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承歡殿便派了御醫來崔府,說是要給公主請平安脈。
冥魅蹙眉,只覺得說謊這件事果然是累,每一個謊都要另一個謊去圓,環環相扣,無止無休。自己忽然像是墮入輪迴的浮萍,不斷和命運斡旋,但永遠料不準輸贏。
嘆了口氣,只叫蓁蓁宣了那人進來,可她躲在屏風後面卻將灼灼的手遞了出去。
之前有李字兒的肉身做擋箭牌自然不怕,可如今這身體是她自己的,但凡跟前兒的不是個庸醫,總能診出來她失過孩子。一個剛出閣的女子小產過,傳出去那還得了。
灼灼被她捉着叫人診了脈,御醫捋着小鬍子一臉疑惑,明明是個很健康的姑娘,怎麼會不能行房事呢?
可他也不好多問,畢竟事關公主隱私,多少也算宮中秘辛,只開了幾副調理身體的方子便告退了。
“勞煩太醫回到宮中的時候好生交代,別讓父皇和貴妃娘娘太擔心。”女子的聲音從屏風後面傳來,七分軟糯三分虛浮,確實帶了點病氣。
顧太醫一路走回尚藥局,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正思索着,卻撞見了徐婕妤身邊的墨妡。
婢女福了福身子,請他去給徐惠診脈。
牀榻上的女子較之前幾日已經好了許多,顧太醫在她的皓腕上墊了一塊帕子,這纔開始搭脈。
“怎樣?”過了一會兒,徐惠見他收回手,出聲詢問。
聞言微微發愣,這樣的聲音,幾乎和汝南公主方纔那句一樣。
當然音調語氣是不同的,可是氣息,卻是差不多。
但眼前的徐婕妤剛剛出了小月子,而公主嫁到崔府不過五日。顧太醫的眉頭皺到了一起,方纔那脈象明明妥帖得很,可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一旁的徐惠見他這樣,十指掐進牀鋪,面色也變得愈發陰沉。
靈妡不知顧太醫是不是並沒有注意到自家主子的樣子,忙輕咳了一聲,喚的老太醫回了神。
“大人,我家娘娘可還好?”
“無妨無妨。”對自己的走神感到抱歉,他擺了擺手對徐惠道,“婕妤並無大礙,只需要再多加調理一陣子就是了。您畢竟還年輕,又深受皇恩,日後不愁子嗣。”
話雖是這樣說,但徐惠到底放不下心來。她是怎麼失的孩子她心裡有數,以那樣的方式滑胎,總是傷身更多一些。眼前又浮現出苑寶林那張臉來,明明一副尋常姿色,卻勾得陛下好像丟了魂兒一般,偏偏要在她有孕的時候去寵幸。
徐惠一陣風似的走進來的時候,苑佳恩正坐在花廳裡有一搭沒一搭的搖着扇子。雖未到夏日,可四月春暖,天氣已經略顯浮躁了。
就像是此時的人一般,心裡像長了草一樣,想飛出那高高的宮牆去外面吹吹風,看一看。
只是還未等她的視線越過那片琉璃瓦,一個巴掌便打在了臉上。
一陣天旋地轉,目光所及便只有華麗的衣裙下襬。苑佳恩嘴角噙了一抹苦笑,她不過一個六品寶林而已,和高高在上的三品婕妤差了那麼多,可對方卻偏偏抓着自己不放。
沒有通傳,殿中的僕從都識趣地退到了一邊。她的恩寵如曇花一現,比不得徐惠根深蒂固,那他們又何苦替她賣命,礙了貴人的眼呢。
“賤人。”徐惠運着氣,彷彿這一巴掌根本解不了她的心頭大恨。
迎面對上苑佳恩一雙平靜清澈的眸子,那怒火便燒得更旺了些。
就是這樣的眼睛,勾得百鍊鋼化成繞指柔,把俾睨天下的君王吃得死死的。
可她知道自己理虧,罵了一句之後竟不知再說些什麼。太宗要寵幸誰原本跟她無關,而孩子也不是苑佳恩弄掉的,一時覺得自己委屈如同啞巴吃黃連,徐惠的眸子泛紅,竟有了落淚的衝動。
苑佳恩笑着起身,扇子被摔進了妝臺下面,她來不及去撿,也不好在對頭面前爬到那底下去。
所以她熄不滅徐惠心底的火。
不過,既然吹不掉,那便可勁兒燒吧。她本就是被殃及的池魚,又何苦操心這城門的火究竟會燒死誰呢?
“你笑什麼?!本宮失了孩子,心裡難過,陛下更是傷心,偏你在這兒跟個沒事兒人一般。”胡亂罵了一通,可徐惠覺得就算是掐死她也挽回不了什麼。
“我笑娘娘到了今日,都不知敵人到底是誰。”女子白皙的面頰高高腫起,剛纔那一巴掌不算輕,倒把她打清醒了。從一開始,她就不該任人擺佈,不然又何至於落得今日這步田地。
若是沒有得到過,倒也不想。可如今風光了一小陣,再跌落下來,反而比之前更顯得卑微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眉頭蹙了起來,徐惠覺得自己在苑佳恩眼前像是被剝光了一樣,光溜溜的任由她笑着,而自己還渾然不覺,好像個傻子。
“娘娘覺得,我一個卑微的采女,在後宮中多如牛毛,怎麼偏偏那麼有幸,竟能隨聖駕到行宮裡頭去,還這麼巧被陛下遇見了,臨幸了?”
徐惠被問得一愣,她之前從未細想過這個問題,自己當然也知道宮中爭鬥不斷,時時刻刻都警惕着。可是她自問比那些與她一同入宮的女子優秀不知多少倍,所以並沒有太將她們放在眼裡。
而宮中其他人都人老珠黃,徒有一個高貴的位分罷了。
所以入宮一段時間之後,她便放鬆下來,整顆心牽掛着陛下,除了純粹到逼人的愛慕之情,和想爲他誕育後嗣的心,哪會分神想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後宮隨行的名單都是貴妃娘娘定的,婕妤,你明白麼?”苑佳恩的臉離得那麼近,讓她幾乎看不清對方,“在宮中,情愛,寵幸,尊榮根本不是什麼相關的東西。”
“沒有寵幸,你還是可以愛着你的陛下。有了寵幸,也未必是真心。那麼多年的夫妻,或許在人家眼裡,你只是個擋了尊榮,需要除去的絆腳石罷了。”
一番話說得不清不楚,可對徐惠卻是如醍醐灌頂一般。
她終於明白了,想要她孩子命的人根本不是苑佳恩,對方沒這個能耐,也沒這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