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眠與鐵頭停車下馬,立於相國寺前。但見圈起的矮牆裡,高低左右錯落出數座殿宇,硃紅立柱,金黃粉壁,檐下斗拱層疊塗彩,極其精細複雜,而上方青一色綠琉璃瓦鋪蓋,檐角樑脊翹出許多,華麗壯觀。其間長有幾株老樹,看來枝虯葉枯,古板滯重,它的存在也許不關乎實用性,只是見證相國寺那久遠的歷史。再看寺前廣場那東西二塔,乃花崗岩堆砌,均有十餘丈高,東塔名喚鎮國塔,西塔稱人壽塔。看碑文介紹,每塔均五層,八角造型,每層開四門設四龕,外有環道,立扶欄,可供近瞧遠瞻,往上逐層收小,頂部塔上有剎,剎尖高頂金鋼葫蘆,映日月生輝,金鋼葫蘆的更上方,向下斜放八條鐵鏈,勾住頂層八個翹角,翹角下各掛銅鈴,於雄偉處見柔美。而塔內構造相對簡單,塔心是八角形石柱,一通到頂,設有石梯攀上走下,此外沒有多餘擺設。至於能否鎮邪祈福,當是一種象徵與信念,起碼,東西二塔也是一種莊 嚴,一道風景線。
金世眠與鐵頭往返逗留了兩三個時辰,將相國寺的裡裡外外,包括佛堂甬道,拐角旮旯,看了個瞭然於心。其時日已西斜,距黃昏不遠,不時見有揣刀夾棒之人混跡香客間,竊竊私語,進進出出,該是江湖人物。金世眠笑問:“認得幾人呢?”鐵頭數了數,“徐懷玉那一撥,南方方臘干將鄧元覺、方傑、龐萬春,還有鄆城十三太保等。沒了。”“僅冰山一角也。”“真的麼?說說看。”鐵頭好奇心起。
金世眠道:“老夫遠離江湖二三十年,也僅僅認識幾個‘老朋友’或舊時幫派,餘者全靠揣測推理。大概還有:滄州青龍幫唐門、高唐州雷萬鈞後人、黃河老祖及太行石嘯天后輩、京城王老虎、衙內太 子 dang,以及數十面目不善之人,等等。好啦,該去外城董千鈞私宅,與古月胡、洪次玉、追夢等匯合了。”
當即坐上馬車,交代去處,順便問道:“有幾處通道可以出內城?”車伕應道:“東西南北都有。分別是東曹門、西闔門、保康門、舊北封丘門,以及西北天波門、東南汴河門共六處。”金世眠笑道:“哦,倒是四通八達的。”
有老江湖在身邊,鐵頭根本就沒有去留心出城路線,更專注於都有哪些英雄豪傑在城裡,當即問道:“晌午在‘橋頭餐館’,那叫花幫主與河北大塊頭孫安都說了些甚麼,鐵頭沒能聽清楚,此時想知道個詳細。”反正閒着沒事,也便聊開。
金世眠道:“他們聊的當然是江湖中的大事。那叫花幫主說,城裡名氣叫得響的一大串,最負盛名的有李昌浩、上官雲飛、古月胡、王老虎、魯青竹、魯清韻、花千種、邱向鬆這幾人。”“等等!是那一抹殘紅邱向鬆嗎?”“當然。這廝在二三十年前就小有名氣,以快劍揚名,比殘劍商秋大幾歲。”“太好啦!追夢與武松大哥正愁找不到他哩!”“哦,朋友還是敵人?”“仇人!十幾條人命的仇人!”“要不要大哥幫忙?”“不可。只能留給追夢和武松!”“好,有志氣。還想聽些甚麼?”鐵頭道:“都想聽,先說重要的。”
“嗯。當前最重要的莫過於朝庭佈下了一張天網,由樞密院童貫親領三萬精兵佈防,其中外城一萬,內城兩萬。看來……”
“甚麼!”鐵頭跳了起來,撞上頂篷,卻忘了疼。衝金世眠嚷道:“怎麼不早說?咱們這不是找死嗎?還能出城嗎?”
金世眠登時被惹笑了,“哈哈,還以爲小 老弟天不怕地不怕的,可以接了金某衣鉢,怎知傻瓜蛋子一個,無勇也無謀。”“怎講?”“你想啊,咱們只是看熱鬧的,雖非本地居民,卻是投靠朋友的,而這個朋友,可以抵擋三萬兵馬!怕甚?”“哪來的朋友呢?”金世眠一掌搧了過去:“糊塗!追夢的朋友,不也是咱們的朋友嗎?”鐵頭不敢叫疼,傻笑道:“哦嚄,是董千鈞,禁軍統制官董千鈞是也。如此,何懼之有?!呵呵……”
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內城出口“保康門”了。見城高四丈餘,頂上女兒牆透着刀槍劍戟,有官兵巡邏,而眼前這道城門,足足三五尺厚,堪稱牢不可破堅不可摧。“若是……”金世眠登時無語,暗想:若是今晚六個城門閘死,而內城牆上埋伏弓箭手,如何逃脫?!
此時出城無須憑證,而晚上,應是倒反了過來,進內城一律放行,出去,恐將插翅難飛。馬車自東南汴河門出,沿汴河街走,慢騰騰的,卻不是爲了觀光。金世眠不愧老江湖,途中看進幾條巷道,均有軍健敲門入戶,應是交代戶籍人員今晚閉門不出。果真如此,內城自當更加森嚴,那時,但凡戶外行走之人,都將成爲衆矢之的,官兵追殺再無禁忌。金世眠不住思量着,鐵頭則靠着車廂睡去。
按照小叫花洪花提供的路線按圖索驥,到得董千鈞私宅,叩開院門,對家丁通報因由,被廳堂裡的董千鈞聽到。董千鈞聞得有追夢的朋友造訪,不顧手腳疼痛未愈,一瘸一拐親自領了進來。而內裡,居然鴉雀無聲!
“都在睡覺。無須掛慮!”董千鈞憨憨笑着,複道:“前輩先請坐地,在下去叫醒他們!”“不急。咱們聊聊。”鐵頭則自個兒找張牀睡下。
“咱們聊聊”原本是一句簡單的話語,董千鈞聞之卻忐忑。他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因爲缺了心眼,乃至好心辦了壞事——追夢至今生死未知,下落不明,全是自己招惹來的禍害。所以,但凡是追夢的熟人來訪,內心是歡喜的,隨之自責,當是孃家人的興師問罪,着實愧不堪言。自己的外傷雖然慘重,以至可能落下殘疾,而比之追夢的遭遇,能算得了甚麼?!此後兩人敘話按下不表。
“七劍鏢局”分舵在不遠處,有多處隱秘的客房,憑花美美一己之力瞎找,需要猴年馬月。這天晚飯後,佯裝追隨他人去相國寺看兩大魔頭決鬥,理由令人信服,這讓姐姐花千种放鬆了警惕。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在二十餘日後,尋得追夢的下落。是深巷裡的一處老舊三進大宅院。
明裡不見有人值守,暗處不知道多少。花千種揹着一張弓,腰繫箭袋佩劍,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美美藏於暗處不敢亂闖,走走停停,揣測是到了,扔個石頭問路。“噔噔噔”,不得了!東西南北上中下,飛禽猛獸般瞬間竄出十數人,各自黑衣蒙面,勁裝結束。花美美暗叫:追夢一定是關這兒了!這時候,沉住氣是最重要的。又候了片刻,已是風平浪靜如初,美美認準方位,避開視線,挑間隙處入內。兩三步靜默一次,隨疏疏落落的燈光走,拐兩三個偏門廊道,摸了過去。終於,聽得姐姐說話了。
“追夢少爺,咱倆可是第幾次談判了?”“錯。是第幾次撂話通牒。”是追夢的聲音。花美美喜不自勝,“他!果然還活着!”聽得花千種道:“非得這麼說也可以,今天是最後一次了。”聲音還是很動聽,也像戀人之間的鬥嘴耍性子。“哦,不意外。”花千種道:“小小年紀,你究竟是在堅守着甚麼主義信仰呢?爲何總是不肯妥協?追隨姐姐我,有甚麼不好的?!”追夢凜凜道:“因爲你好鬥,無視蒼生之苦!”“好鬥又怎麼呢?弱者自當被淘汰,像你們大宋那昏君,只顧花天酒地,寵一幫奸佞,何時關心過百姓蒼生?不要也罷。順便告訴你外邊的形勢,免得執迷不誤,害了自己。按時日推算,慄真總兵領遼國軍隊,自京北路南下,不過是十三處州城關隘,且均有‘七劍鏢局’藏軍策應,定當摧枯拉朽,勢如破竹,估摸兩月可抵達汴京,兵臨城下不遠矣。哈哈,那時我等挾宋徽宗登上城門歡迎,談笑風聲,看百萬雄獅入城門!另一路,由李昌浩之子李志州引西夏軍,直取西川,想必此時也已經出兵了。由此兩相策應合圍,奪下大宋江山,指日可待……”
花千種正自興高採熱,追夢卻冷哼一聲,潑了冷水。說道:“這麼美好的形勢,只在夢裡才能出現,我也不妨告訴你:大宋已派使者赴東北金國,合縱聯橫,共襄結盟抗遼之大略。猜想此時,金國女真族氏已經發兵敵後,奪爾等根基巢穴。哈哈,也奉勸你,趁早回頭固本,興許還來得及!”
花千種的香肩晃了一下,隨即穩住,笑道:“你這設想直擊要害,卻不過紙上談兵,也是夢幻泡影罷了!哈哈哈……”
“姐姐不相信嗎?咱倆數度有緣,雖志向不一,卻也稱得上惺惺相惜吧!所以纔會在將死之前告訴你這一些,而且,挽回局面也還來得及。”“‘數度有緣’、‘惺惺相惜’,呵呵,說話總是這麼好聽,難怪許多人都喜歡你,包括我……那……傻妹子!”竟然臉紅。
追夢不曾在意,自嘲道:“再好聽的話,說與你,也是沒有用,不過對牛彈琴罷了。”“你道姐姐不懂風情?姐姐只是沒時間,也沒有對上合適的人……”言語裡略帶感傷與哀怨。“怎會沒有合適的人呢?武松算一個吧!”“曾經是。而今已成過眼雲煙!休要提起。”
追夢卻來勁了。將死之人,捅她的痛處,讓她痛苦,比破口大罵好。於是揶揄道:“好看,卻沒安好心,可惜了。嗯,似你這般見異思遷,濫情而不深情,根本不配擁有真感情,合該孑然一身,孤獨終老。哈哈哈……”
花千種居然不生氣,回道:“小鬼頭,好像你很懂得談情說愛似的,教姐姐幾招,如何?”“有何好處?”“當然有。本來現在就要殺你,讓姐姐高興了,可以押後到明天,這便是好處。”“早一天與晚一天,沒有意義。”
二十幾日了,每天都是這般地相互磨嘴皮。本來,關在籠子裡的是追夢,被動的一方,而打嘴戰的過程,總是花千種一讓再讓,像似不斷地爲他的不死,尋理由,找依據。也相當於求他不要死。或者,她的潛意識裡,根本就不想讓追夢死!而這種思想傾向,花千種也許並不清楚,只是習慣於每日都要來這兒,放幾句狠話,再吵嚷個半天,甚至一整天,而晚上,反而很充實,想着明日應該說些甚麼刁鑽或調皮的話題,包括穿甚麼衣服,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想甚麼呢?”花千種急忙收神,應道:“延長個十天半月,總該可以了吧?”花千種又妥協了。“不夠。要麼便死,要麼天長地久。小爺我豈能苟延殘喘地活着?!”說得像武松一樣的硬氣與決絕。
“你這小鬼頭,有意思。姐姐愈發捨不得你了!”花千種看向別處,喃喃道:“好一個‘天長地久’。跟誰天長……地久呢,是姐姐我……嗎?哼,做夢……其實,也是……可以的。哎喲,羞死姐姐了。我……這是怎麼了……”花千種原本是開玩笑的,突然說了不一樣的意思,着實令自己大吃一驚,也難以爲情。一時掩臉,又回頭,透指縫窺之。追夢卻笑了,“喲喲喲,說的像真的一樣。小爺我才十六歲哩,且乃將死之人,哪敢奢望這等豔福?!”花千種竟是認真了,撒了手迎着,滿目意切情深,顫聲道:“只要你……不幫那昏君守江山,只要你不干涉姐姐大展宏圖,姐姐甚麼都答應你,可以既當娘,又當姐,還當……哎,姐姐……這就放了你出來!”果真芳心亂顫,失了方寸,往那囚籠走去。
花美美幾乎叫出聲來,心想姐姐這是當真了:二十幾日前,那汴河虹橋上,姐姐傷情於武松、潘金蓮,自己也目睹她因此病了好些天。而今突然戀上了追夢,不,不,不,是以前顧着宏圖大業,而忘了自己的情感,直到此時關乎追夢生死去留之際,方纔激盪出心底裡的不捨,以及真實的慾望。她,姐姐,不是突然愛了,而是早就有了的情愫,卻不知,及至此時,方纔浮出水面或水到渠成。自己好像也一樣,初時只是兩小無猜的樣子,久而久之,才發現這種形影不離,原來是依戀,進而是愛戀。可是,他倆相差了十歲呀!而且,姐姐知道我是愛他的,她怎麼可以跟妹妹爭搶一個相同的人呢?還有晴翠、李如夢、河東獅等等一大串,唉唉唉!無語!
花千種慌顫顫地掏出了鑰匙,像戀愛中的女子,不敢擡頭看情郎!追夢卻制止了。一本正經道:“追夢只是堅守本心,不怕生死,更不會欺騙別人對自己的相信。所以,追夢想對姐姐說實話。”花千種心頭一顫,暗想是追夢拒絕了自己,這個臉,還往哪兒擱?!當即柳眉豎起,惱怒道:“有話快說,有庇快放!”這等粗俗的話語,第一次因屈辱遭賤而口不擇言!
追夢突然自責,低下頭喃喃道:“聯金抗遼,將戰火引出中原,這主意,是追夢與郭大年面聖時提出的建議。皇上也採納了,派太傅陳宗善出使金國結盟。真有此事。而今追夢得罪於你,任你處置,來吧。”轉身背對花千種,不再言語。
“你,你,你……”花千種氣了個渾身哆嗦,“既然如此,留爾不得!”嚯的拔劍出鞘,刺了出去。
“刀下留人,姐姐——”花美美不顧死活縱了出去,所幸那一劍刺得不快,來得及用身體擋在鐵籠柵欄前面,而劍尖,堪堪觸及胸口,破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