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侄媳在找什麼,不知道曹某能否幫上忙?”身後憑空傳來一陣沉穩的男聲。這人真是沒眼力,沒看見本姑娘正在犯花癡麼?我正暗自抱怨着,猛然意識到他對我的稱呼,不禁讓我的心頭一跳。我僵硬地轉過頭,待見到來人,心下更是一沉到底。
“曹,曹大人。”我定了定心神,恭敬地給曹操行了一禮。
“不必多禮。我與袁兄相交甚厚,你既已嫁入袁家,便也是曹某的侄媳了。侄媳到我曹營多時,我這個做叔叔的卻未及招待,已是十分失禮了。眼下在下有東西要給侄媳看,不知方不方便借一步說話?”曹操的臉上掛着玩味的笑意,彷彿是一個狡猾的獵人在看着他的獵物一步步掉入他精心設計的陷阱。
我擡頭望了一眼曹操那雙幽深難測的眼,心下雖有一萬個不樂意也不敢回絕。畢竟曹操已經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對我來說,這是性命攸關之事。我深吸了口氣,便隨着曹操到了營外的一條溪流邊。
這裡是曹操軍營的後身,平時少有人來。我站在冷風中看着一語不發的曹操,不禁開始瑟瑟發抖。
“江南有二喬,河北甄宓俏。曹某久慕甄宓德貌雙絕,如今見了真人,才知果真名不虛傳。今日之事,曹某亦有所耳聞,若不是有侄媳相助,恐怕內子犬兒早已性命不保。如果我沒有記錯,這已經是侄媳第三次救我曹氏家人了罷!”
曹操越是這樣扯東扯西,我的心中卻越發不安起來。“曹大人謬讚了,甄宓實不敢高攀。不知曹大人要我看的是何物?”
“好一個爽快利落的女子,曹某沒有看錯,侄媳果真不同與那些凡脂俗粉。怪不得能夠讓袁兄如此挑剔之人亦對卿青眼相待。只是侄媳難道就不好奇曹某是如何知道你的身份的嗎?”
我當然想知道曹操是如何得知的我的身份,然而此時我在明曹操在暗。在得知他的意圖之前,我還是謹慎爲妙。“曹大人神機妙算,甄宓小小伎倆,又怎能逃脫曹大人的法眼?”
“侄媳太擡舉曹某了,神機妙算自不敢當。若不是因爲有了這封書信,曹某斷不會想到那名動四方的甄家幺女竟會在我曹營當中!”曹操說着眼光一閃,拿出一方素絹遞到我的眼前。
我接過素絹輕輕打開,便馬上認出了袁紹的字跡!細讀之後,信中內容更是讓我大驚失色!袁紹竟然親自寫信給曹操,並且道出了我的身份。還說我是什麼仰慕曹操文治武功,特潛到曹營一睹尊容!還說什麼家中次子袁熙甚是掛念,希望曹操務必早些差人送我回去……
怎麼會這樣?!
“袁兄的字跡,想必侄媳還是認得的吧!”
我搖着頭,思緒一片煩亂,只覺頭痛欲裂。“怎麼會這樣……”
“曹某也甚是想不通透,侄媳到了曹營以來,都未曾正眼看過曹某,又何來的仰慕?”曹操言罷,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眼中鋒芒畢現,似要刺入我心,“再者說,袁兄若是真心想讓侄媳回去,又爲何要派人傳來密信?大可光明正大來要人,到那時候,天下衆口悠悠,曹某就是不想放人也得放啊!可眼下袁大人這麼做,分明是想……”
“分明是想讓你將錯就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收了我!”我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想到這裡,心中不禁冷笑。怪不得,怪不得自從我到了曹營,便從來沒有接到過袁紹的所謂任務。原來他打一開始打的就是這樣的算盤!他深知曹操狡詐,我又一向不肯妥協,若是強把我扭來,到時候弄恐怕會弄得節外生枝。於是,他就編出讓我做探子的藉口。等我走後,再在外面散播什麼“得甄宓者擁天下”的傳言。曹操一向有稱霸之心又兼好美色,想那江山美人的雙重誘惑,曹操必是禁不住的。袁紹自己再裝作仁義之師聯合各地前來討伐,到時候袁紹名正言順一呼百應,真真是滅曹的絕佳時機!
“侄媳果然聰慧非凡。”曹操笑着說道,眼中流露出讚許惋惜之色。
沒想到自己不僅心甘情願地當了一把袁紹的棋子,甚至連自己的真實作用都不知道!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心如死灰。“既然曹大人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那您到底打算怎樣處置我?不會真如袁紹所希望的那樣收了我吧?”
“當然不會!”曹操一笑,繼而說道,“侄媳既然是袁兄愛子之妻,曹某當然不敢怠慢。既然袁將軍親自寫信前來要人,曹某哪有不將侄媳送還的道理?”
原來曹操是想把我送回去!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又怎會讓袁紹的奸計得逞呢!
曹操見我沉默不語,繼而又問道,“你,不想回去?”
“其實你也可以把我抓起來,然後給我扣一個潛入曹營暗殺你的罪名,藉此來向袁紹發兵。曹大人難道不覺得這樣做更好麼?”我望着曹操,心中豁然覺得輕鬆。既然同是被利用,那麼我更想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方式。我要復仇,向那個毀掉我一生的男人!
曹操聽到我的建議,眼光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下去,“你可知如果我真這樣做了,你會落得如何下場?”
“甄宓難逃一死。”我漠然地望着不遠處的溪水,溪流的兩岸都已結了冰,唯有中間的地方還有水潺潺地流動。我嘆了口氣,繼而說道,“人活着都要有一個奔頭,比如曹大人和袁紹,都是有雄心抱負之人。甄宓原本只是想過平凡的生活,可是老天卻連這簡單的幸福都吝嗇給我。罷了,甄宓命薄,既然強求不來,索性就不要了。幼時命批也好,如今傳言也罷,不論是真是假,我這一生,註定會爲身世所累。當呼吸都已經變成一種負擔之時,落得如何下場,又有何分別?”我看向曹操,眼中酸澀難當,“只是我家奴婢幼嬋實屬可憐,不幸被袁紹囚爲人質。若曹大人有日得見,希望能夠饒她一命,還她自由,甄宓此生亦無憾了。至於其他……亦不敢再做奢望……”
曹操聽罷我的話,忽而神情一變,再沒了剛剛的戲謔之色。“曹某沒有想到,甄氏竟如此重情重義。曹某雖然不才,但卻還沒有落魄到要用女人來達到目的。甄姑娘儘管安心回去,曹某自有辦法保姑娘平安。不出三年,姑娘便可再次回到曹家。到時曹某必會親迎甄姑娘!”
我望着眼前的曹操,他滿臉慈父般真誠的笑,彷彿是給了我偌大的恩惠。事實上,卻是殘酷地又一次剝奪了我選擇命運的機會。
這纔是真正的魔鬼!
罷了。我苦笑。
我邁着沉重的腳步回到營中,心中抑鬱無比,頭和眼眶都是一陣陣的脹痛。
“甄姑娘回去早早歇息,明日一早就上路吧。”
明日一早,便要離開這裡了啊。
我如失了魂一般飄蕩在曹營之中,想不清楚這個原本就不屬於我的地方到底有什麼讓我如此深深留戀。一擡頭,竟發覺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曹仁的帳外。
一瞬間,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我呆呆地站在清冷的月光裡,任憑冰冷的風吹起了我的衣角。神經似乎都已經麻木,讓人絲毫感覺不到涼意。
長期的軍旅生涯練就了曹仁無比敏銳的警覺,即使我只是靜靜地在他營外,卻還是被他發覺了。“這位姑娘,天寒露重,不知到此有何貴幹?”他那有神的雙目炯炯地望着陰暗處的我,疏遠而又有禮地詢問。
我心中一陣絞痛,慌忙着又往暗處躲了躲,才勉強壓抑了胸中的情緒低聲說道,“小女子乃是環夫人的隨婢,偶到此處,不想擾了將軍休息。”
“並不妨事,倒是我擾了姑娘雅興。”曹仁聞言溫和地說着,繼而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輕輕皺起眉問道,“我這些日子一直出兵在外,營中的事宜都不甚清楚。不知姑娘可知道軍隊出征那日,子桓公子手下的徐凜、徐冽二位壯士送回來的那個年輕人,現在何處?”
我在心中哀嘆,若是沒有剛剛之事,此時此刻,我定是會將心中所有的秘密全都告訴你。告訴你有一個女孩,早在昔日無極的第一次相遇之時便把你深深地刻進了心裡。她喜歡你的剛強正直,喜歡你的爽朗豪放,喜歡你面對生死的從容,喜歡你對待兄弟的真誠,甚至喜歡你的粗線條,喜歡你尷尬時的手足無措……然而如今,她卻無法再向你訴說鍾情。
事已至此,她還沒自私到那個地步。
曹仁見我許久不言,眼神由明亮變爲疑惑,又由疑惑變爲明亮,最後抱歉地說道,“是曹仁難爲姑娘了,賈弟他一直身在外營,姑娘又怎會知曉。”
“不,我知道……”我強壓抑住喉中的哽咽, “我聽說,有一個姓賈的小哥,前陣子已經回到……回到鄴城去了……”
“原來是這樣……”曹仁的眼光恍然黯淡了下來。
“她如此不辭而別,曹將軍可會怪她?”
“賈弟雖然平日裡古靈精怪,讓人覺得不甚沉穩。然而內心之中卻是個極重情義之人。我想他忽然離開,必定是有他的苦衷。我身爲大哥不能爲他分憂已是慚愧之至,又怎會怪他。只是此今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亦不知戰亂紛紛,他是否安然無恙……”
曹仁的話語如一陣暖流沁入我的心中,然而溫暖過後,沉澱下來的卻是濃濃的酸澀。“能得將軍如此厚愛,那賈家小哥誠是十分幸運之人。讓小女子好生羨慕……”
“聽得姑娘之言,似是有何憂愁之事。曹仁冒昧,敢問能否略盡綿薄,以報姑娘。”
“我……小女子只是將要與心愛之人分離,心中有些不捨罷了……不過還好,上天能讓我今生得遇到他,總算待我不薄。所以,雖然我直到分離也無法告知對他的心意,只要他將來能夠平安健康,再得一溫柔美麗女子相伴終老,我亦會感謝上蒼,爲他感到開心。我曾經對他說過很多謊話,可是那都是迫不得已之事。我並不希求他能夠原諒我,只是希望……希望他能夠多多愛惜自己……”我的淚水梗在喉頭,再說不出話來。
“那位兄臺能夠得到姑娘如此真心,亦是十分幸運之人。”曹仁說着,忽而站定朝我這裡看了又看,眼神恍惚。
我的心狂跳着,像要飛出來。
“曹仁感到姑娘的聲音有些熟悉,不知我們……可曾見過?或許姑娘的心儀之人亦是曹仁同僚,我願幫姑娘傳情達意,早成神仙眷侶。”
“不必了……”我怕我會把持不住,害人害己。
“還有……小女子冒昧相問,那位賈家小哥在將軍心中,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深深地望着他,最後一次,彷彿要把他的容顏刻入骨血之中。
曹仁的嘴角勾起爽朗的笑意,他的眼睛如同那漫天的星辰,暗夜流光。他輕輕地張開口,時間彷彿都已經凝固起來,把他的每一個聲音都無限拉長,放緩。
“十分重要之人。”
我轉身離開,眼淚悄然滑落。
如同鄴城的那次分別。
依舊沒有說,再見。
也沒有說,保重。
感謝你與我相遇,在我最枯澀的時光裡。
感謝你與我相知,讓我瞭解那個深藏的你。
感謝你讓我體會了愛上一個人的不安與惆悵。
感謝你讓我體味了等待的煎熬與相見的歡喜。
謝謝你的真誠,讓我在離別之後,有了更多值得回憶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