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驚魂頭七

我在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七傍晚被釋放,那幾個打過我的警察一直沒有出現,始終由一個面嫩的小姑娘來辦理手續,叫人想說兩句風涼話都不成。公司方面派了一個臉上還有青春痘的小律師來交接,展教官早就在一邊等着了。看到我身上套着單薄的囚衣(原來的衣服都給打壞了),二話不說便把自己身上的黑色皮風衣脫下來給我。這是一件穿了很久的皮衣,領口袖口都磨得非常光滑,肘下打了很厚的一層補丁。

我想起他上次說過要我到他家去看看,便說:“教官,晚上到你家去坐坐?”

出乎意料,他支支吾吾地說道:“今天……還有點事,我老婆帶着女兒過年去了,去了你也見不着啊。”

我有些奇怪也沒說什麼,問他怎麼知道我被抓進警局,他也只是含糊地敷衍了兩句。

他開了一輛豪華漢皇轎車,市價起碼三四十萬,可見生活也還算殷實。教官出於禮貌問那個小律師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吃頓飯,沒想到他真的答應了。

這頓飯在中山北路上一家中檔飯館裡吃,沒滋沒味的。我腦子裡一直在想着二龍和老王頭的死狀,展教官也一聲不吭,不知在想些什麼,那個小律師看到氣氛不太好,很識趣地悶頭吃飯。

飯後,我和展教官說有點累,準備回去好好睡上一覺,便搭了那小律師的車離開了。一路上小律師唾沫橫飛、喋喋不休,我大致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出了這樣蹊蹺的惡性事件,對公司、對各位同事都不太好,所以希望我回去之後就不要到處亂傳了。同時作爲我無辜被拘的補償,公司會支付給我一筆壓驚費。至於二龍的家人那邊,他說已經處理好了,就當作操作攪拌機不當出的事故,賠給他家裡一些錢。我問有多少,他比了個手勢:十萬。

臨州市的行情是死個民工兩萬,死個像駕駛員之類的輕技術人員四萬,公司肯賠他家裡十萬,已經算是仁至義盡——當然,倘若死者有城市戶口,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問我住在公司裡還是外面,我腦子裡一直閃着同事們的樣子,就對他說直接開到公司宿舍。我的車也在那裡。

等我們到公司宿舍的時候,月亮已經很大了。

COV生化電子有限公司位於市區東南,佔地兩萬多畝,共有員工七萬餘人,除去一部分住在市區的本地人和住在公司中心區域的管理人員之外,大多數都住在由公司建造的散佈在公司四處的職工宿舍裡,幾乎每片宿舍都可以算作一個小村落。我們運輸部門的宿舍建在W區。公司按英文字母一共劃分爲二十六個區,越接近A的區域越是核心。

這一片共有七幢宿舍樓,兩幢是二十年代的舊樓,還有五幢是近年新造的。對司機們來說,睡覺是頭等大事,馬虎不得,所以條件也好些。別的單身工人大多四五人一間,也有六七個一間的。不過據他們聊起來,倒不是外國佬特別剋扣大漢人的緣故,而是大多如此。在那些工人裡面,八九個一間的也住過,十來個一間的也住過,多是在大漢人自己開的廠子裡。

這一區共住了四五千個工人,平時到了晚飯之後,樓下也很熱鬧了。今天不知道是年還沒有過完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樓下活動的人特別少。一個個無聲無息地自路邊竄過,就像一閃而逝的鬼影。

小律師告訴我,事情早就傳開,大家都說我們這裡鬧鬼,不少人過年回來就直接不來上班。特別是我們運輸部門的,已經有兩個同事辭了工,剩下的也人心惶惶,接連出了兩樁小事故。幸好剛過完年,運輸壓力還不算大,要不然損失就慘重了。

“東瀛大老闆真當急死!說是還專門從東瀛請來了個捉妖師傅抓妖怪。你想東瀛和尚抓得住大漢妖怪麼?要請也該到靈隱寺去請嘛。你住在公司外面還算好的,不過晚上要早點回去。”小律師在我耳朵旁邊神秘地說,好像透露了什麼天大的秘密,“實在不成功,不要給東瀛人打工了,哪裡沒得飯吃啊!”

我點點頭,和他告了別。COV是美國公司,可最大的頭頭兒卻是東瀛人。大漢和東瀛的關係不太融洽,我們這些給東瀛人打工的打工仔也時常自嘲說這回算是當了漢奸,給祖宗丟臉,少不得什麼時候看東瀛人不順眼,就要炒老闆的魷魚。可是說話容易,天曉得這年頭要吃上一口熱飯是多麼困難呢?

我擡頭看看二龍他們住的一號樓,蒼白的月光下面,房子黑峻峻地立着,大多數房間都黑着,每層樓大概只有兩三盞燈亮着。二龍的房間也亮着燈。

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隱隱約約傳來了女人的哭聲,聲音很細很碎,好像被風一絲一絲地剝了下來。

在二樓樓梯口,我遇到了王大可,就是那天頭一個看到我在二龍房間裡的同事。他是個剛滿十八歲的愣小子,已經在外面闖了兩年生活。原先一直做機修工,最近終於夠資格考了一張駕照,正在跟二龍的車。

他名字叫“大可”,膽子卻小得很。一看到我就連連倒退兩步,不要命地往樓上竄,一邊大叫“有鬼咧!”樓道里的燈早就瞎了,那天我大概又真的把他嚇得不輕,估計他還沒有反應過來。

樓上聽聲音有不少人,一聽到大可的叫聲,立刻有七八個男聲喝道:“什麼東西?”五六支手電筒的光柱照了過來。

我喊了一聲:“是我,小方。”慢慢走上去。二龍房間門口圍了不少人,把整個三樓走廊堵得嚴嚴實實。大可一屁股坐在樓梯口,整個人都傻了。我把他拉起來,在他背後拍了一掌。

“……方哥,你,你回來了?你嚇死俺了你!”他扶住牆喘着大氣說道。

“嗯,裡面幹什麼呢?”

“啊,今天是俺師傅頭七,他們那兒的習慣是要到人死掉的地方做的,他爹孃都來了。剛纔……剛纔給他點蠟燭,俺的娘!一連劃了五根火柴都劃不出火,又不能用打火機。俺,俺下去再買一包。你出來了?裡邊咋樣?”

“沒啥,你去吧,小心黑。”

同事們看到我,都小聲打招呼。因爲在我被關押的時候又發生了命案的關係,我該是這裡唯一沒有嫌疑的人了。他們大都很友善地拍拍我的肩膀,給我讓開一條路。

我擠到房門口朝裡面看。最佔地方的牀已經拆掉了,房間顯得很大很空。四周擺了不少花圈,明晃晃刺人眼。正中間的書桌上面供着二龍的牌位和水果豆乾等等供品,兩支沒有點着的白蠟燭直立着,一邊散着一把線香。

供桌前面鋪了兩個破舊的棉墊子,對坐着兩個木頭一樣的老人,頭髮都是花白的,身上的衣服看來嶄新,可是樣式卻是二十年前就沒有人穿的了。他們中間擺了一隻火盆,裡面放着一堆紙錢,還沒有燒。

牆角立着三個人:李哥,李嫂,鄭小薇,正輕輕地咬着耳朵。

二龍從掛在牆上一塊黃布上的黑白照片裡瞪着房間裡所有的人。照片大概是他十來歲的時候拍的,照片裡的他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帶着一半好奇一半驚慌看着鏡頭。

鄭小薇看到了我,眼睛亮了一下,走過來柔聲道:“你出來了,沒吃苦吧?”

我還沒回答,李哥也走過來說:“小方你回來得正好,你說說該怎麼辦?”李嫂在他身後擰了他一下,用下巴點了點外面:“出去說。”

我和鄭小薇擠出人羣,到了拐角處。她問我說:“小方,你是頭一個發現的,很害怕吧?”

我道:“我剛進去,大可就推門進來了,來不及害怕。”

“二龍死得真慘,我是沒有看見,只看見後來紅色的房間,飯都吃不下了。花了三天時間才把他的房間洗乾淨,真慘!可是公司裡面卻告訴外邊說他是跌到攪拌機裡死掉的——他一個駕駛員,到攪拌機旁邊幹什麼?”

我想起了小律師的話,悶悶地說:“反正人是死掉了,這麼說也許對他爹媽也好一點。”

“哎呀,你真笨!”她用修長的手指戳我的腦袋,“公司是想少賠一點才這麼說的!你想,要是兇殺案子的話,十萬塊打發得掉嗎?”

我搖搖頭:“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們要告訴他爹媽,讓他們和公司打官司!”

我有些口乾舌燥。想象不出該如何告訴兩個一輩子沒有出過大山的老人,他們的兒子被人挖開肚皮,將內臟丟得到處都是。也許現在他們身下的地板空隙裡,還有兒子的碎肉。

可是錢,他們需要錢。

“你們準備怎麼說?”

“我們也不知道,你想想看?”

我想了一會兒,實在理不出個頭緒。這時候聽到房間裡傳來一陣淒厲的哭泣聲,連忙跑過去看。只聽二龍他媽用一種古老質樸的鄉音喊叫着:“我的兒啊,你是不是有冤屈?要不何事一連七根洋火都劃不旺?你要是真有冤屈,就讓這根洋火劃旺它——”

她手中的火柴輕輕擦過砂皮,發出輕微的爆裂聲,一朵搖擺的小火花開起來了。

屋裡屋外一片譁然,所有人都左右瞪着別人,想從旁人的臉上找尋什麼答案。唯有二龍的父親仍舊一動不動地蜷縮着,像一塊燒焦的樹根。

燒過紙錢之後,我們下到樓底下的空地。有人搬來幾塊磚頭壘成兩排,有人拿來幾根短鋼筋架在磚頭中間,在下面燒起火來。我們把二龍的衣服和雜物一樣一樣放上去,因爲下面通了風,好燒得很,只有棉被費了一些手腳,燒了一個多鐘頭。一直忙到十二點多,把所有東西都給已在陰間的二龍送去,這纔算忙完。大家把磚頭和鋼筋踢到路邊,灰就等天亮叫清潔工人來處理。

人很快便散去,鄭小薇也和我告了別。誰也不願意在這個黑咕隆咚的冷天裡多待。

我還要去車庫取車。

地下車庫在離宿舍兩里路的地方,要走上好一段。幸好身上有展教官送我的這件皮風衣,要不然可遭了大罪。我一個人走着,嘴裡呼出的白氣很快在面孔上結了一層霜。

月亮真是又大又圓,遠處有狗在叫。世界是灰色的,並且只有我一個人,孤獨地行走。

還有那個變態殺手。

也許他正在暗處看着我,正在笑,正在磨着爪子,正從我身後慢慢接近,撲上來咬我的喉嚨。明天早上我會被發現散落在整條路上。

我不由打了個寒戰,加緊兩步,一路小跑起來。車庫近在眼前,那微弱的黃色光芒使我感到安心。

我很快就找到了我的迪奧小車——整個車庫裡再也沒有比它更加破舊的車了。遠處一輛汽車發動的聲音叫人放心,使我知道這個世界並非只有我一人。

我從口袋裡摸出鑰匙,正要去開車門。那輛汽車的轟鳴聲越來越響,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擡頭一看,一輛白色豐田轎車如同蟒蛇前行一般左右扭曲,橫衝直撞朝我撞來。要不是半夜車庫裡車不多的話,它肯定早就被撞得停下來了。

我敏捷地往自己車子的引擎蓋上一坐,驚險地避過了這輛瘋狂的小車。它又朝前扭了一陣,終於一頭撞在了水泥柱上,整塊擋風玻璃都裂開了。

我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走了過去,準備迎接一個喝得七葷八素的醉漢駕駛員,說不定還得忍受他在我身上大吐特吐一番,我已經拿出了手機準備播打急救電話了。

“有沒有人?你受傷了嗎?”從後車窗望過去,只看到鼓開的安全氣囊,看不到有人的樣子。

我走近前側窗,俯頭朝裡面望去,冷不防一條白色的影子從車裡竄了出來,靈巧得好像一隻大貓。我倒吸一口涼氣,什麼也說不出來。幾乎在瞬間有隻尖銳的爪子搭上了我的肩膀,一把手槍則抵住了太陽穴。

我想起了那個變態殺手的作風,心中暗叫“倒黴”。鼻尖卻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忍不住微微扭頭朝後望去,呆住了。

脅持我的是一位渾身上下未着寸縷的妙齡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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