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躺在病牀上,緊閉着眼睛,一言不發,面色晦敗。
從旅順回來之後,他便病倒了,吃什麼藥都不管用。這是心病,再高明的大夫也無能爲力……何況後金的大夫也不見得高明到哪裡去。
四萬大軍一下子沒了三萬,後金四分之一的軍隊就這樣沒了,這個打擊對於他,對於整個後金而言,實在是太大了,簡直稱得上是慘烈。經此一役,後金實力大損,盟友離心,遭此前所未有之挫折,皇太極怎能不病?他的心口一直在絞痛,連東西都吃不下了,在半睡半醒中經常可以聽到他在喃喃唸叨着“把我的兵還給我,把我的兵還給我”,神情猙獰可怖,十分嚇人。
“汗王,你就吃點東西吧!”莊妃捧着一盅燕窩跪在牀前,含着眼淚說,“你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身體哪裡吃得消啊?你這樣會餓壞自己的!”
皇太極有氣無力的說:“沒胃口……”
莊妃說:“沒胃口也得吃一點啊,就喝幾口,好不好?”
皇太極搖了搖頭:“我想靜靜。”
如果楊夢龍在,肯定會說:“靜靜不在這裡,你想也沒用!”不過莊妃不知道這個梗,還在苦勸,可皇太極就是不吃,她急出眼淚也沒用,最後只能捧着燕窩退了出去。
這時,辰妃走了過來,輕聲問:“汗王還是不肯吃東西嗎?”
莊妃流着淚說:“姐姐,你快勸勸汗王吧,他都兩天沒吃過東西了!”
辰妃說:“我去試試吧。”接過燕窩走了進去,來到牀前盈盈一禮:“臣妾參見汗王。”
皇太極眼都不睜,說:“是辰妃來了呀?快坐下,陪我說說話吧。”
辰妃也就是海蘭珠,科爾沁部著名的大美女,花容月貌,膚色似雪,溫柔可人,皇太極對她一見鍾情,在今年四月份便派多鐸和多爾袞親自帶領龐大的迎親隊伍前往科爾沁,將她接到了瀋陽,舉行大婚。這一年海蘭珠已經二十七歲了,按中原女子的說話,是到了人老珠黃的年紀,但是歲月和蒙古的風霜並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相反,隨着年齡的增長,她越發顯得美麗,而且具備了莊妃都不曾有的飽經磨難之後的從容與沖淡,跟她相處,皇太極第一次感到非常輕鬆。是的,在她面前,他用不着再去維持自己身爲汗王的威嚴,用不着去算計,去分析利害得失,這種感覺也只有辰妃能給他。他擁有的嬪妃不在少數,但絕大多數都是政治婚姻,沒有什麼感情的,唯獨與辰妃兩情相悅,其寵愛程度,就連最年輕最美麗的莊妃也遠遠不及。不過辰妃回了一趟孃家,直到現在才趕回來,沒能在他最痛苦最失落的時候給他安慰。即便如此,聽到辰妃的聲音,他心情便好了很多。
辰妃坐在牀頭,用袖子輕輕擦去皇太極臉上的汗珠,輕聲說:“汗王,別再難過了,不就是打了一場敗仗,折損了一些人馬嗎?想辦法再贏回來就是了,有什麼大不了的?那兩個明軍大將雖然厲害,但他們不可能一直贏下去,只要汗王不放棄,他們遲早會成爲您的手下敗將。”
皇太極苦笑一聲,說:“海蘭珠,你不用安慰我了。早在大淩河畔,看到舞陽軍、天雄軍的騎兵頂着箭雨直衝我軍軍陣的時候,我便感覺不妙。此番慘敗,我的預感應驗了,明軍正在變強,明軍的士氣正在提升,想再打贏他們,太難了。”
辰妃說:“成吉思汗一生打了多少次敗仗,多少次衆叛親離,多少次全軍覆沒?但他還是挺過來了,最終征服了整個世界!汗王,你是滿蒙兩族的成吉思汗,是我心中最偉大的王,你只是打了一次敗仗而已,怎能就此認輸?來,喝了這盅燕窩,再陪臣妾到圍場射鵰逐鹿,將所有的不快通通都拋到腦後。”
皇太極沉默了片刻,忽然睜開眼睛,笑了:“原來在海蘭珠眼裡,我是可以與成吉思汗比肩的人物呵,如此,我還真的不能作小兒女情態,讓海蘭珠失望了。”坐了起來,接過燕窩,幾口吃了個乾乾淨淨。
辰妃嫣然一笑:“這就對了!”對在一邊侍候的宮女太監說:“快去煮一碗稀粥,配些清淡可口的小菜過來,汗王餓了!”
宮女們應:“喳!”趕緊忙活開了。
稀粥和小菜很快就端上來了,皇太極狼吞虎嚥,吃得那叫一個猛。別說,幾口下肚,飢餓感鋪天蓋地的襲來,他還真的受不了了。辰妃拿着筷子,不停的往他碗裡夾菜,正吃着,太監進來報告:“汗王,範大人求見!”
皇太極眉頭一皺:“范文程?”擱下筷子,嘆氣:“連安心吃頓飯都這麼難了,請他進來吧。”
范文程屁顛屁顛的跑了進來,目光首先落在吃剩的稀粥小菜上,大爲驚喜,跪下去叩頭:“奴才參見汗王!”
皇太極說:“範愛卿請起。”
范文程說:“奴才打擾了汗王用膳,還望汗王恕罪!”
皇太極笑笑,說:“沒事,沒事。範愛卿,聽說你有急事?”
范文程說:“在京城的細作傳回了重要情報……”從袖筒中拿出一份文書遞了過去。皇太極接過來,打開,逐字逐字的看完,面色微變,良久,閉上眼睛發出一聲長嘆:“楊夢龍總督湖廣,盧象升總督宣大,大明南北十三省幾乎全在這兩員絕世名將的控制之下了……”
范文程說:“依奴才之見,楊夢龍對我大金暫時沒什麼威脅,反倒是盧象升,他鎮守宣大,一旦讓他完善了京畿防線,我大金要破口而入就難過登天了!”
皇太極苦笑:“沒有威脅?大明滿朝文武,數他最具威脅!大淩河之戰,誰能想到他一個小小的指揮使竟率領成軍不到兩年的舞陽軍長驅三千里,在大淩河城外跟大軍殺得血肉橫飛?旅順之戰,誰又能想到他敢帶領成軍不到一年的登萊新軍渡海北上,幾乎讓我軍全軍覆沒?”
提到旅順之戰,他便變得異常激動,這次慘敗已經成了他心中的一道傷痕,碰一碰都疼得慌。
范文程趕緊說:“汗王,旅順之戰,明朝舉國精兵猛將幾乎全部出動了,前方將士又輕敵,有小小挫折也是正常,汗王不必如此耿耿於懷。”
皇太極用力吐出一口氣,沒有理會范文程,只是喃喃自語:“盧象升總督宣大,兼領北方五省之軍務,下一步他會怎麼做?眼下大金新敗,舉國震駭,盟友離心,他不會放過這個絕好機會的,他會……”
腦海裡忽然閃過一首古詩:
嚴風吹霜海草凋,骨幹精堅胡馬驕。
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驃姚。
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
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
……
這幾句如驚濤猛起,浮雲千重,氣勢豪邁,慷慨不凡,讓人熱血沸騰,然而對於他而言,卻跟催命符差不多。橫絕塞外、封狼居胥,數千年來一直是每一位漢家大將畢生追求的至高榮譽。如今盧象升手裡有一支強大得令人絕望的精兵,又得到滿朝文武的支持,他會放棄摘取這一榮譽的機會嗎?
“天兵照雪下玉關”的史詩畫面即將展開,而他腦海裡推演的噩夢,也即將上演。
難道大金的氣運,真的要就此終結了麼?
不甘心啊!
皇太極在瀋陽咬牙切齒,楊夢龍、盧象升、秦良玉等人卻在京城外樂呵呵的道別。該拿的賞都拿到了,該封的官也封了,天雄軍要回大名道,關門川軍則回四川舔傷口,而河洛新軍,則同樣要回家了,畢竟他們離開老家已經好幾個月啦,再不回去就不像話了。關門川軍和天雄軍一路,走陸路回去,而楊夢龍則帶着他的部隊乘海船回去,這小子懶得出奇,有船坐,打死他他也不肯走路。楊夢龍笑呵呵的說:“秦姨,盧兄,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我將在南陽舉辦一場盛會,慶祝這次偉大的勝利,歡迎你們參加。”
盧象升說:“一定參加!你們去年舉辦體育盛會爲什麼不叫上我們?是不是害怕我們把金牌都搶光了,讓你很沒面子?”
楊夢龍哼了一聲:“我害怕?我害怕你們慫了,不敢來,所以纔沒有叫你們!”
錢瑜很不爽:“我們慫?開什麼玩笑!”拍了拍胯下的駿馬,“我特地從繳獲的戰馬裡挑選了一匹最好的,今年的賽馬,我拿定冠軍了!”
薛思明說:“做夢!先問問我的烏雲踏雪同不同意吧!”
鍾寧說:“我的驚鴻也不是吃素的!去年是大意了,讓那個蒙古小夥子拔了頭籌,今年他不會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曹峻說:“今年射箭冠軍歸我了,誰都別跟我搶!”
一大幫年輕將領衝他豎起中指,就連秦翼明也不例外:“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了?”
秦良玉微笑着說:“聽着挺熱鬧的,老身都心癢癢了。”
楊夢龍說:“也歡迎秦姨帶人來參加呀,你們四川的小夥子長跑肯定能拿第一的!”
秦良玉說:“到時候一定去!”向楊夢龍一拱手,說:“冠軍侯,多謝你資助的兵器鎧甲,老身回頭就想辦法把錢還你。”
楊夢龍直撇嘴:“太見外了吧?這點兵器能值幾個錢?只管拿去用就是了,不夠的話派人過來說一聲,我再給你送去!”
秦良玉說:“賬目還是要分明的。”楊夢龍爲川軍提供的裝備之精良,生平僅見,每一件都價值不菲,她可不好意思白要。要命的是,她的地盤很窮,上哪弄錢給楊夢龍啊。
盧象升笑說:“秦將軍,你就收着吧,這小子錢多得沒地方花,你跟他客氣,他只會說你看不起他呢。”把楊夢龍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我打算將火槍手的規模擴張一倍,再組建一支擁有二十門*炮,十六輛火箭炮的炮兵,以確保一仗將蒙古打服。只是這樣一來,大名道的火棉便供應不上了……”
楊夢龍猛拍胸口:“包在我身上!你只管放心去打,你所需要的大炮、火棉,我都會準時足額的送到,保證你彈藥充足!”
盧象升說:“那就多謝了!”他也不想向楊夢龍開口,實在是硝酸產量太小,每個月才一噸多一點,而在見識過火棉的威力之後,天雄軍一腳將原本認爲挺不錯的顆粒*踹進了大海,鬼才用這破玩意兒呢!這樣一來,火棉的需求量便大增了,供不應求啊。好在邯鄲那邊發現了一個儲量可觀的硝礦,緩解了硝石短缺、品位不高的困境,大名道的硝酸產量將大大增加……可還是不夠啊!沒辦法,只好找楊夢龍打秋風了。還好,楊夢龍一口答應,完全是無條件支持。
這就註定文臣集團想給他們挖坑,讓他們反目成仇的如意算盤要落空了。那些傢伙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君子之交,什麼是戰友情誼。
一衆在戰場上駢足抵肩,浴血奮戰,最終屍骨凱旋的將士們依依惜別,盧象升和秦良玉分別率領天雄軍和關門川軍,在沿途百姓不住的道謝和珍重聲中踏上歸途。目送他們走遠後,楊夢龍意氣風發,對河洛新軍和登萊新軍將士們說:“走,我們回家!”
衆將士放聲歡呼:“回家!回家!”浩浩蕩蕩的開向天津,在那裡,海船早已準備妥當,就等着他們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