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另一個少年
藍色的玻璃,藍色的透明天花板,藍色的樹葉和電線杆在車廂頂部劃過,靠在座椅上的少年靜靜看着頭頂的風景,車廂裡格外寂靜,除了他以外再沒其他乘客。
列車哐當的緩緩向前,暮色的天空下,一切彷彿鍍上淡淡的藍色,當中途經過站點時,車廂內響起的機械播報聲纔會短暫打破這寂靜。
[列車已抵達凇青站,請到站的乘客有序下車]
車門緩緩劃開,但沒有一個人下車,車站裡也沒有人的身影,僅有幾隻看不清的鳥站在電線杆上,發出幾聲叫聲。
少年轉動脖子,那雙空洞的眼神看往窗外的車站,這裡鏽跡斑斑,老舊的設施似乎廢棄一般,僅有的車站軌道頂部顯示板還算良好,橘紅的點陣顯示這裡是‘凇青站’。
似乎是想到什麼,少年低下頭,在口袋裡摸索一陣,將黑色的個人終端翻出,金屬的外殼邊緣已經磨損的很是光亮,而側面也有很多細小的劃痕,看來是飽經風霜,使用時間不短了。
翻開投影屏幕,少年的指尖劃到其中一行新聞,然後停了下。
《遺憾,天才少年在家中自盡》
[在7月12日,東三區警方接到自律單元報警,然後派往人員趕到現場,發現居住在凇青街區的18歲男性居民‘泠’死在自家居所外的松樹上,根據現場圖像看,‘泠’是仰倒在樹杈上,失血過多而死,在他身邊發現了自盡用的小刀,以及留下的個人終端。
個人終端裡清楚的記錄了他自盡的過程,先是在樹上空坐了一天,然後臨到傍晚時,他聽了會歌,然後將小刀拿出來,清晰而冷靜的切開自己腋下的動脈血管,然後仰倒在樹上,閉上眼睛。
根據‘泠’的同學和老師反應,‘泠’的各科成績一直是班上絕塵領先,16歲時就進階凋零序列5,打破學園記錄,但‘泠’對待同學也是極爲冷淡,平日裡從不和別人交流,學園曾爲他安排心理醫生輔導,但在醫生詢問時他又格外思維清晰和冷靜,並沒表現出抑鬱的症狀,作息也很是規律。
事情發生後,學園聯繫了‘泠’的唯一親人,是‘泠’的一位遠方舅媽,據她表述自己只在20年前的婚禮上見過‘泠’的父母,此後再也沒和‘泠’一家人聯繫過。
在此之前,這位天才少年已經獲得的中央星域‘青金石’學府免費入學資格,受到無數人羨慕,但他的離去,也讓許多熟悉他的人感到遺憾和失落。
‘青金石’學府是聯邦目前排名第237的著名學府,涌現過諸多知名學者、醫生、科學家,這所名校在山南星域的招生名額僅10人,其中免費入學名額只有1人。
爲此,星域內的教育學家稱,當代學生的心理問題已經不容忽視,需要採取相應的措施改善……
————以上爲山南星域-黑松居住星-東三區晚間新聞報道。]
目光定格在新聞投影的屏幕上,少年一動不動,有如蒼白的屍體一般,直到車窗外的玻璃上撞過一隻蒼蠅,這才讓他眼瞳重新轉動。
列車再次緩緩啓動,隨着哐當的車輪聲,慢慢將那鏽跡斑斑的車站拋在後方,少年也重新靠在座椅上,看着頭頂那藍色的玻璃天花板,以及玻璃板上落下的樹枝和電線杆陰影。
夕陽漸漸落下,天花板上的藍色也越來越深,越來越暗,直到最後一片昏暗,有如烏鴉的羽毛,看不清紋理。
一小時後,列車停靠在一處昏黃的車站,少年拿着個人終端站在站臺上,投影屏幕的光影將他的臉龐映的蒼白而毫無血色。
之後,他收起個人終端,就這麼走在昏暗無人的車站裡,儘管沒有什麼光,但他也沒有摔倒和撞到什麼東西,大概是這裡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吧。
就這樣,他走出車站,然後沿着同樣冷清的街道向前,一路上的街道和設施都格外老舊,許多十多層的高樓裡,只有一兩家點着燈。
走入黑暗的公寓樓裡,他跺了下腳,隨後燈光亮起,就這樣,他沿着樓梯向上,一路的燈光接連亮起,彷彿的爲迎接他一般,讓這空蕩蕩的樓層顯出幾分生機。
來到七層,少年腳步停下,將隨身的密鑰卡插入,隨後輕微的一道響聲,門自動打開,然後他走了進去。
屋內亮着冷螢的光,只能聽到少年脫鞋的聲音,換好拖鞋後,他走到最裡側的臥室門前,稍微停頓了幾秒,敲了敲門,然後推開。
臥室裡面擺放着白色的醫療牀,一箇中年女人躺在牀上,身上蓋着被子,她仰面躺着,口中插着呼吸管,胸口隨着呼吸機的輸入氣體,不斷起伏,面容扭曲,眼睛半睜半閉,看似醒着,卻又似睡着死去般。
呼吸機連接的醫療儀器不斷的給這位中年女人肺部充氣,以延續她的生命,滴滴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清晰響起。
“我回來了。”
少年如此說着,話音如死水般平靜,他緩步走過去,看了看這位中年女人略顯可怖的面容,以及那胸口不斷起伏輸氣呼吸管,手指想觸碰下這個女人的臉龐,但又半途停住,慢慢收回。
就這樣安靜看了幾分鐘後,他將視線轉向一旁冷白的牆壁,然後拿出個人終端,對着上面的文字,用筆在牆上歪斜的寫着字。
[因爲區域第一的天才在接到通知書後死了,您的兒子獲得了空出的名額,可以前往中央星域的大學讀書,爲他感到高興和期待吧。]
寫完這些,他本想加上幾句,但筆在空中卻慢慢停頓下來,最後還是畫上一個簡單的句號就此結尾。
做完這些,他將房間裡的自律單元設定好,然後退出來,回到自己那個小小的臥室,這裡堆滿雜物,不僅有吃剩的盒飯,還有童年廢棄損壞的玩具,以及破損蒙灰的書本等。
打開一旁有着黴味的衣櫃,少年從中翻出幾件勉強還行的衣服,其他一些泛黃和老舊的衣服則胡亂堆砌在衣櫃底部。
將這些衣服統統塞進洗衣機裡後,少年去浴室衝了個澡,然後簡單披上浴巾,就來到黑暗的陽臺,俯瞰下方那黑暗的街道和小巷,然後仰頭看了看頭頂那遙遠而縹緲的星辰。
就這樣,他靜靜呆坐了半小時,等洗衣機發出滴滴的提示音後纔回到房間,將甩乾的衣物晾好,然後坐回屋內的沙發上,就這樣一直到夜晚10點,纔回到房間睡覺。
第二天,提着行李箱的少年再次來到車站,他走上車,來到空蕩蕩的車廂,準備找一個位置坐下,但罕見的在車廂發現了另外一男一女的兩人。
“您好,請問您就是‘衫’同學吧,我們是負責採訪的新聞記者。”女人自我介紹,她身後則是一名助手,手中有着攝影設備。
對此,少年神情冷淡,沒有回答,只是拉着行李坐到不遠處的座椅上。
“請問杉同學在獲得免費入學資格後,有什麼感想嗎?”女記者孜孜不倦的提問着。
“或者說,杉同學平時是怎麼學習的呢?” “據說這次報考‘青金石’學府的應屆生極少,杉同學可謂運氣和實力兼備,又想過未來從事什麼行業嗎?“
這些問題,少年都沒有回答,只是目光無神的看着一旁窗外的情景,見他始終不肯配合採訪,這名女記者也是有些泄氣,在一旁的助理安慰下,回到少年旁邊的座位坐下。
時間就這樣慢慢走過,在列車前行一小時後,女記者依然不死心的再度採訪詢問,但少年依舊沒有轉頭回應,只是呆呆的看着窗外,宛如冰冷的雕像一般。
“真是……”女記者咬牙,但還是忍住沒說髒話,慢慢回到座位,報復性的打開個人終端,準備找熟人宣泄這次不成功的採訪。
列車依舊往前,就這樣駛過一站又一站,直至抵達終點。
這裡明顯要繁華不少,偶爾天空中還能看見飛過的懸浮車。
“你今天是要啓程去中央星域嗎?”看到少年拉着行李向遠處的大型起降場走去,女記者忍不住問。
“嗯。”這名少年終於回答了一聲。
“但距離開學還有不少時間。”她想着,一般學生要八月中下旬才啓程動身,如今才七月中。
少年沒有回答,這名女記者忍不住又追上去問。
“你不在家多呆會嗎,比如多陪陪家人,今後可能好些年都回不來了。”
少年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我不知道。”說完,他繼續向前,淹沒在人羣中,消失不見。
是的,他不知道爲什麼要留下來,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這麼絕情,或許他也在恐懼什麼,恐懼夜晚裡一次次醒來,聽到隔壁那冰冷的滴答聲,恐懼那永遠無法喚醒的母親。
曾有無數次,他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他有種錯覺,那就是這個世界其實就僅僅是他所在的這個小鎮,而電視和新聞中的外面一切都是僞造的,而他也永遠會被困在這個地方,無論他想怎麼離開,總有某種意外會打斷他,讓他無法逃離,只能永遠的侷限在這個小鎮。
這種想法,理智告訴他是錯的,不可能的,畢竟這麼多歷史,新聞,日用品,造物等,不可能單獨一個小鎮造出來,但思緒如黑暗裡的黑影般,總是在他鬆懈和不經意間冒出,來到他身前,讓他升起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懼。
他儘量讓自己心情保持平靜,思緒有如冰冷的石頭般靜止,因爲一旦轉動,這些詭異而恐懼的念頭就忍不住會冒出來。
他不知道那個陌生的天才‘泠’爲何選擇死亡,但他知道,其實他和‘泠’的結局也僅有一線之隔,如果‘泠’沒有死,那躺在夕陽下樹杈上的,可能就是他了。
因爲沒有‘泠’的讓出名額,他無力承擔任何前往其他星域讀大學的學費,也會被迫繼續面對那夜晚隔壁臥室的滴答聲,這種長久的絕望和壓力,已經慢慢將他世界的一切侵蝕,變得蒼白而冰冷。
在起降站臺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杉逐步走過各種流程,最後乘上那灰色的老舊飛行器。
坐在窗邊的座位,隨着機械提示音的落下,安全壓臂降下,將杉的身體固定,然後飛行器的下方逐漸噴出藍色氣流,緩緩升起。
一陣推力從身下和後背傳來,看着下方那個小鎮慢慢可以俯瞰全局,又逐漸變小,以至於最後身體最後輕微失重,劇烈的情緒在他心中翻涌。
眼睛裡似乎有種溫熱的液體流下,讓他有些哽咽,又很想咳嗦,手指死死抓住扶手,臉龐通紅。
[您好,請問是有什麼不適嗎]
一個半圓形的磁吸自律單元觀察到少年的一樣,停下詢問。
他一邊拼命眨眼,忍住眼淚,然後搖頭,表示沒有。
停駐數秒後,自律單元檢查到少年身體並無大礙,才轉身離開,繼續在機艙內巡邏,而他也終於忍不住哽咽一聲,哭了出來。
窗外的世界逐漸脫離這顆星球表面,遠處的恆星在一片漆黑的宇宙中格外醒目,一切的一切是如此壯麗和宏偉,這種星空的浩瀚風景,將他過往腦海意識裡的蒼白恐懼一把撕裂,告訴他真有如此廣闊和無盡的世界,曾經無數次折磨他的那個猜想也終於消散無蹤。
半小時後,情緒逐漸平復的少年繼續怔怔的看着窗外那遼闊的星空和景色,直至飛行器逐漸抵達行星外的太空星港,他這才緩緩回神。
短短的半小時,卻恍若隔世。
他張開手,又重新握緊,然後拉着行李箱向外走去。
在排隊的時候,他又回想起許多年前的某個下午,那是父母帶他去遊樂場的一天,他玩的格外開心,遊樂場的孩子很多,那裡有着嫩綠新鮮的草葉,其中的爆米花甜香似乎至今仍能回想起來。
說來,他也很久沒有這麼心情平和了,能夠平靜的回想過去,而不是帶着恐懼讓自己不去想那些美好的事情。
越是絕望的時候,越是不敢去想美好的回憶,他怕自己承受不了這樣的落差,也儘量讓自己悲觀一點,然後不斷咀嚼着蒼白重複的日常。
坐在前往中央星域的星艦上後,少年緩緩閉上眼睛。
儘管依舊還有一些陰影和愁緒,但至少此刻,他已經能慢慢感受到某種希望在天邊的角落緩緩升起。
藍色的玻璃,藍色的天花板,藍色的枝葉樹影,那個暮色的傍晚裡,他彷彿夢到另一個自己仰倒在樹杈上,細數夜幕的辰星,然後就此閉上眼睛。
有點意識流,但也不必過於細想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