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終究是醒了過來。
昏迷好些時日,再醒過來的聖人卻是有些不對勁。
他睜開眼迷濛地看着榻邊的天后與太子、幾位皇子,竟然像是好一會都沒能認出來:“你們……”
又看了看左右:“這裡是……”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着,好半天才做出了驚訝的表情來,只是看起來十分怪異,像是那張臉完全不聽使喚一般,扭曲地很是猙獰。
天后眼中閃過一抹怪異的光芒,臉上的擔憂卻是重了幾分,上前輕柔地道:“聖人醒了?可覺着有什麼不好的?這就讓太醫令進來看脈。”
聖人這時候纔像是從嗓子擠出來一聲低弱的呼聲:“珝娘,朕,朕頭疼……”
天后的身子一僵,不敢置信望向他,片刻才擠出絲笑容來:“聖人寬心,太醫署一定有法子的。”
急急忙忙抽身,向着外邊走去。
太子這會子帶着幾位皇子上前,一撩袍擺拜下在榻前:“父皇……”個個臉上都是悲慼擔憂之色。
只是聖人看了他們一會,卻是一個也不曾喚出來,只是嘴脣發顫好一會,更是目光渙散地左右看着。
這是真不對勁了。
連後面站着幾位大臣也都瞧出來了,他們不由地伸長了脖子朝着這邊望過來,原本支持天后主政的幾位倒也罷了,不過是驚訝,可太師郭晟與右僕射呂隨良卻是臉色大變,盯着聖人的目光裡不由地帶上焦急與迫切。
聖人醒過來,這讓他們喜出望外,一心想着只要他能醒過來,哪怕只是開口說上一句,至少能讓陳留王輔助太子理政,他們也不至於太被動,而天后也會有所顧忌。
可是萬萬沒想到,醒過來之後,他卻是這副模樣,好似還糊塗着,並沒有隨着睜開眼而變得清醒。
太醫令很快帶着醫官進了殿來,半點不敢耽擱地上前問脈,天后讓太子帶着諸位皇子朝臣去了前殿,自己守在了殿中。
看脈施針,好一番折騰之後,太醫令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許久才收了手,讓宮婢爲聖人蓋上了錦被,自己也顧不得收拾脈案銀針,快步上前來跪倒在天后跟前,卻是一言不發。
天后看着他凝重的神色,心裡沉了沉,起身來:“你隨我去殿外。”
到了殿外,不等天后多問,太醫令已經噗通跪在冰冷堅硬的雲石地磚上:“娘娘,聖人的風疾已經淤阻於腦,累得他神思不清,再過些時日只怕就是失明瞭……”
天后望着他,雖然神色不變,但聲音有些低沉:“就已經沒有法子了嗎?”
太醫令一身冷汗,忙磕了個頭:“娘娘,風疾之症本就是……”
天后搖搖頭打斷他的話:“我知道,先帝最後臨終之時就是這副模樣,只是聖人他……還有多少時日?”
這個是最沉重也是最要緊的問題。
太醫令這會子覺着汗已經從背上厚厚的官服裡滲了出來了,他啞着嗓子低聲道:“依微臣愚見,若是能夠撐到入了夏,便會好起來……”
春寒料峭的天氣,他腦門上卻全是汗,他方纔所說的其實是掂量了又掂量的,而事實上照着脈象看來,只怕是要不了多少時日了。
天后卻並不糊塗,她慢慢擡起頭看着殿邊那枝已經吐了新芽的玉蘭花樹,許久才道:“你等當盡力醫治,讓聖人安安心心靜養。”
剩下的話不必明說,太醫令已經在心裡長長舒了口氣,這算是免死令了,即便聖人真的夢逝,太醫署也不至於如先帝那時一般舉家獲罪了。
他忙應着,告退下去開藥方子去了。
天后卻是獨自站在迴廊上,目光茫茫望向太極宮深處,那裡殿閣林立,那裡曾是歌舞昇平,如今卻都安靜地如同一灘死水,只因爲大唐天子,那個至高無上的人就要撒手而去,妃嬪們個個都是驚惶不已,沒有人敢再行歌舞之事,大家都在等着甘露殿的消息。
與甘露殿遙遙相對的便是太極殿,此時也是悄無聲息,全然沒有了半點繁華之意。
依稀記得當初在太極殿,她還是先帝御前女官,他是剛剛得了儲君之位的太子,她嬌俏聰慧,他年輕俊美,在御前不經意地遇見,目光相對之中悄然動了情意,纔有了這一生,便有了這一生。
這些回憶明明已經被塵封在心底許久,漸漸都淡忘了,卻在方纔聖人那一聲無意識的呼喚中全都甦醒過來,如利刃直插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不知什麼時候天后的眼眶有些泛紅,只是她高傲的頭依舊昂着,繃緊的嘴脣如同鮮豔欲放的花瓣,滿滿是威嚴。
她慢慢轉回身,一步步向殿中走去。
功過是非交與後人評說,而她只是要爲自己爲自己的孩子撐起這片天。
太子帶着幾位皇子與顧青等人去了前殿等着,都坐在榻席上,卻是各有心思。
宮婢奉上茶湯來,也都沒有幾人去端起來,只是心思沉重地坐着,議論聲都沒有。
終究是太子清了清嗓子開了口,問起顧青西山大營的事來,纔有顯王與馬元濟時不時說上幾句軍中之事,顯得氣氛不那麼尷尬。
郭晟臉色陰沉地坐在殿中,目光卻恨不能穿過這寬敞的殿閣,直直落在內殿裡,他要聽一聽太醫令究竟說了什麼,聖人究竟還有多少時日。
這關係着郭家還能再立在朝中,爲百官翹楚多久。
雖然他號稱是兩朝老臣,門生滿朝,看似風光無限,便是告老也該是衣錦還鄉,得朝廷榮養。可是隻有他知道,這一朝的榮光是怎麼得來的。
是先帝身邊伺候的人百餘條性命,是趙國公府上下百餘口人,是宣陽大長公主的死換來的,是他們的血鋪就的。
聖人若在,他總能想辦法扶持郭家,便是不能再位居當朝一品,位極人臣,卻也能富貴順遂,然而聖人若是不在了,郭家怕是……
他不由地擡眼看了看太子與顧青,便是顧青不動手,天后也不會留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