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跪下!”
一個脾氣暴躁的刑察對厲九道顯然頗爲不滿,擡起腳就準備踹向他的膝蓋,卻被那個抓住厲九道的人出手制止住了。
“都夠了吧,既然人抓住就走吧,上面還有吩咐呢。”那人走到厲九道面前,一拳將其打暈,把他拖上車後一行人揚長而去。
寒風凜冽,一枚破敗朽落卻毫不起眼的落葉沙沙落下,在瑟瑟的冷風中打着旋。宛如一隻生命將逝,悲愴莫名的枯葉蝶,在晚風中漂泊搖曳,低語哀歌。
空氣似乎也被這股悲傷所感染,不知在何時,佔地數畝的樹林,竟在此刻披上了月下雲紗般晶瑩的藍白寒霜。
一隻纖纖玉手看似緩慢,實則極爲迅速地自一株銀裝素裹的樹後伸出,所到之處冰棱遍立。那手輕輕地拈住落葉,頓時落葉便從被手指拈住的地方冰封,化爲一枚晶瑩剔透的冰葉。
這時一個面戴薄紗的白衣女子蓮步微移,不急不緩的走出舉起冰封的落葉立於陽光下,細細的觀察着樹葉的脈絡良久,才轉頭看向那羣人離開的方向。
雖然面掩雲紗,難見真容,可這卻絲毫遮掩不住她的美,反而增添了一份“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朦朧之美。高挑略顯纖瘦的身子使她好似春草一般,一縷輕風便能拂倒。
可她卻傲立於那愈來愈加狂烈的風中屹然不動,狹長的狐狸眸子遙望遠方,朱脣輕啓,荒野中的寒風自四面八方聚攏而來,卷挾着冰渣霜屑盤旋在她的身周縈繞,繼而以那枚落葉爲核心,凝結爲一條藍白剔透的冰龍,咆哮着追向厲九道離去的方向。而那個女人纖弱的身軀漸漸化爲藹藹白霧,被狂風吹散,似乎未曾發生過一般,消逝於天際。
刑察組押解重刑犯人的車上,幾位刑察絲毫沒有放鬆警惕。
這倆押解車明顯是特製的,窗戶不僅是防彈的,並且裡面人可以清晰觀察車外情況,反之卻不可。
除去駕駛員,在這極大的車廂內,位於左、右、後三個方向的窗戶,各有一位持***的特級刑察,謹慎的觀察着車外情況;另有三位手持***的刑察,槍口齊指厲九道,目不轉睛的盯着他,一旦有異所動他們便會毫不猶豫的開槍。
一個小屁孩一己之力屠殺十三個潑皮無賴,他們雖然不大相信,但擺在鎖驪山下樹林裡那擺放有序的屍體使他們不得不信。
況且此人殺完人後還饒有興致的擺放屍體,令他們這些自詡見識過風浪的人心中也不禁一陣膽寒,本能性的對厲九道升起了強烈地警惕提防之意。
當事人厲九道如果知道他們此時的心裡想法,一定會蹦起來仰望蒼天大喊:
“冤啊!比竇娥還冤啊!”
“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那羣人發了癲一樣的自己人捅自己人,死之前還非常默契又不失藝術的躺成個圈圈。”
不過厲九道此時對他們的所思所想並不知情,因爲那個刑察那一拳給的太狠,打得他到現在還蜷縮着身子,面目痛苦的昏迷不醒。
厲九道似醒似醉一般,意識模糊,朦朧之中,聽聞遠方有個悅耳嬌媚的聲音在輕輕呼喚他的名字。每次呼喚,他的意識便清晰些許,可那聲音卻也中性一分。
待他幾乎快睜開雙眼,試圖努力掙扎着尋找聲音來源時,那聲音竟已化爲一個粗獷不羈的大漢聲線。
“誒?這小崽子,被個凡人打一拳萎成這慫樣。喂,垃圾,醒醒,醒醒。”
厲九道剛睜開眼,便看見一隻比他臉還要大的巨大狼爪扒拉着他的臉,爪子的主人,那張滿是血紅色毛髮狼臉上滿是似人般的質疑與不屑,直驚得厲九道連忙轉身連滾帶爬的惶恐逃走。
“你醒了?”那隻狼高傲的昂着頭顱,居高臨下的睥睨着厲九道,在他身邊來回踱步,恨鐵不成鋼的罵道:“真希望是老子的錯覺,你這樣的垃圾居然是霸血?撒泡尿看看自己這副德性,被個凡人抓住居然不反抗,你和那些懦夫有什麼區別?”
“看你逃跑時丟人的摸樣,和條喪家犬一樣,真是現世!老子能吃了你?”
厲九道驚恐的看着它,生怕再度被那巨狼控制心智變成殺人機器,卻也不知該做什麼樣的反抗,只能一個勁的嚥了咽口水,輕輕點了點頭。
巨狼身子一晃,瞬息間便閃爍到厲九道身前,大爪子按住他腦袋,冷漠的嘲諷着:
“蠢貨,看看自己的情況吧。”
厲九道方纔遲鈍的感覺到哪裡不對,首先是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是不是少了一塊,可卻被眼前的景象所驚呆——自己的身體居然如那巨狼一般,全身半透明,散發着赤紅色的光芒。
不過略有不同的是巨狼身上的赤光,如同烈陽般光華四溢,卻並不耀目,近乎低調的內斂着華光;而他自己的身體卻像是黑色塑料袋一樣半透明,赤光稀薄的可憐,簡直如同皓月與螢蟲一般,當真是雲泥之別。
厲九道並不大理解這赤光的含義,大致可以認爲這是力量的強度,不過他不知道他這是歪打正着,赤光實際上的意義與他的猜想差不多。
當他思索一番後,兀然擡起頭觀察四周時,剛剛平靜下來的表情,再度驚訝,甚至於驚恐。
剛剛因爲那巨狼身上四溢的赤色光華,即使已經十分內斂,卻依舊奪目,加之巨狼體型極爲龐大,竟使他產生了一種周圍亮堂堂的錯覺!實際上此時厲九道的周圍漆黑的如同深海,有如毫無光源的地底,以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絕對毫不過分。
身邊沒有刑察,沒有押解車,亦沒有所有應該出現的一切,只有瘮人般空蕩孤寂的黑暗。
“終於發現了?這裡你可以理解爲你的內心,你的意志,與道教的紫府有異曲同工之妙。”
巨狼閉目養神悠哉然的說着,停頓了半晌,卻看見厲九道臉上並沒有他想象中那種惶恐不安、驚慌失措,亦跪下來求他告訴自己如何逃出去的表現,狼臉不由得抽搐了幾下。開始轉爲一種夾雜着三分恐嚇,三分恐怖,三分恐懼以及一分求老子啊的語氣繼續說道:
“魔於意出,病由心生。你這個廢物一副抱着等死的心態和表情,內心自然而然便會生出心魔枷鎖,禁錮住你,使你飽受絕望恐懼而死,而你的肉軀將成爲行屍走肉!嘎嘎嘎嘎!不過嘛……”
厲九道翻了翻眼皮看了看它,呼了口氣輕鬆道:“嗨!說話不要大喘氣啊!嚇我一跳,原來就是死而已啊?我還以爲是什麼大事呢?”
“好歹還是安樂死有個全屍,還不大疼,被槍斃才叫不得了呢。”
說罷躺下蜷了蜷身子,閉着眼就準備睡覺,直氣的那巨狼咬牙切齒,破口大罵廢物垃圾不成器云云。
巨狼也不知該如何治這個小崽子,只能趴在地上鬱悶得思索着該怎麼扶起這個阿斗。
在厲九道意志世界之外,押解車已到達刑察組黑驪總部。在這個和諧社會,像厲九道這般殺了十幾個人,窮兇惡極的惡匪實在難見,在一人上報上級之後,其餘幾人稍稍放鬆幾分,立即將厲九道拖往審訊室。
可他們卻並未着急審訊厲九道,而是將他的手腳銬在一個地環之上,使他倒也不得,站也不得,蹲在地上,而他們則紛紛離開,等待命令。
蹲在地上的厲九道雙目呆滯,瞳孔無神,可蹲了許久,腿上肌肉便開始顫抖痙攣起來,豆大汗珠自額頭如雨下一般,無言的難受在他心中鬱結。
這難受直接影響到意志世界的厲九道,他躺在地上輾轉反側,心中焦躁莫名,只得仰睡般,雙目毫無目的的看着周圍那一片漆黑。
他感覺自己有如躺在傳說中的冥河一般,不知漂向何方,就這樣茫然的發着呆,看着一幕幕過去的景象如同照片般在他眼前飛逝而過。
他起身試圖抓住、握住、緊緊攥住那稀少的幸福景象:早已模糊的父母影像、胡薇柔明眸善睞的笑容、每一個美好的清晨自己吊兒郎當的上學、喜歡欺負小孩子的赤爺爺、神秘寡言的獻姐姐……
厲九道朦朦朧朧間聽到了嘩嘩的水聲,叮咚叮咚,像是胡薇柔纖細腰肢上掛着的環佩之音;亦悅耳的如同獻姐姐屋後,那條時而靜謐時而奔騰的小溪;還有父親在自己兒時帶自己玩耍嬉鬧的玩具。恍然之間只覺面部一片溼涼,他連忙擦了擦,自嘲的笑道:“慫比,還是怕死啊。”
“到底還是沒活夠啊。”
厲九道正自我嘲諷着,卻看見在自己身旁,一點柔和的如同螢火蟲般的紅色光芒,似楊花柳絮,緩緩飛向“天空”。
接着白的、黃的、綠的、藍的等等等等,一個又一個,愈來愈多的光芒飄向天空,碎碎點點的光芒如同星辰一般,裝飾着天空,帶來了光彩。
星光雖黯,但心光光明!
巨狼驚疑不定的看着躺在地上同樣驚愕的厲九道,輕輕笑罵一聲,轉而驟然起身,頓足躍向空中,化爲一輪血月,形成衆星拱月之勢,咆哮道:
“九黎九統領——酒燭,誓死護衛霸血!帝劍所指,臣劍所往!敵劍所及,臣軀所衛!”
血月落下一個面相桀驁不馴,身材魁梧的赤衣大漢,單膝跪地,神情忠誠的雙手托出一柄看起來十分粗糙的短劍,遞向厲九道。
神情呆滯得厲九道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大腦顯然沒有轉過來彎。這時一個影像自腦海中蹦出,他呆滯的拿起短劍在左手中指上割開一道口子,流出的血液浸染了整把短劍,可他卻感覺不到疼痛。
這時只見大漢飛快奪走短劍,神情恭謹謙遜而又神聖,毫不猶豫的將劍插入自己的心臟,身形轟然間爆裂,化爲點點赤光鑽入厲九道體內。
“你叫酒燭?這是怎麼回事?”厲九道這時方纔反應過來,驚詫的審視着自己的身體,一邊問着,卻又接着星光發現腳底正踩着一條黑黃色正在緩緩流淌的小溪,心中疑惑愈來愈多。
“老子現在很累,別以爲我老子和你進行效忠儀式,你就可以瞎使喚老子了!”
那輪血月非常不爽的破口大罵,化出一隻巨大的狼爪一爪把厲九道拍翻在地,按在地上摩擦,沉默了半晌,方纔輕聲說道:
“不過你很不錯,一個合格的人,一位合格的領袖,都是從清楚的認識自己開始的。”
厲九道苦笑一聲,他這個人唯一的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
酒燭停頓了一下,說:“不過很多事現在不方便說,你還是先想想,現實世界怎麼逃出去活命吧?要不然死了一切都是虛無的。”
厲九道聞言,雙眼再次黯淡了下來,坐在地上唉聲嘆氣,那副草包模樣氣的酒燭恨不得掐死他。
他苦澀的說道:“殺人償命,我不逃。”
……
審訊室內。
本來肌肉痙攣,雙目無神的厲九道冷笑一聲,雙目猩紅,手腕腳腕輕輕一抖,合金制的手腳銬便如同枯樹枝般輕易斷裂。當他緩緩直起身子時,幾個等候多時的刑察突然打開房門手持槍械指着他。
“不許動,舉起手!”
厲九道邪異地笑着,極爲緩慢舉起雙手,手剛到腰間時,他腦海中的酒燭爆喝一聲:
“厲九道!”
扭腰,轉身,小腿肌肉緊繃,體內飄出點點肉眼難見的赤光覆蓋着他的身體。只見厲九道雙拳藉着整個身體發力的勢頭,全身力量灌注於拳上。雙拳猶如機槍掃射一般,去勢極兇,一拳一拳擊打頻率極快,打得那銅澆鐵鑄的牆壁,發出陣陣刺耳至極的爆音,幾位刑察痛苦的連手中槍械都掉了下來,一邊不堪忍受的捂住耳朵,一邊顫抖着手無力地撿起槍向厲九道開了兩槍。
“轟!”
這堵牆最終竟是沒有扛過厲九道的狂轟濫炸,破裂了一個極大的口子,他聳拉着扭曲的雙臂,雙拳不停滴落着血液,扭頭滿臉痛苦的擠出個笑,咬牙嘟囔着:
“不好意思幾位刑察,擾亂到你們工作了。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我真的不是兇手。”
緩過氣來的幾位刑察蹲在地上翻了個白眼,表示原本不信,現在徹底信了。連特製的鐵牆都能打爛,殺十幾個人還不是輕輕鬆鬆?
“我答應了別人,我不能死。”
厲九道跌跌撞撞得竄過牆壁的裂口,雙目的顏色逐漸變爲正常,眼神痛苦而又夾雜着難名的複雜,他大聲喊道:
“我答應過那個人,我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