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我腦中一震:“你說什麼?網絡……可是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會有人相信嗎?”

他聳聳肩膀,道:“也許有人信,也許沒有,這是最直接的辦法。”

我們正在說着,房門忽然被人用鑰匙打開。開門的是個女人,被滿屋子的煙氣嗆得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尖着嗓子叫道:“你又在屋裡抽菸,還把門關得那麼好!”

她大步跨進房間,倒沒料到屋裡還有別人,一時尷尬起來,朝我笑了笑,道:“你……好!”

這女子最多不過二十出頭,長得很是清秀,也很眼熟,我似乎在哪裡見到過的。想了一陣,倒是這少女先叫了起來:“我見過你的,那天在COV罷工的時候,你幫過我!”

我又想了好一會兒,纔回憶起來,這女子不就是那個記者白穎薇麼?她怎麼和雷雄走到了一起?

看看雷雄,他面無表情,亦沒有解釋的打算。

白穎薇笑眯眯地對我說道:“還要多謝你那天幫了我,雷雄是我的姐夫。”

我有些吃驚。以前從未聽雷雄說過自己的妻子,我還道他一直是單身漢,原來有妻子的。可是他的妻子似乎不住在這裡。看他和白穎薇的關係,也並不十分親熱。

這當中的關係,卻不是旁人應該問的了。

雷雄好似有些失神,我叫了兩聲,他才反應過來,道:“穎薇是這方面的專家,如果不介意,可以和她說說。”

白穎薇也坐了下來,道:“哈,我也是什麼方面的專家麼,究竟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我乾咳一聲,心想反正自己正是要將消息傳播開來,也沒有什麼好避諱的,於是原原本本把整個事件簡略說了一遍。

白穎薇開初還是笑嘻嘻地聽着,等我說到在COV的地下基地看見死人復活,已經嚇得緊緊握住雷雄的手;待說到A病毒已在全市傳播開來,更是渾身抖個不停,連連問道:“那麼我們都有可能已經感染了病毒嗎?”

我搖搖頭,道:“A病毒雖然兇惡,但也有一樁好處,潛伏期不長,症狀也明顯,只要你沒有感覺自身帶有怕光怕水等等症狀,一般都沒有問題。只不過我懷疑COV進行實驗所用的病毒和傳播開來的並不是同一種,因爲現在地面上的感染者死亡的時間明顯較短。假若公司拿出實驗所用的A病毒投放,那麼全城上下爬滿喪屍也不是什麼不可想象的事情。”

“天——”

我又將政府的態度說了一通,白穎薇聽罷,低低地咒罵了兩句,擡頭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在大漢辦事,就得把政府當作拖後腳的角色看待。要把這個事情透露出去,那也並不困難,只是網絡上各種真假消息太多,網友不會輕易相信,就算有人相信,怎麼把這股網絡上虛幻的力量轉化爲現實當中足以敲打政府的力量,這也是一個問題。關鍵是除了文字之外,有更加直接的證據,比方照片或者視頻音頻之類的……”

我道:“照片和視頻都有,等我打個電話。”

白穎薇拍手道:“有那些就好辦了,不但網絡上,我還認識幾位常駐大漢的外國記者,可以把他們都請來,將消息傳到整個世界去!”

我們分頭行動,一時倒也顧不上這樣乾的後果,估摸電話不安全,於是先向他們告別。自他們住宅的頂層,直接飛至榊原醫療中心。榊原秀夫還在研究,人都站不太穩了,我問他是否接到過上頭要求將疫情保密的命令,他眯着眼想了一會兒,點頭說有,然後又說:“所以沒有辦法,只能儘量在疫情蔓延開來之前研製出疫苗了。”

我顧不得解釋,要求他將所有可以證實疫情的影像資料整理一遍,複製出來帶在身邊,出了醫院。他這裡果然也有數個尾巴吊着,被我施展飛車絕技,輕鬆擺脫。想了想,又順道去接了莫桑,同樣把他家附近呆着的監視者耍弄一番。

莫桑激動地不知怎麼纔好,一路上歡呼道:“去他媽的封鎖吧,現在不是二十一世紀!”

重新來到雷雄的家裡,屋裡已經坐了一黑一白兩條大漢,都是三四十歲的年紀。見到榊原秀夫進來,兩人都有些吃驚,同時立起身來,用純熟的漢語道:“您是榊原秀夫先生?”

榊原秀夫點點頭,顫巍巍地鞠了個躬,道:“我是榊原秀夫,請多指教。”

這兩人對視一眼,想來都知道榊原秀夫在國際醫界的分量,同時顫聲道:“這麼說,本市真的發生了嚴重的疫情?”他們心急之下,連自己的身份都忘了介紹。

榊原秀夫擰緊眉頭,想了一會兒,慢吞吞說道:“嗯,如果不加控制的話,最快在兩週之內,這個城市的兩百萬人口會全部因感染A病毒而死。”

兩人不約而同吞了口口水,白穎薇插了一句口道:“榊原先生,裡屋有放映設備,不如你先把資料給我們放映一遍吧。”

榊原秀夫點點頭。我實在不想把這些噁心的錄像再看第二遍,搖了搖頭。

包括雷雄在內,所有人都進裡屋去看視頻了。

我在客廳稍稍坐了一會了,還未抽完一支菸,白穎薇已經捂着嘴奔了出來,一頭衝進衛生間,大聲吐了起來。

雷雄也跟着出來了,似乎無論什麼變化都無法撼動他臉上的鐵板。

“誰發明這種病毒,這輩子不得好死!”從衛生間奔出來後,白穎薇叫道。

她領我們來到電腦終端前,已經打開了一個叫做“大漢記者聯盟”的網站,那名字下又有一條浮動的小字:“因系統不穩定,請熟記以下臨時域名……”

“這是什麼網站?”我道,“如果要傳播消息的話,怎麼都應該到大一些的門戶網站去發佈消息。”

白穎薇點開文字處理工具,運指如飛,開始撰寫一篇題爲《臨州大瘟疫,死亡人數已達數萬》的新聞稿,也不看我,道:“這個網上論壇最初的用戶都是全國各地的記者。我們記者麼,雖然說是政府的喉舌,可也總不滿足當那條喉舌,只好到網絡上找個空間,發發牢騷,把上不了報紙電視,有損國家體面的消息,在這裡交流交流。這裡的幾個版主,都是全國資深的記者,很有路數的。剛纔我已經和其中一個聯繫過了,他對這次的瘟疫很感興趣,如果證實消息的話,可能有辦法刊登出來。就算不能,多幾個老手的幫忙,聲勢也搞得大一些。”

白穎薇寫好了稿子,拿來給我們看。她不愧是搞文字工作的,三言兩語間就描繪出整個嚴重的事態,同時就未來可能出現的恐怖局面作了一番切實的推論,同時突出了“榊原醫療中心”院長榊原秀夫的名頭。

爲了不使事態太過激化,我們沒有講明感染病毒的人有可能會變成喪屍,也沒有說出幕後的主謀就是COV。

——等到整個世界都知道這個消息,那時候再說也不遲。

白穎薇把新聞發佈到了記者聯盟,忍着噁心在後面附了十幾幅人體腐爛的照片,又將幾段感染者瀕死的視頻拷入電腦,給遠方的記者朋友傳送過去。

“現在,只能等待了。”她捂住了雙眼,似乎再不忍看充滿輻射的屏幕。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篇帖子很快吸引了無數眼球。幾乎每次刷新,都會有新的回帖產生。開始一些還帶着調笑的口吻,或者以技術派的角度,詢問樓主是怎麼製作出如此逼真的圖片,我們不厭其煩地一一回復,反覆說明全部出自真實照片。逐漸有人的態度開始傾斜,提出一些合理的疑問,莫桑以醫學的角度給予了回答。回帖很快增加到了第二十二頁,論壇頂部出現一個版主置頂的精華帖子。

這個帖子是白穎薇所結識的那位資深記者發的,他已經爲那段視頻製作了下載源放到網絡上,供網友下載,並在下面寫明,白穎薇所發帖子的內容基本屬實,希望記者同盟的各位會員行動起來,把消息傳播到全國各地。

下方跟貼無數,諸會員一時間將稍稍有名一些的漢語論壇全部包了,也有外語水平高的將文章翻譯成了各種語言,分別粘貼到整個世界互聯網的各個角落。

我的喉頭忽然有一些東西在滾動。原本以爲這件事根本沒有迴旋的餘地,沒想到峰迴路轉,絕處逢生。而幫助我們的,不是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員,而是普普通通的網友。想到幾十年前,人們只能呆呆地坐在電視機前,聽喉舌和代表們天花亂墜地描述着所謂的盛世美景;現在我們卻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了。

莫桑還有些不敢相信,瞪着眼問我:“這樣就行?訊息能夠傳送出去?”

白穎薇微笑道:“這就是網絡的力量,儘管並不總是有用的。無論如何,某個政權可以掌控一切輿論一切信息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榊原秀夫和那兩個外國記者在房裡談妥了出來,我這才知道黑人叫做詹姆士,白人叫做史密斯,都是《郵報》的記者。這兩人口中不停地叨唸着:“獨家大新聞,爆炸性的……”

我靈機一動,讓白穎薇用家用攝像機拍攝了一段榊原秀夫講解疫情狀況的錄像,放到網絡上供網友下載。榊原秀夫自己也提了幾個網絡醫學社區,把各種資料全部傳播了上去。

網絡的力量是強大的,只要有時間。

一天之後,全國不管專門性還是雜燴性質的論壇全部出現了關於臨州大瘟疫的消息,開初當然沒人相信,但是當各個論壇的前輩高人都站出來證實消息的可靠性,並且提供了圖像和視頻之後,相信的人越來越多。而這種相信又是具有雪球效應的,每個人都把這災難向所結識的其他人訴說。

當然,在不少地方,有關臨州疫情的帖子被刪除——服務器在浙水省的論壇全軍覆沒,沒有一個有關的帖子站得住腳,發佈者立刻被刪除ID。其他一些地方也是如此,甚至在某些地方,“臨州瘟疫”成爲了敏感詞彙,網友根本沒有辦法向網絡發送這四個字,只要發送了一次,往往便會被強制斷開網絡連接數分鐘。

這更加證明了傳聞的真實性。

網絡的實質是自由而平等的。大漢發展數千年已經登峰造極的極權愚民之術,在這種興起不到兩百年的新型交流方式面前一敗塗地。那些允許發佈此類帖子的論壇從頭至尾都只剩一個主題——“臨州瘟疫”。

除了我們之外,不少臨州網友也紛紛上網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諸如親眼見過發病者或者看到政府悄悄採取隔離行動等等,大多數是胡編亂造,但也有少數以手機拍攝的照片作爲證據。整個國家這一天坐在電腦前面的人數肯定超過了一億。

晚上,白穎薇告訴我,她那兩位老外朋友好說歹說,賭咒發誓,總算讓《郵報》半信半疑地發佈了關於瘟疫的簡訊,並且派出精幹的記者團隊親赴臨州,衆多要眼球不要命的外國媒體收到消息,亦出動大規模採訪團,正在奔赴臨州途中。

第三天,各國記者陸續來到,市政當局已經有些招架不住。網絡上開始有人將這次信息傳播定義爲大漢普通民衆對傳統權力話語羣的一次集體性顛覆。也有不少青年猜測,這是否是可惡的東瀛人或者美帝國主義又一次亡我之心不死的具體表現。然後人們照例分爲憤怒青年和精英份子展開激烈的論戰。

——他們猜測的倒是離事實不遠。

第四天晚上,在國家電視一臺的《新聞播報》節目中,聽到了這樣的消息——最近出現了以海外民運份子和國內獨立勢力相互勾結,惡意誣衊我國臨州地區出現大規模瘟疫的卑劣事件。在咒罵了一通各方反對勢力,強調全國人民要以政府爲核心、爲代表等等等等之後,主持人彷彿隨口帶出了一句——爲了給全國人民、全世界朋友一個滿意的答覆,國家疾病防治中心已經派出了一個專家小組趕赴臨州,進行病疫檢查……

我們勝利了!

我獨自一人坐在自家的沙發上,一直坐到新聞全部播送完畢,還是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剛剛拿起手機想要打給雷雄和榊原秀夫,莫桑已經搶先打來了電話:“哈,你聽新聞了嗎?你聽了嗎?真痛快,調查團就要來啦!我真想去看看我們那個肥豬院長的面孔!痛快!這頭肥豬今天已經把我開除了,可是這有什麼?等到調查團一來,就該他走路啦!哈——”

門鈴響了,是買菜回來的妙舞。我一把摟住她,趁她還莫名其妙時緊緊貼住了她的嘴脣。我抱着她從門口吻到窗臺——在窗外樓下,監視人員已經增至八個,明目張膽地監視着。可是這有什麼關係?我們勝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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