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老頭這個兵部尚書現在差不多是半退休了,沒辦法,在大淩河之戰中落下的病根一直好不徹底,反覆發作,他的身體也是好一段壞一段,精力大不如前,大多數事情都交給幾個兵部侍郎去折騰,只有特別重大的事情他纔會打起精神去參與。按楊夢龍的看法,崇禎最好還是讓孫老頭退休,另外選一個年富力強的人當這個兵部尚書,人家都一把年紀了,還有病在身,硬要人家繼續當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兵部尚書,那不是虐待老人嘛!可崇禎不是這樣看的,這位天子逮到能用的人就用到死爲止————不管是被他殺死還是自己病死,在他看來,孫承宗年紀雖然大了,但還能湊合着再幹上幾年呢,沒看到馮元飆那個倒黴蛋都病得說不出話了大老闆都沒讓他退休嘛,你退什麼休!
碰巧的是,今天孫承宗的精神還比較好,正在客廳裡跟一位同樣白髮蒼蒼的兵部侍郎談着公務,聽說楊夢龍來了,他很高興,親自出門去接,見面就說:“好久不見了,你可想起要到京城來看看老頭子了!”
楊夢龍嘿嘿一笑:“我不是抽不出時間來嘛!老大人,最近身體好點了沒有?”
孫承宗說:“這身骨子好不了了,老啦,不中用了。”
楊夢龍說:“可別這樣說,大明還指望你來撐住這危局呢。我從南陽帶了些蜂蜜和奶酪,老大人你早上喝一點滋補一下,不出半年,保證你生龍活虎了。”打個手勢,蔣正和石天保將一盒蜂蜜和一盒奶酪呈了上去。
孫承宗流着口水問:“有沒有給老頭子帶點蜜棗、柿餅、桂圓什麼的?”
楊夢龍說:“帶了帶了,各帶了五斤。”
老頭子不滿意了:“才五斤啊?富甲天下的小楊將軍纔拿這點東西送人,是不是太寒酸了?”
楊夢龍翻了個白眼:“你以爲你還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可以盡情的狂吃海喝啊?吃這麼多甜食對你的身體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真是的,一把年紀了,一點養生之道都不懂!”氣咻咻的撥開僕人,大步流星的走了進去。
那位兵部侍郎大爲驚訝,等他進去之後小聲對孫承宗說:“大人,此人是不是太過隨便了?簡直就是目無上官……”
孫承宗爽朗的一笑,說:“仲綸,你不瞭解他……這小子屬驢的,牽着不走打着倒退,性子野得很,你要是端着那套官架子跟他打交道,他立馬一腳把你踹翻,然後揚長而去。隨便一些,就當是跟自己孫子說話好了。”
那位兵部侍郎有點無語,還有這樣的極品?不過話又說回來,就楊夢龍的年紀,給他們兩個老頭子當孫子都有點嫌小,算了,隨便些好了。
客廳裡,楊夢龍已經讓人把蜜棗、柿餅、桂圓、山茱萸等乾果品擺上了桌子,散發着油菜花的芬芳的蜂蜜在一盤核桃餅上淋了一層,紅茶也泡上了,手腳真夠快的。這些都是他從南陽帶來的,賣相談不上多好,但絕對美味。孫承宗先嚐了個蜜棗,接着把一個小小的核桃餅塞進嘴裡大嚼,然後呷一口紅茶嚥了下去,讚不絕口:“美味,真是太美味了!”那位兵部侍郎也嚐了一點,果然美味。
楊夢龍蹺着二郎腿說:“這茶葉是桐柏山茶園產的,給老大人你帶了五斤過來。”
孫承宗樂呵呵的說:“你怎麼什麼都送五斤?難道是因爲你是個二百五,跟五特別有緣?”
楊夢龍哧了一聲:“多了我懶得帶,少了又不好意思送人,五斤剛剛好。”目光落在那位啃着柿餅的兵部侍郎身上:“老大人,這位大人是誰?”
孫承宗說:“差點忘了向你介紹,這位是兵部右侍郎傅仲綸,雲南昆明人,萬曆庚戍年的進士,從知縣做起,一直做到兵部侍郎,也算是三朝元老了。”
傅仲綸也就是傅宗龍,跟孫承宗一樣,從萬曆年間開始進入仕途,在天啓這一朝達到了人生的巔峰。他從一個小小的知縣做起,積功升遷至戶部主事,授御史,天啓元年,後金攻打遼陽,天啓下令招募兵勇準備馳援遼西,他一個月內就招到了五千精兵,雖然沒有去成遼西,但也表現出了自己在軍事方面的才華。在天啓四年,他帶五千滇兵進入貴州,圍剿奢安叛軍,一直打到貴陽城,爲平定奢安之亂立下了大功。但是跟孫承宗一樣,到了崇禎這一朝,他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在崇禎三年因爲一點芝麻大的事情被罷了官,坐了整整七年冷板凳,在崇禎十年,局勢糜爛到極點的時候,大老闆想起了他,重新起用,讓他去四川對付流寇,沒多久又調回京城當兵部尚書————對,沒錯,兵部尚書。在明朝末年,你就算當太監都比當這個兵部尚書強一點,崇禎在十七年裡換了十四個兵部尚書,除了那個一直病到沒力氣說話了才被允許退休的馮元飆之外,就沒一個好下場的。傅宗龍也不例外,剛上任,崇禎第一次召見他的時候他沒有談軍事,反倒直言大明現在民窮財盡、餓蜉遍野的悲慘現狀,弄得崇禎大爲不高興,說你管好軍事就行了,管這些幹嘛?沒多久就撤了他的職,一腳把他踢進監獄撿肥皂去了。關了兩年,不死小強李自成在陝西越鬧越兇,大老闆招架不住了,又起用他,讓他帶川軍和陝兵去打流寇,但不給軍餉,讓他邊打邊籌,打到哪算哪。結果中了流寇的埋伏,最後被俘,流寇押着他和一些被俘的明軍官兵,扮成明軍去詐城,試圖騙開項城城門,他突然大叫:“我是陝西總督傅宗龍,不幸被流寇所擒,我身邊這些人都是流寇,你們不要被他們騙了!”守軍一頓亂炮轟過來,打退了流寇,流寇恨極了他,將其虐殺,崇禎朝的兵部尚書不得善終這一魔咒再一次在他的身上應驗了。
不過現在,傅宗龍同學的人生軌跡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在崇禎三年向崇禎大力推薦過他的老上司孫承宗還在朝中頂着兵部尚書的名頭活蹦亂跳,他協助孫承宗調兵遣將將流寇死死堵在中原大門之外這些功勞也頗得崇禎賞識,沒有像歷史上那樣被一擼到底,有孫老頭罩着,他的小日子過得還挺滋潤的。未來命運將把他帶往何方,還真不好說。
楊夢龍老老實實的向傅宗龍行禮:“末將參見傅大人!”
傅宗龍苦笑:“楊將軍不必如此,隨意一些就好……你跟孫閣老如此隨意,對本官卻如此拘謹,那就是在打本官的臉了。”他雖然性格耿真倔強,但也不是不知道輕重,孫承宗官比他大多了,楊夢龍卻跟他無話不談,而自己的官比孫承宗小很多,楊夢龍卻畢恭畢敬,那孫承宗該怎麼看他?
楊夢龍嘿嘿一笑:“禮數嘛,免不了的。”
孫承宗嚼着核桃餅,問楊夢龍:“南陽現在的形勢怎麼樣了?”
楊夢龍洋洋得意:“形勢一片大好!在這幾個月裡,我們輕輕鬆鬆便售出了五萬多石賣不出去的陳糧,還有大量鐵料、布料,簡直就是供不應求!上個月,對,上個月,我們便賺到了二十萬兩銀子!”
傅宗龍的臉有點黑了:“你們居然跟叛軍做生意?”
楊夢龍理直氣壯:“他們有錢,我們需要市場,有什麼不可以的?”
傅宗龍勃然變色,喝:“你們這是資敵!是要以通敵罪論處的!”
楊夢龍嗤了一聲:“少來了!要說資敵,湖廣官紳一個都跳不掉,跟叛軍做生意做得最歡的就是他們了,賣藥品賣糧食賣*,一些前去平叛的將軍甚至把軍糧、大炮、刀槍都賣給了叛軍,我們只賣一點陳糧鐵料,已經很客氣了。”
傅宗龍氣得身體微微發抖:“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簡直就是無法無天了!老夫一定要上奏聖上……”
楊夢龍翻了個白眼:“得了吧,老大人,你知道什麼?如果我不向他們提供足夠的糧食,他們就會搶老百姓的活命糧,最終讓更多的老百姓活不下去,然後加入叛軍;如果我不從他們那裡賺到足夠的銀子,我就拿不出錢來屯田墾荒辦工廠,吸納流民,那些找不到活路的流民最終也會毫不猶豫的加入叛軍!”
傅宗龍怒極反笑:“你還有理了?你知不知道正是因爲你們資敵,才使得叛軍越發的壯大,短短數月便發展至五十萬餘衆,攻破襄樊,滅襄王滿門,殘害官紳無數?”
楊夢龍繼續翻白眼:“那關我什麼事?又不是我乾的!我告訴你吧,那些被叛軍處死的叛軍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把他們全部殺掉肯定有冤枉的,但十個殺掉八個,肯定還有遺漏的!叛軍僅僅是在夷陵知州家裡就抄出了四萬兩白銀,在襄陽知府的金庫裡更是查抄出白銀六十萬兩,至於在襄王家裡抄出的白銀、糧食,都無法計數了……他們守着堆積如山的財貨,糧食在倉庫裡發黴都不肯拿一點出來賑濟饑民,最後鬧出了這場叛亂,能怨誰?這羣王八蛋死絕了我都不會同情他們。”
這一席話簡直就離經叛道到了極點,把傅宗龍給震得眼冒金星,說不出話來。孫承宗也變了臉色,把茶杯往桌面重重一擱,厲聲喝:“閉嘴!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就衝你剛纔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誅滅滿門都夠了,你是不是想害得整個南陽血流成河?”
楊夢龍倔強的說:“我沒有說錯!知道百年來流民爲什麼越來越多了嗎?不是天災,是人禍!是他們把老百姓的田地給佔了,是他們把自己該交納的賦稅給推到了老百姓身上,吸着老百姓的血淚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國家一次次加徵賦稅,全便宜了這幫王八蛋,一兩銀子進入國庫的同時就意味着有十兩二十兩銀子進了這些駐蟲的口袋!那些喪盡天良的官紳藩王通通都該死!他們不死,那千千萬萬的老百姓就得死,他們不死,大明就得被他們吃垮!與其讓幾千萬老百姓絕望號哭,不如讓他們一家哭;以其讓千千萬萬座城鎮變成不見人煙只聞鬼哭的地獄,不如送他們下地獄!”他哼了一聲,“襄王滿門被滅,朝廷怎麼看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湖廣的老百姓肯定是鬆了一口大氣,感謝叛軍幫他們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擔!”
孫承宗和傅宗龍對視一眼,神色都不大自然……其實,得知襄王滿門被誅滅之後,朝廷的第一反應也是鬆了一口大氣,尤其是戶部,就差沒有跪到叛軍面前唱一首《感恩的心》了。沒辦法,誰讓那些藩王都是寄生蟲,什麼都不幹還得國家養着,現在就算把整個大明給賣了都發不起他們的恩餉了,襄王一門被誅,可給朝廷省了一大筆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