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閬向後就倒,門邊閃過一個人影,一把扶住。
正是大監王坤。
王坤一改平日低眉順眼的謙卑,神情惴惴不安,看着倒在懷中的朱閬,眼底掠過極其複雜的神色。
“大監交給我吧。”
外面閃出幾道黑影,擡起朱閬的身體。
都司署後面的暗巷,一輛馬車緩緩駛出。
觀音山。
山谷中一條溪水潺潺流動。
一條古道,幾乎被荒草掩蓋。
馬車顛簸着緩緩前行。
山谷中露出一座大屋的輪廓。
馬車駛入院子。
大屋依稀是宮殿的樣子,卻早已破敗,斷壁殘垣間有火光透出。
斷壁中本是四水歸堂的地方,現在被用作火塘,燃起一堆篝火。
火邊坐着三個人。
一人全身黑衣,連面目也遮住,正是吹粉迷暈朱閬的人。
一人是個老者,身形瘦俊,鬚髮皆白。
第三人卻是個少女,抱膝坐在火旁邊,低着頭,長髮遮住了臉。看不清面目。
幾個黑衣人將昏的朱閬放在火旁,隨即消失在斷壁後。
馬車顛簸,朱閬已經從昏迷中慢慢甦醒。
但身體完全不能動,耳邊有馬蹄聲,卻象是隔了棉被,十分不真實。
此刻被黑衣人放在火旁,心志慢慢恢復。
朱由榔的記憶如潮水般掠過自己的腦海。
幼時常常驚夢不已,十分困擾。
府中教書的老師對他說:
“唐雍益堅雲:主夜神咒,持之有功德,夜行及寐,可抑恐怖惡夢。”
咒語從腦中掠過,朱閬吟頌起來:
婆珊婆演底!
吟頌數遍,神志漸漸清明。
仍是側臥於地,眼睜一縫,偷偷看去。
火光熊熊,有三個人影。
老者突然站起,將一張寫滿符篆的黃紙投入火中,大聲吟道:
“日出東方,乍赤赤黃。上告天翁,下告地黃!”
朱閬頭痛欲裂,又再昏迷過去。
老者張開雙手,向天頌道:“龍樹王如來,授吾行北方壬癸焚火!龍樹王如宋,吾乃北方壬癸水,收折天下火星辰,千里火星辰必降,急急如律令!”
咒畢,手持真武印吹之。
火光大熾,真衝雲際。
朱閬已身陷幻境!
四下裡一片黑暗,朱閬努力睜開雙目,卻仍是目不見物。
耳邊隱隱傳來水聲。
一滴一滴。
身體的感覺慢慢回覆。
感覺自己赤着雙足,站在淺水中,四下裡仍一片黑暗,卻已有了一點印象,象是個巨大的空間,有如山洞,有水珠滴入腳下的水潭中。
一點微光在眼前亮起。
終於能看見了!
卻見眼前站着一個小女孩,似乎只有五六歲大,一身白紗袍,黑色的頭髮披在肩上,容貌俊秀,眼睛睜得大大的,卻露出灰色晶瑩的光芒,十分的詭異。
朱閬踉蹌幾步,來到小女孩面前,她灰色的大眼睛晶瑩無比,卻似乎什麼也沒看到。
朱閬伸出兩根細長的手指,在小女孩眼前晃了晃。小女孩眼睛一眨不眨,毫無反應。
難道是盲人?
這時小女孩身上的微光暴長,變爲耀眼的白光,小女孩的身形也向上升騰,變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灰色晶瑩的眼睛,仍是毫無波瀾。少女微微側着頭,似乎在聽什麼。
片刻,白光漸漸式微,慢慢的黯淡下來。
少女的形象又生改變,化成一位老嫗,眼中的灰光晶瑩依舊,雖然年長,卻丰神如玉,歲月使她年長,卻沒有帶走她的美貌。
白光漸漸黯淡,老嫗似乎年紀仍在增長,面容漸漸變得更加蒼老……
白光消散,老嫗不見了影蹤。
朱閬手伸向白光消散的地方,卻一無所有。
叮!
一滴水滴向腳下的潭水中,打破了靜謐。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半空中傳來:
爾乃何人?
朱閬一驚,但仍大聲答道:“吾乃神宗之孫,桂端王之子,桂王朱由榔!”
不!你不是!
蒼老的聲音有如實物般從半空中砸落下來,落在朱閬頭頂,又穿體而過……
朱由榔的記憶如驚濤拍岸,洶涌澎湃的在朱閬腦中翻滾,朱閬頭疼欲裂,卻堅定不移守着朱由榔的記憶。
啊!!!
突然一切消失,蒼老的聲音,腦中的波濤,似乎都化爲烏有。
眼前白光緩緩升起。
那個少女又回來了。
眼中晶瑩的灰光依舊。
少女開口道:“你,是誰?”
令朱閬十分奇怪的感覺,似乎少女用的是一種古老的語言,十分陌生,自己卻可以聽懂。
朱閬本想再次說出自己的身份,腦中卻再次波濤洶涌,強大的幻象充滿自己的意識,然後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自己口中喝道:
“星日朗朗,吾乃大地之子!
月如神槍,吾乃百花之王!
吾曾放牧于山林,吾曾逐浪於江水,
江水如火焰流淌,
吾,乃九黎之神!”
朱閬頹然坐倒,坐在腳下的潭水中。
這是什麼語言,古老得如同獸吼,自己爲什麼會說這種語言?
朱由榔的記憶,自己的記憶,還有強大無匹的幻象,洗涮着朱閬的大腦,終於平靜下來。
少女卻已匍匐倒地,頂禮膜拜,瑟瑟發抖。
一切結束了。
朱閬突然發現自己坐在山頂。
山谷中習習晚風吹襲,身側是熊熊火堆。
兩眼望着星空,眼神中毫無波瀾。
觀音山中。
斷壁殘垣。
火光中,幾個人面面相覷。
老瘦俊老者,少女,黑衣人依然在座,眼中都露出驚恐之色。
火光中,幾個人從斷壁後轉出。
赫然是瞿式耜,呂大器,新晉唐王朱聿鍔,第四人竟是鄭大娘!
瞿式耜對那瘦俊老人竟是極爲尊重,執弟子禮問道:
“老丈怎麼看?”
“老夫以祝由術窺魂,身體確信是桂王無疑,也擁有桂王的完整記憶,卻沒有桂王的意志,現在的意志強大無匹,遠勝桂王!”
瞿式耜驚道:“那是何人的意志?”
老人面色也是遲疑不定:“老夫不能確認,而且桂王的記憶之外,尚有更多的內容,老夫無法一一辨認,便已無力再探查,桂王記憶中,有很多老夫聞所未聞的物事。彷彿來自過去,又彷彿來自未來。”
衆人聽了,不知該說什麼,都是驚疑不已。
鄭大娘插道:“妾身曾問桂王,爲何前後不一,能發生巨大的改變?”
瞿式耜道:“桂王如何做答?”
“桂王說,被丁魁楚逼迫時,一股雄氣發自胸臆,突然就爆發出來,於是就象變了一個人,步步驚心,卻咬牙堅持。”
瞿式耜不禁暗自點頭,當時他在場,情景確實如此。
呂大器卻將目光投向坐在地上的少女。
“不知神女有何發現?”
少女緩緩擡起頭來,火光中,晶瑩的眼睛閃爍着灰色的光芒,美麗不可方物,衆人一時都看呆住了。
“他的腦海廣袤無垠,我以過去,現在,未來三態窺探,卻仍看不到邊際,”少女似乎心有餘悸,聲音顫抖。
“當我用心靈與之交流,桂王卻以古語吟唱了九黎的古老詩歌,並且說,他,他是九黎的神祇……”
說着低下頭去,再不說話。
衆人驚疑更甚,簡直是匪夷所思。
登基在即,對於桂王的血脈本來毫無疑問。
但桂王最近的表現實在太過驚豔,與原來的但小怕事的桂王判若兩人,各方置疑之聲四起,如果只是桂王,大可不必費事去深究,但榮登大統,爲明室天子,茲事體大,實在不敢馬虎。
倉促之下,請來劉伯溫的後人,擅長祝由術的老者,但祝由術可探究神志,驅除邪崇,修復靈魂,卻不能拷魂問事,因此又找來了苗疆擅長拷魂的巫女。
那個蒙面黑衣人,卻是鄭芝龍找來的日本幕府忍者。
以三人之力,一人奪志,一人探神,一人問魂,想爲桂王驗明正身。
沒想到結果遠遠超出衆人的理解能力。
衆人看着熊熊篝火,都不發一言。
瞿式耜老成持重,沉吟片刻後,還是先發聲道:“原來的桂王膽小怕事,胸無大志,如今驚才絕豔,飛揚勇決,此乃江山與百姓之福,由三位得來的結果,貌似桂王體內有神祇覺醒,此番神力,已非我們可以對抗的,我們更應盡心輔佐桂王,登基稱帝,光復明室。”
呂大器第一個出來贊成。
他與桂王接觸最多,桂王處事果斷英明,毫無私心,已完全贏得呂大器的尊重。
鄭大娘也是極爲欣賞桂王,此時已經開始合作,更不願節外生枝。
於是衆人訂下盟約,不再有二心,全力輔助桂王登基。
衆人以針刺指尖,將血滴入烈火,訂下血盟。
朱閬猛然醒來。
身處都司署書房中。
發現自己坐在椅中,擁着一件厚重暖袍,周身上下,十分舒泰。
掀開棉袍,站起身來,驚疑不定。
自己獨自回了書房,之後好象發生了很多事。
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似乎自己去了觀音山頂。
鼻中似乎仍有篝火的溫度,煙的味道,火的味道,山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