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遠征終結(四)

“青春期的叛逆小孩啊……”

李林按壓着眉心,手指翻過一頁,瞥見書頁上栩栩如生的巧克力茄子畫像,布侖希爾和弗雷婭不約而同的打了個冷戰。

執政官毀滅性的料理才能,阿爾比昂的黑暗料理,兩者結合在一起會發生怎樣奇妙的化學反應,光用想的,她們的胃就擰成一團了。再一想到羅蘭一週內三餐都要吃各種黑暗料理,她們就只剩下同情了。

“真是的,總是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莫名其妙的堅持,這一點到底是像誰呢?”

選定“巧克力咖喱鱷魚炒飯”後,合上食譜擺到一邊,父母對叛逆期孩子束手無策的苦笑從脣間慢慢泄了出來。

“閣下,我不太明白。”

弗雷婭搖搖頭,儘管身材並不豐腴,但殘留了濃厚稚氣的精靈女孩舉手投足都有一種可愛的感覺,就算此刻是在提出疑問,也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充滿好奇心的小貓。

只聽她低聲說到:

“爲什麼要同意羅蘭自作主張呢?”

這也是布侖希爾的疑問,她隱約猜到了一部分答案,但尚待確認,此刻她也在等待李林的答案。

“很簡單,你越不讓叛逆期的小孩幹什麼,他們越會拼命的去幹你禁止的事,這就是逆反心理。一味靠壓制,只會教養出壞脾氣的犟驢。當然,我們也不能過度放任,那樣同樣會在某個時候造成悲劇。”

比如說:身居軍隊高官,因爲事務繁忙對子女疏於管教,最後親手給閃光的不肖子吃暴頭花生米的父親的故事。

“過度的放縱和管束都不是好事,索性在可控制的狀態下。讓他自己去看看前線的真實情況,讓他親身感受一下理想和現實的差距,自己去思考,這樣對他的成長有好處。”

理想主義者都有共同的問題——脫離現實。

或許理想很高貴、很美麗,對人類充滿了吸引力,但和現實比起來,只存在人類腦子裡的東西沒有任何重量可言。

對快要餓死的人來說。救濟弱者的宣傳和一把米,孰輕孰重一目瞭然;對戰場上廝殺的士兵們而言,引經據典宣揚博愛的聖賢也不過是一個聒噪的靶子。

現實乃是污穢而又生動的存在,清高的理想難以撼動這份重量,只會被壓垮、吞沒。

“另外,既然王族都把女兒派去前線慰問士兵,再怎麼說眼下我們還是查理曼的國民,得有所表示才行。況且羅蘭還是王女殿下的未婚夫,讓女人上前線。男人窩在安全的後方也實在不像話。”

依然是老套的政治儀式。

王族爲了展現妥協的誠意獻出了王女,財團也必須做出相應的回禮,否則協議就無法成立。

“保護王女的行程安全,確保她獲得‘聖修女’的頭銜——這些是符合我們利益的,讓羅蘭負責這些事,也能順帶獲取政治資本。對雙方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換言之,這是雙贏。”

布侖希爾點點頭,微微彎起的嘴角露出“猜中了”的意味。

“正是如此。雖然有點對不起羅蘭,不過這本來就是既定事項,更何況——”

呷了口紅茶,李林平靜的說到:

“他說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

“……”

兩位女精靈的呼吸在短促的紊亂之後,又恢復了正常。

從根本上,羅蘭的說法雖然有點不合時宜,但也不是全然錯誤。

精靈陣營變革世界的最終目標,是“建立精靈爲主導的世界”,而不是“只有精靈的世界”,這並非基於人道主義和善意的思考結果。而是依據現實謀劃的目標。

除了最反動、狂熱激進分子整天叫囂“對人類和獸人進行最終解決(sung)”、“人類和獸人繁殖的速度不可能快過我們的子彈生產線”,包括保守派在內的絕大部分精靈都對那種狂想不抱興趣。

沒有誰指望能視線狂熱分子口中“蔚藍而清淨的世界”,更不認爲光靠武力就能達成那種世界。所謂“只有精靈的世界”不過是個不切實際的狂想。

遠的不說,光是處於亞爾夫海姆實際支配下的查理曼北部,人類的數量就遠遠超過了精靈,與威爾特全境內其它所有智慧種爲敵?這遠遠超出了亞爾夫海姆現在的實力,就算再過100年也不可實現,更何況人類和獸人還是重要的勞動力呢。

比起血腥的狂想,整體跨入小康社會的精靈們更傾向比較現實的“精靈主導體制”,也就不足爲奇了。畢竟他們比誰都清楚清剿作戰有多麼漫長,光是佔領查理曼全境後的掃蕩作戰所需的投入,就足以耗光亞爾夫海姆手上所有的機動力量。更何況人類國家不止一個,那些瞅準機會的外國勢力一定會支持同族的抵抗運動,提供錢、武器、還有訓練,查理曼提供狂熱的愛國主義者、極端宗教分子,不斷在佔領區搞破壞,最終用不了幾年,亞爾夫海姆就會完蛋。

這不是憑空臆測,亞爾夫海姆在這種事情上有這其他國家望塵莫及的豐富經驗,要推導出這個結論不是什麼難事。

所以,精靈陣營必須摸索一種武力之外的支配之道,最大限度的降低未來人類對異種族政權的敵意。

“我們在阿讓托拉通已經成功進行了相關實驗,但和整個世界比起來,阿讓托拉通不過是一小塊土地。”

布侖希爾和弗雷婭一起點點頭,她們是聰明的姑娘,已經理解了李林想表達的意思。

從長期考慮,必須考慮和其它智慧種共存的手段,但受限於對立的立場,精靈方面拋出的橄欖枝能否被接受,是個值得懷疑的問題。由於同樣的理由。精靈也無法完全掌握人類的想法,摸索出一條能被接受的道路。

不過,如果是人類主動來做這件事呢?

對兩邊的想法都有所瞭解,並且能真心實意考慮共存,並摸索實現和解之道——如果有這樣的人存在,是否可以讓其充當先行探路者呢?

這個假設被外人聽到的話,可能只會找來嘲笑。在這個智慧種高度對立,彼此除了仇殺、利用、出賣之外,不存在其他關係的世界上,可能存在有這種絕種到不能再絕種的濫好人嗎?

然而,這樣的人確確實實存在,並且正在爲他的理想和腸胃而煩惱——

#########

呆呆的看着餐桌,羅蘭一點食慾都提不起來。

餐桌上並沒有擺着什麼奇怪驚悚的料理,相反,餐桌上都是豐盛可口的美食。

今天的晚餐是王冠領菜式。包括烤小鵝,鮮蘆筍,色拉米香腸(teliszalami)在燈光下閃耀着誘人的燻肉紅,澆上奶油和白糖的果醬餡餅(a)賞心悅目,一大鍋塞克勒古拉希(gulyas.a.la.szekely)正在翻騰,這種王冠領最著名的菜餚毫不吝嗇的使用了味道濃郁的食材。包括小牛肉、香腸、酸奶油、土豆、捲心菜和辣椒,鍋裡浮着一層紅辣椒粉和胡椒粉,燉得像火一樣燙。水晶杯裡注滿了金黃色的巴拉奇酒(palinka)。這種用杏子蒸餾的開胃酒釋放出淡淡的蜂蜜香醇味。

每一道菜都足以觸發人們的食慾,但羅蘭毫無胃口,呆呆的看着食物發愣,彷彿眼前放的都是午餐肉和人造黃油。

啊——

無比凝重的嘆息在空氣中散開,菜餚的濃烈氣味一下被吹得無影無蹤。

“你夠了啦!”

薇妮婭抄起湯勺飛了過去,那件“兇器”和額頭髮出“咣”的對撞聲之後,和滿眼漩渦的少年一起朝地面落下。

“不會吧?真的打中了?”

目瞪口呆的看着撲倒在地板上的羅蘭,過了兩三秒,女孩們纔想起該做點什麼,不過在她們起身的時候。羅蘭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

“你看上去糟透了。”

葛洛莉亞長出了口氣,關心地問到:

“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只是有點走神。”

看着豐盛的美餐。羅蘭又嘆了口氣,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把事情說出來會感覺好一些,但很快這個想法就被否決了。

哪怕只是提到某個詞彙,恐怕都會讓餐桌前每一個人一整天都吃不下任何東西,與其變成那樣,還不如憋着比較好。

不過有些人不覺得憋着是好事。

“沒什麼。”

蜘蛛一邊往麪包上撒鹽,一邊淡定的插口:

“不過是一週之內,一日三餐都要吃總裁大人充滿‘父愛’和‘溫馨’的料理罷了。”

法芙娜和葛洛莉亞的臉一瞬間變得蒼白,接着又泛綠,彷彿看到了什麼很噁心的東西。

比如:一條浮在漆黑粘稠的謎之液體上,眼珠咕嚕嚕轉個不停,觸鬚上綁着粉色蝴蝶結的鮟鱇魚,一旁的留聲機還在用很可愛的女聲歌唱《鮟鱇舞》……

幾乎是立刻,兩位在阿爾比昂有過不幸體驗的淑女爆發了。

“那種東西哪裡有愛啦,不是滿滿一鍋惡意的殺人料理麼?!”

“就算要處理那玩意兒也必須小心謹慎,要是隨手倒在農田裡,那片土地可能會幾十年寸草不生,倒在小巷裡也會危害到其他人,將造成上百人生病甚至死亡……”

“真不明白,那傢伙居然到現在都還沒被自己的菜給弄死。”

“那是當然的,你幾時見過河豚被自己的毒給毒死的?”

兩位少女捶胸頓足、大聲疾呼,看着那副義憤填膺的模樣,薇妮婭歪着脖子,好奇地問到:

“那個……李林做的料理是那麼危險的東西嗎?”

“絕對是!那是滅絕人性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應該訂立國際公約,嚴禁李林走進廚房危害世人!”

親身體會過“殺人料理”的兩名少女大聲回答,看着她們一臉的神聖莊嚴和深惡痛絕,薇妮婭被嚇得縮了起來。

國際公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這未免太誇張了。在薇妮婭的印象裡。就算是加了劇毒的料理,能毒死一桌人就是極限了,讓農田寸草不生,讓成百上千人患病甚至死亡?這根本已經凌駕於瘟疫之上了吧,這世上有那麼誇張的料理?

“這取決於你們看問題的角度。”

蜘蛛的語調依然毫無起伏,手裡的鹽罐子已經撒不出一粒鹽花,於是她又拿了一瓶胡椒繼續撒。他面前的麪包已經完完全全被白色晶體覆蓋了。

“設想一下吧,如果總裁大人做出幾百份料理,擺在雙方交戰的前線會發生什麼事情?一瞬間水裡的魚羣紛紛翻肚浮上水面,飛鳥墜落,人羣和走獸一邊嘔吐,一邊七孔流血撲街,植物迅速枯萎、死亡。交戰中的人們用最快的速度脫離戰場,幾十年都不敢靠近。如果雙方還要交戰,就把更多的料理傾倒到雙方城市。不用幾天各國就屍橫遍野、民不聊生,這一來所有人都不敢出來打仗了,否則要是引來總裁的‘愛之料理’,又害死滿坑滿谷的無辜市民,豈不是因此會因此而良心不安嗎?由此可見,總裁的料理纔是保障和平的利器。大家都趁早結束戰爭吧,否則料理一端上來,大家就只能一塊死了。”

所有人面面相覷。說起來好像是這麼回事,不過靠黑暗料理維護世界和平什麼的,不管怎麼看,似乎都有些讓人感到違和……

“說起來……”

葛洛莉亞看着蜘蛛面前已經完全被胡椒和鹽埋沒的麪包,用略微帶顫的聲調問到:

“你確定要放那麼多?”

“很多嗎?我還覺得太淡了。”

吐掉失望的嘆息,堅定的重口味鹹黨成員蜘蛛在周圍差點掉出來的眼珠注視下,面不改色的將包裹着厚厚一層鹽和胡椒的麪包片送進嘴裡,淡定的咀嚼着。

“果然,還是有點淡啊。”

嚥下麪包,蜘蛛搖搖頭。

“這個公司裡就沒有一個舌頭正常的傢伙嗎?”

過了片刻。薇妮婭扭曲着臉孔說出所有人的感想——自超級味癡李林以降,充斥各種甜黨、鹹黨等重口味愛好者的v.e公司,沒有一條正常的舌頭。

“說起來。你又向你的監護人提出什麼要求了?啊,千萬別擺出‘你怎麼知道’的表情,你又不是自殺志願者,會接受這種要求肯定是有所企圖,就像在倫迪紐姆那時候一樣。”

面對法芙娜的推理,羅蘭露出了苦笑。

龍族公主一點也沒說錯。羅蘭不是“通過痛苦獲得快樂”的抖m,也不是極度渴望自殺,以至於必須用世間最痛苦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自殺志願者。會接受苛刻的條件,必定是己方有求於人,而且對李林的要求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羅蘭不覺得選詞有錯誤,雖然李林給了三個選擇,但推到同住的那些女孩……先不說他是否會被打到全身粉碎性骨折,好幾個月生活不能自理,恐怕連繁育後代都會有問題;推倒密涅瓦的話,倒是不太可能遇到什麼反抗,但三觀正常的好少年羅蘭對這種單方面的——說白了就是強姦的行爲是堅決抵制的,真強迫他那麼幹的話,他可能會自殺。

因此,他只能享受一週的殺人料理。

“一週啊……就算是合金做成的胃袋也爛的渣都不剩了啊。”

除了薇妮婭,淑女們一起露出理解的表情。僅僅一口就能讓人體驗瀕臨死亡的感覺,連續一週三餐都吃這種玩意兒,心情當然不會好過。更何況今天的晚餐是味道濃郁的王冠領菜餚,試過那種強烈的味覺衝擊後在品嚐黑暗料理,衝擊會更加強烈。

說不定,根本就是爲了達成這種效果,特意吩咐這邊的廚師準備豐盛的菜餚,來達成“最後的晚餐”的效果。

證據就是——

“在我離開辦公室之前,那傢伙正在看阿爾比昂菜譜,還詢問食品部門,有沒有‘巨石鱷’、‘克拉肯’、‘斯庫拉’之類足夠生猛的食材……”

“……”

連薇妮婭都說不出話來了。

居然把大型危險種視爲食材,這是一種怎樣的“就算是神我也做成料理給你吃”的氣魄啊,以父愛來說,實在是濃厚到讓人難以承受。

“好吧……既然應承了要遭這種罪,那麼你也提出了令他相當爲難的要求吧?”

不言自明,上次在阿爾比昂時,一項重要情報也只是一條鮟鱇魚而已,這次居然是一日三餐全套黑暗料理連續一週,還是在阿爾比昂菜的基礎上改良出來的……羅蘭提出的要求一定相當高。

羅蘭點點頭,要想在法芙娜面前隱瞞是不可能的,整理了一下思緒,他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除了不方便說的部分,幾乎沒有遺漏。

“你還真是個喜歡給自己找麻煩的怪人啊,我都有點懷疑你是不是有什麼特殊嗜好了。”

聽完全部過程後,法芙娜只剩這一句感嘆了。

不過。

(果然,他和其他人類不一樣呢。)

不光是因爲在精靈的城市裡長大,所以有着不同的價值觀,也不光是他個性溫柔。

羅蘭.達爾克——他並不只是個性溫柔而已,在他身上非常根源的部位,有着某種類似使命感和決心的部分存在。

正是這個部分勾動了法芙娜的好奇心,讓她情不自禁的想要看看,這個少年究竟能走到什麼地步。

收斂起興趣,法芙娜擺出刁難的表情問到: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

同一時間,王太子也在聽類似的報告,當聽到羅蘭決定和王女殿下同行的時候,路易王太子的嘴脣扭曲了。

“我的王妹還真是遇上了一個好男人啊。”

說着誇讚的話,語調卻顯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

下一秒,鄙夷換成了猙獰霸道的冷笑,充滿野心的聲音發出低沉的咆哮。

“通知王冠領那邊,按照計劃行事,要他們動作乾脆利落!如果有人膽敢抵抗,不用一一上報,斬了就是!”

“遵命!”

傳達命令的男人消失在黑暗之中,王太子的身體顫抖起來,脣齒間漏出意義不明的聲音。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那陣顫抖,絕非源於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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