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句話哽在那裡, 一時間竟然無法回答。
都什麼時候了,我爲何還要替子桓說話?瘋了瘋了,我一定是隨着楊修一起瘋了。
“君不聞曹家子桓, 驚才絕豔, 文武雙全, 深情款款。君不聞河北甄氏, 賢美無雙, 浴火鳳凰,溫柔無邊。曹丕甄氏伉儷情深,世人皆嘆, 天設一雙。”楊修說罷,衝我詭秘一笑, 神情曖昧, 瞬間讓我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想不想知道, 曹丕他到底有多愛你?”
“不想。”聽了楊修的話,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莫不是你把我帶到這裡,就是爲了引他來?可是他來了又能怎樣,知琴已死,不可能復生了啊!”
“是的,知琴不能復生, 無論如何也不能。所以我要讓他也體會體會眼看着心愛之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是一種怎樣的滋味。”楊修看着我, 輕笑着, 眼中冰冷一片。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彷彿一瞬之間被浸入了刺骨的冰水之中,全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顫抖着。
他要殺我, 楊修他要殺我,我一直視爲朋友的楊修他竟然要殺我!想到這裡,我除了笑只能笑!
“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死到臨頭還笑得出來的女子。”楊修看我如此,眼中顯出幾分複雜的神色。
我仰着頭看着他,嘲諷一笑,一字一頓說道,“事到如今,我不該嘲笑自己嗎?我笑自己真是傻到了極致,竟然從未懷疑過你,竟然一直拿你當做一個可以交心之人,竟然就這樣屁顛屁顛跟你來到了這個地方!”我緊咬着牙關,然而說到激憤之時,眼淚卻還是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楊修撇過頭,不再看我。“怪只怪你不該是他心裡的那個女人……”
“這是我能選擇的麼?這是我願意的麼?”我質問,“如果我願意,當初就不會逃到荊州去……”
“就是因爲你逃到了荊州,就是因爲你那個時候不愛曹丕,所以我可以繼續看他受折磨。然而現在不同了,我眼看着他的神采一天天不同起來。我知道,你愛上他了,你愛上了曹丕!”
“不……”猛地搖着頭,心中彷彿有一堵牆轟然之間崩塌了一地的碎片。“他奪我清白,限我自由,利用我,強迫我,害我被迫和心愛之人分離。我怎麼可能愛上他,怎麼可能!”我口中不停地重複着我不愛他,我不愛他,然而腦海中卻不停地映出他的臉。深情的他,體貼的他,微笑的他,心痛的他……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我似被晴天霹靂劈到一般,震撼得無以名狀。恍惚之間覺得口中一陣血腥苦澀,幾點殷紅悄然滑落,順着青草碧綠細長的葉片滑入土壤之中。
爲什麼,我竟然吐血了……
“神醫的劇毒,果然名不虛傳……”楊修看着愣在一處的我嘆道,伸手一把將我拉了起來,一路拖拽到那棵大樹邊。
好像有人把我身體內的力氣都抽空了一般,我如一灘軟泥,任他將我的手反綁了起來,繫到了樹幹上。
“他不會來的。”我知道,他不會來的。我頹然地坐在冰冷的草地上,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如今府中局勢對他如此不利,他的地位都已然難保,以他的智慧,又怎會在這緊要關頭以身犯險,生出事端來。”我喃喃地說着,聲音細如蚊蚋,也許只有自己才能聽得到。
正在此時,楊修卻朗笑起來,伸手鼓了幾掌,陰測測地說道,“曹丕果然是好耐力,看到心愛之人痛苦至此,竟也可以安然藏這麼久。真是讓楊某佩服!”
我如遭電擊一般猛然擡起頭,看到那片密林之中一陣晃動,慢慢地走出了一個人。那來人依舊是一身月白長衫,身形頎長,身後背了一張強弓。幽潭一般的眼眸冷峻如寒冬冰雪,讓人望而心神俱寒。舉手投足一派傲然之氣,如鷹隼直擊入長空。
正是曹家公子子桓。
我呆在那裡,一股暖流悄然運遍全身。
心中莫名一陣感動,彷彿是深夜迷路的航船忽然看到了家鄉的燈塔,彷彿是海中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救命的浮板,彷彿是久旱的土地終於迎來了甘甜的雨露。子桓在我心中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成了一座不朽的豐碑。
他竟然來了,而且,恩?已經來了很久了?到底是什麼時候到的?難道他就那麼看着我被拖來拽去,還安然地躲在暗處偷窺?這個卑鄙的傢伙!就算他是爲了弄清事情因果才按兵不動,也未免太冷血了!想到這裡,我心中的豐碑轟然倒塌。
然而子桓卻沒有發現我情緒的變化,他只是一言不發定定地看着我,臉色有幾分蒼白。我被他盯得很不自在,微微皺了皺眉,喉間一癢,胸前多出一團殷紅。
“你要怎樣纔會放過她?”子桓的臉色又白了幾分,開口卻是平靜如水。
“這我要好好想想,”楊修一笑,逼視着子桓,“若我說要你在知琴的墓前自刎謝罪,如何?”
子桓直視着楊修,不卑不亢說道,“知琴那日出走,我確實有責任。但是感情之事是不可以勉強的,我想知琴她如此冰雪聰慧,賢靜識禮之人,自然是明白這些的。我想,他並未恨過我。”
“住口!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你這個,你這個薄情寡義的無恥之徒!”楊修猛然咆哮起來。
子桓見狀冷笑一聲,“莫要再自欺欺人了,以你對知琴的瞭解,覺得她會恨我嗎?而你做的這一切,她又可會認同?”
冷,好冷,我感到身體一點點冰冷下來,心中卻又暗暗着急。這個曹子桓莫不是也瘋了,他的話確實沒錯,然而此時說出來只會更加刺激楊修罷了!若是楊修發起狂來,他有武功當然沒事,可我恐怕還沒等到毒發身亡就被楊修掐吧死以泄憤了!
楊修聞言果然被激怒了,我看着他的身體猛然地顫動着,呼吸也開始粗重起來。他在口中不停地重複着,“你會認同嗎?知琴,知琴,你可會怪我……不,不會……”楊修猛然間停止了喃喃的自語,冷然看向子桓,“你如此說,只是想廢我心智,好趁機來救你的心上人罷了。我楊修還沒有那麼傻。再者說,即便你現在殺了我,甄宓所中之毒,這世上也再未有人可以解。”楊修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這是華佗先生的《青囊經》,世人皆以爲此書已經被他焚於牢獄之中,卻不知其實,它已落入我手。而甄宓所中之毒便是來自此書,只可惜,這書中卻未曾記載解毒之法……”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楊修將《青囊經》點燃扔在我與他之間的地方,腦中一片空白,唯有楊修的最後一句話在不停地重複着。
無法可解,此毒無法可解,那我豈不就要死了?
想到這裡,我已然心念俱碎。然而事已至此,我卻又覺得一下子輕鬆了起來,已然再無任何顧慮。我猛然擡起頭,直視着不遠處的曹子桓。用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不顧子桓與楊修錯愕的眼神,一字一句說道,“曹子桓你給我聽着,我甄宓這一生之中恨過很多人,你就是其中一個。我恨你奪我清白,我恨你限我自由,我恨你拆散我與所愛之人,我恨你利用我禁錮我……我還恨我自己……恨我如此不識好歹不知廉恥,明明這麼恨你,卻還忍不住會爲你擔心。我想也許楊修說得是對的,我就是已經愛上了你……”我覺得胸腹一陣絞痛,痛得淚水都流了下來。我強嚥下喉中涌來的腥甜氣息,掙扎着繼續說道,“這些年來我總是會問自己,到底何爲真情,何謂真愛。爲何我一生輾轉追逐,卻總是得不到想要的幸福。我不敢承認我愛上了你,因爲我知道你終有一天會成就一番洪濤偉業。我知道在如此年代,以你的身份地位,我斷不會是你的唯一……所以這樣也好,眼下我就要死了。就當我是自欺欺人也罷,反正我是再不會看到將來的那些煩心之事了……”
許是沒有想到我在臨死之前會說出這樣一段話,子桓定定地看着我,幽潭一般的眼眸泛着灩漣的波光。而後,他的眼神慢慢變化,像是終於消化掉了我剛剛那類似抽風的話語。我看到子桓的眼底有些溼,過分明亮的感覺。
許久,他突然一聲暴喝,“甄宓,你給我住口!”之後語氣卻又忽而一轉柔軟了下來,“那書上沒有解毒之法又能如何?這天下之大,能人又不只他華佗一個。我曹丕就算傾盡所有,也會爲你尋來解藥。所以,你不會死的。我絕對不會讓你死。你莫要再說了,閉上眼睛好好休息,等我了結了眼前的麻煩就帶你回家,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