季重蓮的話,她難得一笑,道:“太太這樣做是對的,您是正牌,沈姑娘可什麼也不算,您若與她計較無異於是自降了身份,且在一旁看看她到底有什麼打算,咱們再做出應對之策也不遲。”
季重蓮讚許地對着桂英笑了笑,“桂英倒是深得我心!”
林桃與採秋將箱籠裡的器物翻找了些出來,季重蓮目光所及,案頭上擺着是從前家裡用過的九曲青銅燭臺,博古架上擺着琺琅花鳥蒜頭瓶、彩錦如意六角盒,連第一次睡的紫檀木雕富貴花開的拔步牀上都支起了淺綠色的蓮花帳幔……處處是她熟悉的東西,季重蓮抱着十樣錦的緙絲軟墊,這一夜倒是睡得尤其踏實。
次日清早用過早膳後,葉瑾瑜正與季重蓮說着話,那廂便有丫環來請,說是沈心悠集合了府中各房的人,要拜見季重蓮這位正房太太。
“姐姐去不去?”
葉瑾瑜挑高了眉,雖然不清楚沈心悠的打算,但她覺得季重蓮應該去。
“怎麼不去,府中的人若是連我都不認識,今後不是要惹人笑話?!”
季重蓮淡淡地笑了笑,採秋扶着她起了身,衆人便向着內院的正廳而去。
聽說這一次是連外院的朱管事都一齊叫了過來,這位朱管事原是軍營裡的一名幕僚,因爲不幸傷了腿行動有些不免,便向上面討了個差使,正巧裴衍這裡要用人,就一起將他帶了回來,除了打理外院的一應事務,便是管着各府迎來送往的接待、回禮什麼的,與沈心悠算是平分秋色!
但沈心悠因爲有裴衍的看重,在身份地位上又隱隱高上朱管事那麼一截。
季重蓮到了正廳後,廳前已經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堆人,裴府不算小,所有的僕傭丫環加在一起也有七八十個,各門各房分支複雜,聽着他們一一自報完家門,這日頭都要近正午了。
季重蓮坐在廳裡尚還要林桃在一旁打着扇子纔有些許涼意,那頂着烈日站在外面的人早已經是汗流浹背了。
“太太還有什麼示下?”
沈心悠合上了手中的帳本遞給了身後的芳兒,用帕子擦掉鼻尖的細汗,這才含着一絲小心側身轉向了季重蓮。
這一次的人事變動她也一併記錄在案,撥了哪些人到正屋去侍候,撥了哪些人到葉瑾瑜那苑裡,季重蓮帶來的那些人應該安置到什麼地方,她都趁這個機會細細添上了一筆。
“沒有,讓人都散了吧!”
季重蓮揮了揮手,淡淡地瞥了一眼沈心悠,“今後若是無事也不必這般勞師動衆,這大熱天的,吩咐廚房做些解暑的酸梅湯給各房送去吧!”
沈心悠臉上一紅,咬脣道:“是,多謝太太體恤!”
季重蓮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只是沈心悠覺得渾身都不自在,怎麼被季重蓮一說,今日的拜見反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沈心悠的目光微微向邊上一瞥,果然下面人羣中已經有人小聲議論了起來,她心中一凜,臉色不由沉了幾分。
今日她本來還想試探一下季重蓮是否有奪權的打算,可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多說一個字,這讓她心中安定的同時,又起了另外的想法。
季重蓮的不爭不奪,是不是以退爲進的另一種手段?
看來正房太太的名頭果然不是白來的。
只是她如今能夠依仗着的只有這管家的權力,若是連這也失去了,她在裴府便真地沒有立足之地了。
沈心悠本來也是想討好季重蓮的,可她做的這一切,對方不僅絲毫不動聲色,就連那正屋她想多靠近幾分都不容易。
沈心悠便知道,雖然季重蓮沒有說什麼,可她的內心深處卻一直在防備着自己,想要突破她這道口子確實不容易,只能一邊握着手中的權力,一邊徐徐圖之。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季重蓮多半時間是在正屋裡呆着,偶爾與葉瑾瑜相攜着在城裡逛逛,似乎並沒有要奪權的架式,沈心悠慢慢安了心,但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畢竟她這位置名不正言不順的,除非她能自賣爲奴成爲裴府的下人,或是嫁了府中的管事護衛,可是她又不甘心。
沈心悠心情煩躁地翻着手中的帳本,突然,她目光一凝,面色沉沉,招了身後的芳兒前來問話,“你看看,這次買進的白麪和大米爲什麼比上個月翻了一倍?”
芳兒她娘孫媽媽管着廚房採買的活計,平時理帳對帳這些事沈心悠對芳兒也沒有迴避,眼下出了問題自然也就直接問了她。
芳兒目光一閃,卻並沒有心虛的模樣,而是直接對上了沈心悠的眼,面上顯出幾許憂心,“聽說是河南河北那邊遭了蝗災,收成不好,這米麪價錢都漲了上來,姑娘想想,今年春天可就只落了兩三場雨,這土地旱得都裂開了,今年指不定是個災年!”
沈心悠面色凝重,合上了帳本,“可這也貴得太離譜了!”
“姑娘還別說貴,指不定這價錢還要往上漲,若真是鬧了災荒,有錢還沒地買去!”
芳兒倒是不以爲然,花的是裴府的銀子,沈心悠心疼個什麼勁。
“那咱們要不要再囤些糧食?”
沈心悠問詢地看向芳兒,芳兒與孫媽媽畢竟是在莊稼地裡幹過農活的,論起民生來比她要懂。
“暫時應該不用。”
芳兒搖了搖頭,“年初的時候燕王不是派了人興修水利灌溉糧田麼,咱們西北今年的糧產還是勉強湊和的,只要不遇上蝗災,等着這一年秋收後米麪的價錢應該就能平了下來。”
“這樣就好。”
沈心悠心中微定,裴衍對帳房先生那裡有交待,府裡每月的支出都是有定數的,就算有出入,出入也不能太大,特別支出也能特別處理,但也要講明原由,這點他倒是一點都不糊塗。
西北人爽直,樑城又在邊境,這裡經常有來自西涼的行貨商人,邊境貿易還算熱鬧,男女大防倒沒有南方這般明顯,走在街上,隨處可見相約而行的媳婦姑娘,也沒見誰有不自在的,若是你蒙了面紗帶了竹笠,指不定別人還要多看你兩眼呢。
季重蓮與葉瑾瑜索性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每次出門還都不用馬車,走累了找個茶樓或者是飯店歇歇腳吃點東西,若是迴轉時腳累了,完全可以僱兩個挑夫,坐在樑城裡特有的竹轎子上,那豈只是一個爽透了得。
葉瑾瑜此刻正專注地站在街道旁的一個小貨攤前挑捻着,這些平日裡在上京城鋪面裡看不到的小玩意對於她來說尤其稀罕,還有富於西涼民族特色的工藝品,像繡屏、飾品等等,色彩斑斕極其豔麗,絢目地讓人移不開眼。
看着葉瑾瑜興奮的模樣,季重蓮暗自搖了搖頭,她對這些倒不感興趣,擡頭看着略有些昏黃陰沉的天空,她的眸中劃過一絲擔憂。
今年的確是少了雨水,好在燕王英明,專門請人建了水渠,還提前打了許多口水井,遇到乾旱便抽水灌溉田莊,西北這一片的糧食作物長勢倒是尚可。
聽說河南河北那邊已是遭了蝗災,季重蓮只希望這災情不會蔓延到這裡來。
“姐姐,你看這個漂亮嗎?”
葉瑾瑜拿了個蝴蝶型的髮簪舉在鬢邊,對着季重蓮笑着眨了眨眼,不管是什麼樣的女人,愛美都是天性,古今皆同。
“不錯!”
季重蓮笑着點了點頭,這個髮簪應該是木頭做的,只是木片打得極薄,又在蝴蝶的翅膀上繪了豔麗多彩的顏色,頭頂的觸角是微微顫動的銅絲,看起來尤其逼真!
得到季重蓮的肯定,葉瑾瑜自然毫不猶豫地收入囊中,轉頭又舉起了兩枚雕刻怪異的木牌,“這兩個我準備給長空和原野……等等,再給豆芽選個撥浪鼓!”
說着話,葉瑾瑜又埋首在貨攤前了,季重蓮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
今日出門季重蓮只帶了安葉與林桃,此刻林桃手中已經提了兩個布袋了,葉瑾瑜卻還有再往裡裝東西的架式,林桃頓時苦了一張臉,陪人逛街也不是個容易的活計。
季重蓮微微偏頭,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花街上,她們眼下是在東市,這裡是樑城的小商品集散地,不遠處過了十字路口便是樑城有名的花街。
花街,自然不是賣花的街市,雖然比不上秦樓楚館的格調,但到底比最下作的窯子,中等的妓院又要高上那麼一截,至少裡面賣笑的姐兒也不乏精通詩詞書畫的,各種樂曲舞蹈更是信手拈來,曲意溫柔笑臉迎人,那自是男人不願意離開的溫柔鄉。
此刻還不到正午,花街那頭是一片清靜,那裡的活計也就只有在夜幕降臨時纔剛剛開始。
可是季重蓮卻見到一名男子從花街裡的一間鋪子裡走了出來,直接穿過了十字街口,往他們這邊而來。
離得近了,季重蓮方長看清那男子的長相,他臉頰瘦長面容俊逸,一雙單鳳眼尤其勾魂,天藍角的袍角上印了一些暗紅的酒漬,卻無損於他的俊雅,幾樓散開的額發垂在兩側,反倒帶出了幾分隨性與不羈。
男子一路行來似乎認識不少人,頻繁地與周遭的人微笑打着招呼,甚至還有好些婦人姑娘含羞帶怯地給他送上香囊荷包,他也照單全收,少不得一番讚揚吹捧肆意調笑。
越走越近,男子微微轉頭,似乎感覺到季重蓮的注視,他腳步一停,回了她一個自認爲瀟灑帥氣的笑容,下頜微仰,似乎是在等着她接下來的反應。
季重蓮怔了怔,隨即想起了這裡帶着點西涼風格的民俗文華,西涼人口稀少實力單薄,所以西涼王頒下令來,西涼的女人不管是被休棄、和離,還是喪夫之後都是必須再嫁的,這就養出了西涼女人的重口味,不是男人們挑捻她們,而是她們選擇男人,覺得順眼的男人她們還能上前詢問,只要雙方願意也能成就一場露水姻緣,這股風氣自然也就吹到了樑城內外。
季重蓮緩緩斂了面色,轉過身再不看那男子一眼。
想不到這男子竟然是這般地輕佻浪蕩,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東方透也愣了愣,難道是他會錯意了?
不,不會!
就憑他這副樣貌,哪個姑娘媳婦不愛的,他可是情場浪子,縱橫樑城內外無敵手!
年輕嘛就該多享受幾年,若是提早成了親,婚後的生活可就不能像這般隨性了,處處有媳婦管着,哪裡還能過得瀟灑自在?
想到這裡,東方透脣角一勾斜魅一笑,理了理額前的落髮,露出他光潔飽滿的額頭,衣襬一撩,踏着優雅的步子向季重蓮走了過去。
在他眼中,這個女人神情冷傲,偏生意態中又透出一絲江南女子的輕柔婉約,樑城裡什麼時候多了這樣一個美人,他竟然不知?
東方透感嘆地搖了搖頭,他純粹站在欣賞的角度,可是美人不愛搭理他,這讓他的小小自尊心受到了挑戰,胸中的烈火小宇宙頓時勃勃地燃燒了起來。
“這位娘子,初次見面,東方透在這廂有禮了!”
東方透優雅地行了一個自認爲標準的貴公子禮儀,就憑這一手,他在樑城可是擄獲了無數女人的芳心,俊逸、多金、優雅、前途無量,這可都是貼在他身上閃亮的標籤,哪個女人會看不到?
“咔嘭”地一聲!
葉瑾瑜手中正拿着的面具應聲而落,她與季重蓮雙雙回過了頭來,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男子。
“東方透!”
葉瑾瑜咬着脣,眼眶一下便紅了,這個男人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有些痞痞的壞壞的,讓人又愛又恨,卻始終不能忘懷!
來到樑城已經有段時日了,可她像是在刻意迴避一般,沒有急着打探他的消息,反而是過着自以爲快樂的日子。
可此刻他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從天而降,葉瑾瑜在一瞬間的驚喜之後,那些久埋在心底的不解、怨懟、憤怒猶如山洪一般傾泄而來,此刻她只想狠狠地上前抽他兩個大嘴巴丫子!
季重蓮在一旁站着不由面色沉沉,一字一頓地問道,“瑾瑜,他就是你的未婚夫?”
季重蓮冷哼一聲,若葉瑾瑜的未婚夫真是這樣的男人,退了親倒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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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很多姑娘都急出來跳腳了,其實阿衍還是好的,你們別誤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