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乾河濤聲嗚咽,從河面吹來的風呼嘯而過,將大旗吹得呼呼作響。大河對岸,牧草衰黃,天空湛藍高完,雄鷹展翅飛過,可惜自宋代以來,詩便日益衰微,否則讓邊塞詩人到此,豪情勃發之下大筆一揮,定能寫出一首首膾炙人口的詩篇。
天雄軍巍巍列陣,與蒙古軍對峙,大風將他們的盔纓高高吹起,彷彿一團團瘋狂燃燒的火焰,上萬把刺刀斜指天空,如同一片森冷的、蜇伏的鋼鐵叢林,那凝如山嶽的氣勢,讓人看着就泛起一股無力感。大隊騎兵分佈在步兵兩翼,槍騎兵夾在腋下的馬槊槊杆微微晃動,槊鋒寒光耀眼,輕騎兵往來調動,揮舞着射程遠比對手遠得多,威力也大得多的滑輪複合弓衝蒙古軍大聲呼喝,耀武揚威……儘管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都是蒙古人。
從古至今,不管是哪一國的屬國騎兵都是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狠角色,一旦選擇了爲某個帝國效忠,轉頭屠戮起自己的同胞來比誰都狠。正因爲這樣,中國的漢代和唐代,還有古方的古羅馬,都非常喜歡招攬蠻族組建屬國騎兵,然後讓他們去打草原上的蠻族,自相殘殺。現在這些屬國騎兵迫不及待的朝自己的同胞露出了鋒利的獠牙,急切的等待着雷時聲的命令,好衝上去大開殺戒,拿那上萬顆頭顱來換取自己的功名富貴。
祖大弼滿意的數着人頭,說:“足有一萬來人,不錯,好大一筆賞金!”
雷時聲淺淺一笑:“那也得拿得到才行……認真算算,朝廷拖欠我們的賞銀都多達三十萬兩了,你確定砍下這上萬顆頭顱送到京城,他們付得起賞金?”
祖大弼大爲蛋疼:“唉,朝廷也忒小氣了一點,想到就算打贏了也拿不到足額的賞金,老祖就提不起精神來!”
雷時聲說:“打下土默川平原,我們能夠得到的利益是朝廷給的賞金的十倍,甚至百倍!”
想象一下土默川平原的肥美富饒,祖大弼舔了舔嘴脣,狠狠的點頭:“那是!那塊寶地我們要定了!哎,這韃子什麼意思,到底還打不打啊?”
雷時聲說:“還沒拿定主意呢。”
蒙古宮不是還沒拿定主意,是完全沒了主意!
滿珠習禮、烏汗、伯顏這幾位重量級人物都在潰退的過程中走散了,一個都找不着,這上萬人馬裡有萬夫長倒是有四個,然而沒有一個能夠服衆的。整支軍隊人心惶惶,恐懼萬分,不斷有人抱着革囊跳進冰冷的河裡往對岸游去,這種自私的行爲讓蒙古軍的士氣一直跌到谷底。幾個萬夫長在激烈的爭吵,有人說要放手一搏,與明軍拼個魚死網破,有人說還是投降吧,不然大家都得死在這裡!投降的提議招來衆人的怒罵,雖說已經被明軍打得靈魂出竅了,但蒙古軍還是要面子的,要他們這麼多人向曾經的手下敗將投降,大家都拉不下這個臉來。最後,一位來自土默特部的萬夫長站了出來,他是伯顏的女婿,名叫貼木兒————這名字在蒙古可以說是爛大街了,翻開蒙古史,貼木兒、脫脫之類的名字到處都是,讓人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貼木兒沉聲說:“住了,別吵了!眼下形勢危殆,不是爭吵的時候!”他擡頭望向明軍,咬咬牙,說:“敵強我弱,死戰實屬不智,但蒙古人的驕傲又不允許我們投降,我們只能嘗試着花錢買平安了。”
幾位萬夫長都愣了:“花錢買平安?”
貼木兒說:“我們湊出幾千匹戰馬嚮明軍贖命!明軍一直都缺乏戰馬,有這麼多好馬,他們肯定會動心的,他們一動心,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察哈爾部的萬夫長哈桑叫:“這不是資敵麼!明軍得到這麼多戰馬,他們會變得更加強大,很快就會壓着我們打……”
貼木兒說:“現在他們就壓着我們打了!只有活着回到草原我們纔有資格去考慮將來怎麼辦!”環視衆人,沉聲說:“用戰馬贖命,你們贊成嗎?”
無人應聲。
貼木兒又問:“有人有更好的辦法嗎?”
還是無人應聲。
貼木兒說:“那就這樣定了,我去找明軍談判,你們做好準備!如果明軍同意交易,你們就把戰馬給他們,如果明軍不同意,我們就跟他們死戰到底!”說完奪過一面旗子一夾馬腹,縱馬出陣馳嚮明軍軍陣。
明軍巍然屹立,不爲所動。
貼木兒在陣前百米處勒住戰馬,用力揮動旗子,用漢語叫:“我乃土默川之王的愛婿貼木兒,請將軍出來說話!”
雷時聲說:“我去會會他。”縱馬出陣,來到貼木兒面前,說:“我就是這支軍隊的統帥,雷時聲,有話快說。”
貼木兒摘下帽子,向雷時聲鞠了一躬,說:“久聞將軍英武非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雷時聲皺着眉頭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貼木兒說:“我部不知天兵神威,冒犯了貴軍,被殺得一敗塗地,真是追悔莫及!現在我們已經悔悟了,乞求將軍高擡貴手,放我們一馬,我等終生不再與將軍爲敵!”
雷時聲想笑:“放你們一馬?你們爲什麼會有這麼天真的想法?換你們將我們逼入了絕境,你們會放我們一馬嗎?”
貼木兒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將軍,你們已經大獲全勝了,我們都是一幫驚弓之鳥,將我們殺光也不會讓你們的勝利增色多少,放了我們也不會讓你們蒙受什麼損失,你們不是一直都以仁治國的嗎?爲什麼就不能高擡貴手,放我們一馬?”
雷時聲問:“放你們一馬,我們有什麼好處?”
貼木兒說:“如果將軍肯放我們一馬,我們願意獻出七千匹最好的戰馬!”
雷時聲濃眉一揚:“如果我不答應呢?”
貼木兒說:“那我們將死戰到底,在我們全軍覆沒之前,我們會毀掉所有武器,殺掉所有戰馬,你們除了屍體,什麼都得不到!”
雷時聲沉聲說:“你威脅我?”
貼木兒毫無懼色的與他對視:“不敢,我只是實話實說。將軍應該清楚,以我們蒙古人的性格,這絕對沒有半分虛言恫嚇的意思!將軍,我們這一萬多人都是有妻兒老小的,如果他們死了,一家人都活不成了,你們已經大獲全勝,何不放我們一條生路?我們,還有我們的妻兒老小,都會對將軍你感激涕零的!”
雷時聲沉默片刻,說:“交出你們所有的戰馬和武器,我放你們回土默川。”
貼木兒先是一喜,接着一驚:“交出所有的戰馬和武器!?”
雷時聲說:“對,交出所有戰馬和武器,我放你們走,至於你們能不能活着回到土默川,就看你們的命夠不夠硬了……萬夫長閣下,不要試圖跟我討價還價,你不夠格!”
貼木兒做夢都沒想到雷時聲如此貪婪,一開口就要他們所有的戰馬和武器,這樣的條件是他無法接受的。這些戰馬,這些武器都是一個部落在草原上生存的資本,將它們交出去了,他們還能剩下什麼?可是,不交出去又能怎麼樣?明軍可以輕鬆地將他們全部消滅,最後武器戰馬還是會成爲明軍的戰利品!他作着最後的努力:“我們可以交出戰馬,但是請讓我們保留弓箭和馬刀,草原上到處都是猛獸,手無寸鐵的話我們是很難活着回到土默川的!”
雷時聲說:“交出馬刀,保留弓箭,這是底線……別再得寸進尺,否則你們什麼都保不住!”
貼木兒神情苦澀,說:“我得跟他們商量一下。”
雷時聲說:“要快,我沒有多少耐性。”
兩個人同時向對方行了一禮,各自策馬返回己方軍陣,向軍隊公佈了談判的條件。明軍保持沉默,屬國騎兵明顯很不爽,但是見明軍都不作聲,他們也不敢作聲。祖大弼皺着眉頭問:“你真的打算放他們回去?”
雷時聲笑:“他的話也有道理,將這幫驚弓之鳥全殲並不能讓我們的勝利增色多少,但如果將他們放回去,卻可以讓我軍聲威廣佈於蒙古草原,更讓蒙古人明白我軍並非嗜血屠夫,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爲?”
祖大弼說:“你的花花腸子還真不少……你這樣做就不怕侯爺生氣?”
雷時聲說:“我自然會向侯爺解釋。”望向蒙古軍,低低的嘆了一口氣:“少死一些人總是好的……在能夠確保勝利的前提下,我並不喜歡殺太多人……”
明軍保持沉默,蒙古軍卻開了鍋,爭吵咒罵之聲把濤聲都給蓋了下去。貼木兒帶回來的條件實在太過屈辱了,交出所有的戰馬、長矛、馬刀,徒步返回土默川,那跟讓他們繳械投降有什麼區別!不少人怒吼着要跟明軍決一死戰,但是等到明軍將十幾門*炮推到陣前後,這種聲音又變成了要求貼木兒再過去跟明軍談判,看能不能保留一部份武器……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這仗真的不能再打了,再打也打不贏,除了所有人都死在這裡之外,不會有任何結果,他們只能嘗試着爭取一個體面一點的條件。
但雷時聲的決定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一番脣槍舌劍之後,蒙古軍還是帶着滿腔的屈辱與不甘,嚮明軍交出了所有戰馬、長矛和馬刀,只保留了角弓和一袋羽箭……其實這玩意兒他們看着就想扔,根本就射不穿明軍的盔甲,要它有鳥用!
桑乾河畔,兵器堆積如山,一隊隊蒙古士兵交出武器和戰馬之後垂頭喪氣的在河邊集合,而明軍也說話算話,等他們交出了武器之後便讓開一條路放他們離開。死裡逃生,蒙古軍卻沒有半點欣喜,有的只是難言的苦澀,他們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失去了一切,包括戰士的尊嚴!看着冷然看着他們離開的明軍,他們只想怒吼:“老子不走了,我們來戰個痛快吧!”但是沒有人有勇氣把心裡的憤怒表達出來,他們用力咬着嘴脣,低着頭朝土默川的方向走去,直咬得嘴脣出血。
雷時聲叫住貼木兒,牽了兩匹馬過來將馬繮扔給他,說:“送你的,真正的英雄不能沒有馬。”
貼木兒神情慘然:“真正的英雄?雷將軍,你是在諷刺我嗎?”
雷時聲說:“衝鋒陷陣、摧城拔寨的是英雄,委屈求全犧牲自己的聲譽保住全族的性命的也是英雄,後者比前者更爲不易,也更爲可貴,也許他們不懂你,但我懂。”
貼木兒聲音沙啞:“多謝!多謝!”
雷時聲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說:“我想,你比你的岳父更適合成爲土默川的統治者……保重!”
貼木兒的心一陣狂跳,不敢再聊下去了,匆匆一抱拳,說:“後會有期!”待雷時聲還禮後馬上跳上戰馬,縱馬飛馳而去,很快就跑遠了。
雷時聲目送着他遠去,那笑容要多詭異就有多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