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抱怨了半天,儀仗隊伍也終是到了皇極殿內。
面對着殿內百官公卿的再一次恭賀,朱由校已然沒了成親的興奮勁兒,擺擺手命令衆人免禮,而後便令在殿內維持秩序的王安,再次宣旨了。
這是一道獎勵對朝廷有功人士的親屬家眷的推恩聖旨,又稱“推恩封贈”。
今日宣讀,就是朱由校爲了感謝皇后和貴妃親屬,送給他三個老婆,爲延續大明社稷有功,推恩賞賜他們官職爵位的旨意。
王安神情一肅,揭開包裹在內侍遞過來的黑色御案的黃布,取出裡面一卷墊在黃布上,用黃綢繫緊,兩端各有密蠟封口的黃布聖旨。
不過,王安卻是沒有直接打開,而是示意在場的另外兩名司禮監太監,上前察看聖旨封口是否完整。
確認完整後,再由其中一名太監簽押,王安方能宣旨。
這是大明宣旨制度,最大程度的保證皇帝的聖旨的嚴密性和不出現矯詔等不法的事情。
如果宣旨對象是地方官員的話,則還要經過幾道審驗程序,再由陪同官員簽押,以確保聖旨無誤,之後還要備案在冊,隨時供察驗。
並非像電視劇裡那樣,皇宮裡隨便派來個人,到地點後,擺了香案,攤開聖旨一宣了事,接旨人只要將旨意往家中一供就行的。
本朝制度,聖旨從票擬到批紅至下發,前後至少要經六道程序,內中最關鍵的一道卻是必須要有六科給事中的附署。
凡此所有,缺一不可,缺一即爲假。
爲假者,接旨人皆可如接皇帝中旨般,拒詔封還聖旨。
甚至若是宣旨人和你不對付,你作爲接旨者,完全可以反告對方假傳聖旨,反正這旨意是沒通過內閣票擬的,完全和假聖旨一樣,不具備任何效果的。
這一點上,就可知道大明出現那麼多當權宦官,爲什麼他們無一不是想控制內閣,就是要和內閣交好的原因。
畢竟,你一個太監,就是能有批紅的權利,內閣不票擬,但凡接旨的人性子有點強硬的,都能完全可以不理睬你那不正規的破旨意。
這也是爲啥大明提拔的宦官那麼多,能夠掌權留名的只有王振、劉瑾、馮保等人,包括未來的魏忠賢的原因,只因爲他們能力都很強,把觸手伸向了內閣。
不過,也不是說所有聖旨都走這程序,比如皇帝私下發的中旨,就是繞開內閣,未經內閣票擬的,也沒有司禮監批紅,因而,在程序方面,中旨簡單很多。
然而,因爲中旨在法理的“不正規性”,接旨人接不接旨意,承認不承認,完全就看他自己的想法了。
當然,王安的這道詔書,明顯是經過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的。
只聽得,王安用他尖細的嗓音,大聲宣佈旨意。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朝廷社稷存亡,在於宗廟傳續,今朕之後宮充盈,后妃親屬,多有其功,故當獎之。諮賜皇后張氏父國紀爲都督同知,弟璟爲工部員外郎,貴妃王氏……”
大明的聖旨,有幾種格式,若是昭告天下,則稱“詔”;若是封賞高等的官員,則稱爲“誥”;倘若是封賞低級的人員,則名爲“敕”;除此之外,若只是宣佈某某事,則稱爲“制”。除此之外,另有“冊”、“書”、“符”、“檄”等格式,分別對應不同的情況使用。
這裡面,規矩森嚴,絕對不可混淆,否則便是亂了禮制。
至於聖旨開頭的讀法,同樣也不是後世電視劇那樣,八個字瞎分成四個字讀的。
正確的讀法是“奉天承運皇帝”,先六字,再讀後面的二字,比如“詔曰”、“制曰”等等。
而之所以這麼讀,也是有原因的。
《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有言,“受命於天,天意之所予也,故號爲天子者,亦視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
這便是聖旨開頭“奉天”的來源。
至於“承運”二字,又牽扯到戰國時期陰陽家代表人物鄒衍所創的“五德始終說”。
鄒夫子認爲五行相生相剋,五行又配之五德,每一個朝代都代表其中一德,如黃帝尚土德、夏尚木德、殷尚金德、周尚火德。
五德循環往復,朝代便興亡絕續,這一點,歷朝歷代,都被各個鞏固自己王朝正統,君權神授的皇帝所利用和提倡傳播。
因此,這詔書開頭讀法,應該先讀開頭六字“奉天承運皇帝”,再讀後二字。
隨着王安唸完,殿內不少人都疑惑不定。
大明封爵,除了軍功之外,另有皇帝賞賜,而這封賞后妃親族爲爵,雖然沒有刻意規定,但早成了慣例。
怎麼今天這皇帝的正經老丈人,皇后的父親,連個爵位都撈不到了呢?
真是奇怪!
奇哉怪哉!
而跪在張璟之前的張國紀,更是一臉的不可置信,愣了好一會兒。
什麼情況?
他身爲大明國丈,皇帝下推恩旨,竟然一個爵位都不給,就給他一個在五軍都督府混俸祿的閒職?
這是打發要飯的嗎?
張國紀感覺到他的人格產生了嚴重的侮辱,腦子一昏,就欲不接旨意,直接在這大殿裡找他剛剛確定關係的“好女婿”皇帝朱由校,理論一番。
不過,剛要起身,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陣大喊:“臣等叩謝聖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陣大喊,也是把張國紀驚醒了,連忙也跟着叩拜起來。
要是在皇帝大婚之時,殿前失儀,他這個國丈肯定要被人彈劾大不敬的,若是因此連累了張嫣,那張嫣這個皇后必然剛坐穩就不太平了。
張國紀知道輕重取捨,這次爵位拿不到沒事,反正只要他女兒一日是皇后,他總有機會拿爵位的,他冷靜下來,自然不急於一時。
“平身!”朱由校令推恩衆人起身,而後眼神一邊盯着張國紀,而後一邊對王安道:“傳旨,賜宴吧!”
“是!”王安領命,而後轉身對殿內衆人宣佈喊道:“賜宴!”
“臣等謝陛下恩典,恭賀陛下大婚,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殿內衆人聽後,包括剛剛起身的張璟等人,齊齊拜謝道。
之後,百官公卿,各自入座,結成一片,慶祝這大明朝廷的大喜事。
張國紀起身後,並沒有立即去吃酒宴,而是故意停留,想察看皇帝動靜,試圖從皇帝行爲裡,查找出一絲他爲何封不了爵的原因。
只是,剛一擡頭,張國紀便撞上朱由校那深沉的眼眸,來不及多想,就轉身去酒宴了。
他不明白他這女婿爲什麼那麼盯他自己,快速往首輔葉向高所在的酒桌走去。
那裡,有他最近認識的不少東林大賢,以及東林黨骨幹孫慎行、楊漣等人,要趁着今日的機會,爲他引薦的其他東林賢君。
殿上,朱由校一邊夾了塊小太監端來的御案上的羊肉塊,放在口中咀嚼,填飽飢餓的肚子,另一邊又注視着張國紀的動靜,在心裡恨恨的罵着這個不爭氣,一點兒也不向着他的老丈人。
沒想到朕這老丈人這麼能忍住氣啊!
可惜,你改不了毛病,朕絕對不會讓你感受!
你要記住!
你是國丈!
不是臣子!
明目張膽的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和這些文臣勾勾搭搭,說說笑笑的,真當朕不存在嗎?
你沒看到王貴妃和段貴妃的家人,都沒和臣子打交道,和那些宗室勳戚說話嗎?
試問哪朝哪代的外戚,敢這麼和臣子親近?還在臣子之中有這麼好的口碑?
真是一點兒規矩都不懂!
你想做什麼?
前漢的王莽嗎?
看來,這次斷了你的爵位還是懲治少了,要不是看在你女兒的面子上,朕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做這個國丈!
朱由校看着張國紀,恨恨想着,決定日後有機會,再狠狠打壓這老丈人,讓他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卻說張國紀走到孫慎行等人身邊,也不理會那幾人的打招呼,直接走到一處空座位上,發着悶氣,爵位沒到手,他如何能笑得出來和其他人打招呼?
“憲臺可是因爲陛下未給你賜爵,怪罪我們沒幫你嗎?”見張國紀樣子,孫慎行當先問道。
至於憲臺卻是張國紀的表字,按理來說,出於身份尊貴原因,孫慎行理應稱呼張國紀爲國丈纔是,稱表字顯得張國紀身份不尊貴了。
然而,張國紀卻認爲只有互稱表字,他才能和東林諸位大賢一樣,是個有志君子,所以執意與他們互稱表字。
“哼!”張國紀冷哼一聲,雖沒在言語,但意思很明顯了。
孫慎行看了,苦笑道:“憲臺,此事不怪我們,要怪就怪那宮裡的惡婦客氏。”
“怎麼回事?和那惡婦有什麼關係?”張國紀聽到和他女兒交惡的客巴巴名字,頓時一驚,連忙問道。
“原因卻是陛下執意要加封客氏,我們堅決阻止,後來我們提議爲憲臺封爵時,陛下也跟着阻止,言道朝廷爵位,不可輕易授予,意在逼迫我們同意加封客氏,我們爲了皇后在宮中安危,自然不可能同意,故而憲臺的爵位也泡湯了。”
聽到自己的爵位竟然因爲客氏緣故而沒了,張國紀顯然沒想到是這個結果,想到若是答應客氏封爵的後果,爲了女兒的後位穩固,他頓時不再計較這事,臉上有了幾分喜意。
“真是多些諸公了,要不是諸公的剛正嚴拒,我真不知客氏得爵,皇后在宮中會過得如何?”張國紀滿臉歉意道。
在場東林諸人聽後,皆是擺手,說都是自己人,不用客套云云,之後又由孫慎行爲張國紀一一介紹他不認識的東林諸人。
介紹完後,張國紀又求道:“今日能認識這麼多東林大賢,實乃幸事,我有一事相求,那客氏可恨,於宮中欺凌皇后,希諸公助我,掃除此惡婦,還宮中清寧。”
坐於上首的首輔葉向高聽後笑道:“憲臺莫急,此事我等已有定論,現正託司禮監王公公蒐集證據,待陛下大婚後,我東林諸人定然要彈劾此惡婦,掃出此不知尊卑之賊!”
……
早早坐在一邊飯桌上的張璟,盯着朱由校和張國紀的行爲反應,心裡面,也是罵着張國紀不爭氣。
明明他有最簡單的獲得榮華富貴的方法,卻愣是要和皇帝女婿唱反調,活該日後要被他那女婿,趕回老家反省。
“國舅爺,可否與下官,共飲幾杯?”
在張璟身旁,突然走來一個老者,用一嘴浙江口音的方言,對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