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哈熊客棧。戌時正。

老闆娘阿吉正坐了櫃檯裡,一邊喝着一碗熱騰騰的奶茶,一邊撥着算盤。

漫天大雪的冬季客棧的贏利十分有限。但今天卻是一個大大的晴天。客棧裡便頓時住進了不少人。她剛剛叮囑夥計要將熱水燒得充足,馬料也要儲備充分。廚房的師傅們正在大烹大炒,飯廳裡充滿了一股烤羊肉的香味。

阿吉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婦人,穿著袷袢,外套一件猞猁皮的坎肩。算不上是絕色,在方園幾十裡,她也是個知名的人物。明明是窮人家的“克矢”(漢稱“閨女”)卻憑着一臉明秀的長相嫁入了擁有這個小鎮最大一家客棧的阿爾曼家,從此衣食不愁,由牧民之女一變而成了地道的老闆娘。

她的衣裳用金絲繡滿了金花,手上的戒指也有五六個,紅寶石是才從波斯人的駝隊裡買來的,因她口舌流利,加之討價時美目流盼,幾乎不曾把那波斯商人的魂勾了去。最後成交的價格連最不會做生意的波斯人也會覺得便宜得匪夷所思。

可她實在是喜歡那隻紅寶石玫瑰一般的顏色,就算是打算盤之餘,用眼的餘光掃過自己修長的中指,指環上的那一點淺紅也會引起她的一份輕輕的滿足。她已過了少女的年紀,給阿爾曼生了兩個兒子,但她的身材看起來還修長窈窕得好象是少女。這是她最爲自得的地方。所以每當她坐在櫃檯上漫不經心的打量着大廳裡的客人時,她總能遇到幾個大膽男人的眼光。然後她便去添酒,去說幾句話,這些原先打算只住一天的男人便會留下來,多住幾天。

當然,這一切只是爲了銀子。窮人的女兒從小就知道沒有銀子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雖然今天是少有的晴天,她卻知道門外的雪很深,而且天氣異常地寒冷,竟比下雪的時候,還要冷得多。大廳裡爐火熊熊,卻掩飾不了刺骨的寒意。她不肯再多添炭了。冬季炭貴,方圓幾十裡,也只有她這一家客棧能夠整個冬季都不停地燒着炭。大多數地方燒的是羊糞或駝糞,煙子老大,還有一股奇怪的氣味。

她整理好一天的帳目,再擡起頭時,櫃檯前面不知什麼突然站着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女人看上去還象個十足的少女,卻梳着一個抓髻,斜插着一支碧玉簪子,是婦人的妝扮。她彷彿剛趕了遠路,揹着一個與她的身材極不相稱的大包袱,滿臉是汗地看着她。

她倒沒有極美的長相,卻讓人看了很舒服,很順眼。眼睛尤其生動,笑的時候眼如秋水,十分媚人。

阿吉先幾裡骨錄地說了一串哈語,見那女人無動於衷,便連忙改用生硬的漢文打招呼。

“客人是要用飯?還是要小住?我們這裡好酒好菜,包熱水,包餵馬,有上房,夥計也多。”

女人笑着道:“我們先吃飯,再休息。請問,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椅子?”

阿吉一聽她說“我們”,便知住客不止一位,愈發高興了,道:“當然當然!”

她坐的是一把有扶手的軟椅,有一張厚厚的狼皮坐墊,靠腰的墊子是手繡的,十分別致。阿吉成天坐在櫃檯裡,她的椅子當然比客廳內硬邦邦的木椅要舒服得多。看着她一臉的風塵,阿吉便幫着她把椅子擡到了靠近樓梯口的一處飯桌旁。那裡離門口較遠,是個僻靜之處。

女人道了謝,將包袱打開,先將一張皮褥墊在地上,又將一張皮褥搭在椅子上。這皮褥是上好的豹皮,阿吉當然識得皮貨,知它十分珍貴。做好了這一切,女人又將一個四四方方的皮枕頭放在地上的那張皮褥上。轉過頭,看着一旁詫異的阿吉,笑了笑,卻沒有說話。

阿吉當然知道,這張椅子一定是留給一個很講究的人的。心裡不禁十分高興。

在她看來,講究的人什麼都講究,所以講究的人一定很會花錢。

然後女人離開了桌子走到門外,抱進來一個個子瘦長,全身裹在一件灰袍子裡的人。她看得出那灰袍子裡面罩着一裘價值千金的貂裘。

這種貂裘之所以名貴,就是因爲它又輕又軟,卻十分保暖。穿一件這樣的貂裘在如此寒冷的季節便不需要再加其它的衣裳了。

那人面色蒼白,兩頰之間,卻有一抹潮紅,頭髮披散着,非旦看上去渾身無力,一路上,還不停地咳嗽。

阿吉以爲那女人懷裡抱着的,是另一個女人,仔細一看,那人卻明明是個男的!

然後她就聽見女人對着懷裡的人輕輕地道:“你能不能坐一會兒?咱們得在這裡吃一點東西填填肚子纔好。”

那人點了點頭。

於是這女人便將他放在椅子上。那男人雙手撐着椅子的扶手,似乎極力想減輕自己的重量。然後他緩緩地將自己的身子放了下來,彷彿十分困難,又彷彿觸動了傷勢,他的嘴脣剎時間變得格外蒼白。

那女人忍不住隨手將自己帶來的一個軟墊墊在他的右側。

“這樣是不是好受一些?”她輕輕地問道。

那男人淡淡地道:“不妨事。”說着便將身子靠在椅背上。

阿吉發現那男人罩在灰袍內的下半身幾乎是虛空的,從衣褶中可以看出他大約只有一條腿,傷勢在右側,十分沉重,以至於他從座下來始,右手一直用力地撐着扶手,似乎想借此減輕自己身體的重量對傷口的壓迫。

但這男人無疑是她見過的最英俊的漢人。雖然身子如此虛弱,他的表情卻十分淡定,看人的時候,雙目發寒,嚴然自有一股凜然的傲氣。

他明明連坐着都很困難,腰卻挺得筆直。他看着女人將一張毛毯搭在他的膝上,將他的下身圍住,又從包袱裡搗出一塊白布搭在桌上。她彎着腰忙前忙後,那男人卻無法動彈,只用一種溫柔的眼光看着她。

“我沒事,你別再忙了。”終於,他柔聲地道。

他的嗓音低沉,聽起來十分溫和悅耳。

那女人笑了笑,停住了手,坐到他的旁邊。剛坐下,又站起來,對着阿吉道:“老闆娘,能不能搬一個火盆過來,這裡太冷,他……他正病着,只怕……只怕受不住。”

阿吉道:“我這就叫夥計送來。兩位想要點什麼?”

女人甜甜一笑,道:“我們是外地人,沒吃過本地的東西。實在是……實在是不知道該吃什麼好。”

“有喀瓦甫,艾克曼,託客西,吉格德,波勞,帕爾木丁,納仁,皮特爾曼達,沙木薩,米腸子,面肺子,油搭子,拉條子。有奶茶,蓋碗茶,高昌酒。”她的舌頭好象抹了油似地,一連串地報出了一大堆幾裡骨碌的名稱,只聽得桌邊的兩個人面面相覷。

女人眼珠子一轉道:“這裡最有名的菜是什麼?”

“馬臘腸。”

“什麼腸?”

“三四歲的馬駒腸子,將填料和上五味灌入腸中,三尺一束,烤乾。味道好極了。”

女人笑着道:“那就來一盤馬臘腸。這個喀瓦甫是?”

“烤羊肉串。”

“來一碟。”

“波勞?”

“羊肉抓飯。”

“米腸子,面肺子?”

“羊肺,羊大腸做的東西。”

“納仁?”

“羊肉面。”

“那就再來一碗納仁罷!”雖然對各色名目一無所知,她卻果斷地點了三個菜。

“這位公子要點什麼?”阿吉又道。

“抱歉,我不吃羊肉。”那男子淡淡地道。

“馬臘腸怎麼樣?”

“我也不吃馬肉。”

阿吉絕望地看着他。

“有沒有什麼菜沒有這兩種肉的?”女人輕輕地問道。

“蓋碗茶。”

“你不能又只是喝茶。”女人嘆了一聲,向阿吉問道:“請問,羊肉面裡通常還有些什麼?”

“雞蛋,菠菜,花椒,蒜泥,醋,肉湯,羊尾油,辣椒油。”

女人立即道:“能不能用清湯給他下一碗雞蛋麪?只要菠菜和醋。其它一蓋不用。”

“辣椒也不要?”

“不要。對不起,他實在是很多東西不能吃,給你添麻煩了。你算另一碗納仁的價錢好了。”

女人很抱歉地道。

“不要緊。或許他能吃些鮮果?我們這裡有蘋果,葡萄,迦師甜瓜。要不要一碟?”

那男人一聽,點了點頭,道:“那就要鮮果好了,雞蛋麪就免了。”

女人一聽,便道:“這只是水果而已,吃了也不飽肚子。”

男人道:“我不愛吃麪條。”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討厭吃麪條。”

女人長嘆一聲:“頑固不化的南方人!”

阿吉眨眨眼,道:“我們這裡還有烤魚。客人實在吃不慣麪食我們也可以做炒飯。不過魚很貴。通常很少有人點。”

男人道:“我不吃炒飯,只吃煮飯。”

阿吉笑着道:“炒飯是用煮飯炒的。客人要吃煮飯倒省了事了。”

她覺得有趣,實在是沒有見過吃東西這麼刁鑽的人。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阿吉,道:“那就要一小碗煮飯,一小碟烤魚,一碟鮮果,一個蓋碗茶好了。他吃得很少。”

“蓋碗茶裡有茶葉、冰糖、葡萄乾、桃仁、紅棗、桂圓肉,這些東西客人都能吃麼?”

“我不吃桃仁。”男人淡淡道。

“那就去掉桃仁。”阿吉道:“就這麼多,是麼?”

“暫時就是這些。”

“一共二兩銀子。”

“請問這一帶用銀票麼?”

“這裡是商隊往來的地方,許多票號的銀票都用得。倘若是大通,百匯,隆源,寶丰四大家的,就更沒有問題。”

女人掏出一錠元寶,道:“這是五兩銀子。”她剛要說“你找我二兩銀子就好了。”

男人卻在一旁淡淡地道:“不用找了。我用自己帶來的碗和碟子,可以麼?”

“你用什麼都可以。”阿吉拿着元寶,接過女人遞給她的一個杯子,笑逐顏開地走了。

阿吉一走,荷衣便道:“喂,老兄,你這人也太大方了罷?這頓飯只不過是二兩銀而已,你卻要白送人家三兩。”

慕容無風道:“你不是說我們足夠的錢麼?”

“那也不能這麼花呀?有錢也全給你送出去了。”

“荷衣,咱們不用爲錢操心。”

“說是這麼說,那也要節省。”

“我這已經很節省了。出門在外,錢能省卻不少麻煩。你多給了她錢,等會兒,她就會特別照顧我們。”他慢慢地道。

“我出來的時候趙總管給了我一卷銀票,現在我卻想不起來是哪一家的了。”

“不用想了,不是‘大通’就是‘隆源’。”

荷衣吃吃地笑起來:“你又不是我包袱裡的蟲子,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你側耳過來,我和你說。”

荷衣歪過頭去,慕容無風悄悄地道:“這兩家票號都是雲夢谷的產業,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荷衣忍不住小聲道:“難怪唐門的人要綁架你,你這麼有錢!”

慕容無風苦笑道:“有錢有什麼用?”

荷衣嘆了一口氣,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四處逃荒的日子:“有錢總比沒錢好。”

果然,夥計立時送過來一個火盆,放在慕容無風的身側。還送來一個小巧的手爐,荷衣便用布巾包着,擱在他傷腿的旁邊。

不一會兒功夫,所有的菜都上齊了。“喀瓦甫”是剛剛烤好的,還滋滋地冒着油,荷衣口味原本就重,一見到又香又辣的羊肉串,不禁吃得興致勃勃,眨眼功夫就吃光了。馬臘腸亦是辛辣之物,剛剛從烤爐裡出來,十分鬆脆,吃一口,再配上“納仁”的鮮湯,美味無比。她一邊吃,一邊嘖嘖稱讚:“無風,咱們就住在這裡罷!這裡的東西好吃,我不想走啦!烤魚的味道如何?”

“湊合。”

她挾了一塊嚐了嚐,道:“這麼好吃你還說湊合呀!”

“你說好吃,那就替我吃一點。我實在是一點也不餓。”他看着她吃得嘴邊全是辣醬,淡淡地笑了起來。

她擡起頭,道:“你總是吃得這麼少麼?我真是不懂,你究竟是吃什麼長了這麼大?”

“我每一頓都吃得很少,但我一天吃很多頓。”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呀!這些日子,我……我每天只給你做了三次飯。你是不是吃得很不習慣?”荷衣內疚地道。

“沒關係,娶雞隨雞嘛。”他笑。

她的臉紅了,把頭埋下來,輕輕道:“你幹麼總是……總是照顧我?”

他不答,微笑着道:“吃飯罷,哪來那麼多的話?”

過一會兒,她抿着嘴,又道:“我喝一點酒,成不成?”

“成啊。你想喝什麼就喝什麼。”

“無風,爲什麼我和你在一起就這麼自在呢?”

“不自在你幹嘛要和我在一起?嗯?”

“無風,側耳過來,我也有一句話兒。”

他歪過頭去。

“我真的是特別喜歡嫁給你。”她笑咪咪,得意洋洋地道。

他微笑不語。

酒送了上來,是本地產的高昌酒。

“你曉不曉得我的酒量很好?”荷衣舉起杯,對着慕容無風道。

“不曉得。我正要看一看你的酒量究竟如何。”他故意道。

荷衣一仰頭,一飲而盡,然後給他看空空的杯底。

“味道怎麼樣?”他問。

“沒勁兒,好象是米酒。”爲了顯示自己的酒量,荷衣又幹了一杯。

“不會罷。書上說,這種酒的後勁很大呢。也許你喝到第三杯就該醉了。”他故意又道。

“通常的情況下,我喝五杯纔會醉。”她馬上又喝了一杯。

“頭開始昏了?”他看着她。

“怎麼會呢!!”她笑盈盈地道,說罷,頭一倒,倒在了桌上,死死地醉了過去。

“我忘了告訴你,這酒的別名叫作‘三杯倒’。”慕容無風摸了摸她的頭,淡淡道。

他故意讓她喝醉的。

因爲他知道荷衣大約已有至少五天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了。自己的身子偏偏一點也不爭氣,夜裡老是犯病。

越是這樣,荷衣越不敢睡着。常常整夜整夜地守着他。

所以她現在一定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只有這個辦法才能讓她真正地睡上一覺。

他打了一招呼,阿吉一陣小跑地奔了過來。

“勞駕,你們這裡還有沒有空房?”

“有,有,上房全在樓上。”

“能不能麻煩你送她到樓上的客房去歇息?她累了一天,也醉了。” Wωω⊕ ttκa n⊕ ¢o

“好說好說,天字第一號房如何?”

“就是它了。麻煩你將她放到牀上,替她蓋好被子。”

“沒問題,客人要住幾天?”

“一天就夠了,也可能會多住,她喜歡你們這裡的菜。”

阿吉一聽,歡喜得身子一陣亂搖:“上房是三兩銀子一天,給兩位打個折,二兩五分就夠了。”

灰袍男人很斯文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這就給你錢。”

他伸手想到荷衣的腰袋裡拿銀子,剛伸出手卻怕阿吉誤會,連忙解釋道:“她是我的妻子,錢在她的身上。”

“請便請便!”阿吉心裡道:“你們倆不是夫妻纔怪呢。這麼親密的樣子。”

他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她,道:“如果還有多的,就算是在下的一點心意。麻煩你了。”

那一錠銀子幾乎有十兩重,阿吉一看,高興得眼發了花,忙不疊的答應下來。將荷衣扶到樓上,替她寬衣解帶,掩好被子,垂下簾帳。便掩了房門,將鑰匙遞給灰袍子的男人。

男人接過鑰匙,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她沒有吐罷?”

“沒有,只是睡過去了而已。放心罷。”阿吉道:“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做的?”

“麻煩你到馬房我們的馬車上將的柺杖拿過來。”

她連忙照辦。

他接過,放在身後,淡淡地道:“就是這些了。多謝。”

阿吉剛要走開,卻忍不住叮囑了一句:“客人身子不方便,要幫什麼忙,請儘管打招呼。”

“暫時沒有了。我在這裡坐着就行。”他淡淡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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