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謝圖王旗,是位於土拉河沿城的一座據點,當時的土謝圖王旗還是遊動的,地點不固定,不過隨着皇太旗吞併了土謝圖汗部,這裡就成了建奴的新都城,取名爲輝罕,意思是圍起來的牧場。
在後世這裡還有一個名字,叫烏蘭巴托。平心而論,這裡應該是漠北最繁華的草原,然而問題是,這裡的環境與瀋陽根本就沒有辦法比。
漆黑的天幕像口巨鍋倒扣着大地,看不到一點黑光,不時有一道電光飛舞而過,帶來瞬間的光亮,隨即又重歸於黑暗。天氣悶熱,暴雨將至。
輝罕城荒原上點起了一些火把,呼嘯的風將火光拉扯得長長的,火光黯淡,隨時可能熄滅,一如旗人的命運。
五萬餘旗人在這裡宿營,他們用木頭搭起架子,蒙上獸皮就成了帳篷,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沒有任何多餘的物品,就是一個可供他們遮風擋雨的帳篷而已。
地面的潮氣濡溼他們的衣物,蚊蟲鋪天蓋地的撲過來把他們叮得體無完膚,風將牧羣糞便的腥臊味吹過來,薰得他們直想吐。
在瀋陽城中享受過舒適的城市生活的旗人貴族簡直一分鐘都無法忍受,一個個罵聲不絕,幾乎每一頂帳篷裡都能聽到咒罵聲,還有女子和孩子壓抑的抽噎。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現在的旗人正經歷着由奢入儉的過程,這個過程很痛苦。
在這個沒有星光的夜晚,有人拉動琴絃,馬頭琴奏出悲愴淒涼的樂聲,催人淚下,衆多滿洲武士圍在火堆旁淚流滿面,悲聲吟唱:“大草原的鷹,你從太陽升起的地方飛起,你的雙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陰影籠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黃羊在顫慄。偉大的長生天啊,你爲何召回你驕傲的兒子……”
這一刻,那悲愴的氣氛簡直讓人窒息。有人用匕首割破自己的臉,用鮮血去悼念那位率領他們打下了一個強大的帝國,攻無不刻,戰無不勝,最後卻倒在了修羅戰場上的英雄皇太極,他們心中永遠的汗王。
那位英雄已經化作夜空中高傲的星辰,留給他們的是一個殘破的帝國,以及黑暗的、險惡的未來。
原本的輝罕城其實只有不到三萬人馬,可是隨着這幾個月以來,陸續有不少殘兵敗將,開始向這裡遷徙,從而導致這裡的建奴越來越多。
溥洛站在土坡上,都半天了,一動不動,就像一尊石像。他久久望着南方方向,抿緊嘴脣一言不發。
天空不時傳來沉悶的雷聲,在他聽來這就是明軍的炮聲,暴烈絕倫,震耳欲聾,再怎麼堅固的城池,再怎麼強悍的軍隊,都會在這一陣接着一陣的炸雷般的炮聲中崩潰。
雖然遠隔數千裡,音信斷絕,但是他知道,此時此刻,他的父親,他的叔伯,只怕已經流乾了。眼下,這是旗人最後一點骨血。
“明天會有人沿着我們走過的路趕過來跟我們會合嗎?”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了過來,是嶽樂,溥洛的弟弟。這傢伙也是個牛人,二十一歲便隨豪格蕩平四川,積軍功封貝勒,後來又在平定三藩之亂的戰爭中立下大功,被封爲郡王,稱得上是一代名將。
但現在嶽樂才十四歲,還嫩得很。南下之戰,八旗精銳死絕,舉族青壯爲之一空,哪怕是十四歲的孩子也要披甲持刀準備戰鬥了,所以現在嶽樂也披着一副皮甲,腰間配着一把長刀,如果他的腿不顫抖,臉色不蒼白,那還真像那麼回事。
溥洛搖頭:“恐怕……恐怕不會有人跟過來了!”
嶽樂問:“漢人還追來了嗎?”
漢人在女真語裡叫泥勘,這是一個侮辱性的詞彙,罵人的話,大概的意思是小鬼子稱呼差不多。
不過現在,隨着大明先攻戰了瀋陽,打敗了皇太極,以及南下的二三十萬大軍,現在漢人卻成了建奴最直接的稱呼,而且還是音譯。
溥洛神色苦澀道:“應該,不會了吧!漢人好像沒有來過這裡!”
如果說大明軍隊不會追過來,他們何必一路往北遷移?
嶽樂也知道這個問題早就有答案了,他神色黯淡:“我們的大清……就這樣完了嗎?”
“嶽樂,”
溥洛雙手按在弟弟肩上,鐵鉗似的大手將他肩胛骨捏得啪啪作響,他的神情有點恐怖,雙眸迸出凌厲如刀鋒的光芒,盯着年幼的弟弟,一字字說:“我們還會回到瀋陽的!”
嶽樂愣了一下,大聲道:“我們一定會打回來的!”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大概就像袁華朝着夏洛大吼一樣,這也最無能的狂怒。
城中最大的那座宮殿裡不斷傳出女子痛苦的嘶叫聲,爲數不多的御醫和宮女忙進忙出,團團亂轉,同樣爲數不多的貴族跪在帳篷外面,神色焦慮、不安。
這動靜越鬧越大,以至於整個城所有人都被驚動了,聚集過來和貴族們一起等待,有人開始向長生天祈禱。
半晌,第一聲嬰兒的啼哭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累得半死的御醫跑了出來,高呼:“長生天保佑,莊妃娘娘產下龍之,大清有後了!”
建奴武士們如釋重負,放聲歡呼:“大清萬歲!大清萬歲!”
聲音之大,直震四野,宮殿中的嬰兒似乎受到了驚嚇,哭得更加利害。
一道閃電劃裂了天幕,筷子粗的雨絲瓢潑而下,白茫茫的雨幕帶着隱隱呼嘯聲籠罩四野,風聲雷聲淹沒一切。
在這個雨夜,皇太極最後一點骨血,他與大玉兒愛情的結晶,歷史上的順治帝愛新覺羅·福臨,由於母親的顛沛流離而過早地來到了這個世界。
等待這個嬰兒的並不是已經奠定了基礎的帝國,而是整個族羣風雨飄搖的未來,和風中之燭一般的命運。不知道他的母親還會不會給他起“福臨”這麼個名字?也許叫“難來”更適合他。
鼎新元年四月初,安北大都督盧象升率領四個旅人馬,外加兩千多員選拔出來的管理人員,以及一萬餘名商隊,共計十萬餘人馬浩浩蕩蕩出關,兵分四路,北伐建奴。
這是盧象升和大明的雪恥之戰,也是大明建立行政版圖的方式,秦漢以來,封建王朝開疆拓土,十分注意經營邊疆地區。
處於“化外”地區的邊疆,因爲經濟、文化的落後,交通不發達,不能一刀切地使用中原地區的管理方式,只能實施“羈縻”政策。
所謂“羈縻”,意思是馬絡頭和牛鼻繩。封建專制王朝對“化外”之地的治理,一方面要“羈”,用軍事手段和政治壓力加以控制;另一方面用“縻”,以經濟和物質的利益給予撫慰,就像騎馬騎驢牽牛耕地一樣。
統治者是通過設立土官土吏實現“羈縻”的。《明史·土司列傳》說,“西南諸蠻……盤踞數千裡,種類殊別。……秦開五尺道,置吏,沿及漢武,置都尉縣屬,仍令自保,此即土官土吏之所始歟。” 剔除史書中的侮辱性詞語,羈縻政策和土官土吏的措施,實際的意義則是封建王朝乃通過籠絡酋長、族長,給他們以爵位官職,不問其內務,由他們來治理地方,“世領其地,世長其民”,在經濟上讓原有的生產方式維持下去,從而實現對少數民族的統治。
比如大明的努爾幹都司,現在分別建成了雙城管委會、興安管委會、以及特林管委會三個省級行徵單位,同時建立了十五座執行委員會(府)以及一百零八個工作委員會(縣),不過卻沒有設立土司制度,也沒有設立羈縻州府。
因爲程世傑哪怕在沒有開展改土歸流之前,就感覺這種制度不靠譜,因爲只有真正改土歸流,才能讓這些羈縻州府真正歸心。
隨着寧海軍攻陷瀋陽,皇太極率領建奴貴族和建奴逃跑,對於努爾幹都司而言,已經搖搖招手了,安東大都督李小東最重要的工作並不是打仗,而是建立遠東三省,一路修建驛站、修築道路,劃定區域版圖,編戶齊民。
盧象升這一次的北伐,其實也差不多,自從抵達三神山後,他們真正發現千人規模以上的戰鬥極爲罕見,最大一次戰鬥,則是對付一支莫約三千餘人的蒙古部落,當然這場仗與程世傑南下江南幾乎差不多,大軍僅僅發射幾枚炮彈,對方直接投降。
當第一道晨光從天際射落的時候,明軍拿出被雨水泡得一點味道都沒有了的戰飯狼吞虎嚥的吃着,明軍都在抓緊時間吃東西,恢復體力準備,迎接更加殘酷的戰鬥。這場戰鬥主角已經不是建奴,而是漠北的天氣,惡劣的天氣,沒那麼容易放過大明軍隊的。
盧象升視察臨時大營,看到的是混着雨水四處流淌,都積起近一尺深了,這一次北伐,明軍雖然沒有遇到大股清軍,也沒有出現大規模的戰鬥的傷亡,可是非戰鬥傷亡是極其慘重的。
大量北伐明軍士兵在這場暴雨中失去了生命,誰能想到沙漠裡會洪水?炸營的時候,北伐明軍只是挑選了一個低窪的沙漠谷地,因爲可以阻擋陽光的直射,結果,一夜不期而遇的暴雨,讓明軍死傷上千人,屍體被收斂起來用雨衣裹着,排成一排排,傷員更是滿地都是,軍醫官和女醫護兵忙得腳跟打後腦勺,死活忙不過來。
這些傷兵有很多都是被蚊蟲和蠍子等蟲子叮咬的,如果不及時有效的治療,將會在接下來幾天之內死去,能活下來的只有一半不到。這不算什麼,據各級軍官反映,有很多士兵被水活活嗆死,漠北環境殘酷,由此可見一斑。
第三旅旅長兼安北軍團參謀長高宗盛一臉哭笑道:“盧大都督,我們的麻煩大了,這場暴雨糧食大都被雨水淋溼,受暴雨的影響,前進速度恐怕快不了!”
“不用快,就這樣慢慢走!”
雷時聲着急的道:“那萬一建奴跑了呢?我們距離他們的新都還有不到四百里,不如末將……”
盧象升道:“我們這一次北伐,打仗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完成監國攝政王的命令,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雷時聲搖搖頭:“不知道!”
“我知道!”
高宗盛道:“這裡是瀚海,是漢朝蘇武牧羊的地方!”
雷時聲嘆了口氣道:“因爲暴雨的影響,我們的糧食補給出現了問題,這該怎麼解決?”
“很簡單,以戰養戰!”
盧象升接着道:“這裡,我們必須拿下來!更加艱苦的征途,還在前面,大家都去準備吧!”
在高宗盛離開後,雷時聲語重心長的道:“盧大人,末將勸你見好就收的,如今我們剿滅了數萬建奴和蒙古,這份功勞已經夠你,夠你的子孫吃好幾輩子了,太過貪心對你沒好處。”
“你把功高蓋主?”
“這不得不防!”
“但是現在……我只能說,你們小看了監國攝政王!!”
“他以前不是皇帝,現在雖然還不是皇帝,可問題是,他遲早是要做皇帝的,皇帝幾乎都是一個樣!”
“監國攝政王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功高蓋主之臣,只有無能之君!”
“你相信他這句話嗎?”
“我相信!”
盧象升道:“一個把百姓放在心中的皇帝,再壞能壞到哪裡去?監國攝政王可不像其他皇帝,把百姓只放在嘴上,只是拿來說說,他是真真正正切切實實把百姓放在天下之重,他曾說,自從宋太祖與士大夫共天下這個約法,到此該終結了!”
雷時聲並不反對程世傑將來做皇帝,因爲與盧象升相比,程世傑的本事更大,爲了養活天雄軍幾萬人馬,盧象升的頭髮白了一半,而程世傑養活幾十萬軍隊,甚至還遊刃有餘,他治下的百姓,太幸福了。
“這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一姓一家的天下,也不是與士大夫共天下,而是與百姓共天下!”
盧象升指着前方道:“把你吃奶的勁都拿出來,趁着我們還強大,把天下底下的好地盤全部佔了!”
“放心吧,一定會的!”
雷時聲說到這裡,他露出幾分不解:“據俘虜說,這附近天氣苦寒,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啊!”
“瀚海(貝加爾湖)周圍是一塊平坦而遼闊的大平原,有很多河流,降雨充沛,土地肥沃,宜農宜牧,簡直如同天堂一般!”
盧象升道:“更何況,這是一座天然的大水庫,只要將來引水直接北直隸,我們北直隸將會變得像南直隸一樣,成爲魚米之鄉,對這等寶地視而不見,我們有何面目去面對漢家子民呀!”
“我豁出這條命不要,也一定拿下瀚海,並且守住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