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從那之後,老爹就經常拿些字來向我請教。廢墟里能找到不少好東西,兄弟會牢牢佔據了一座大型超級市場——儘管它已經完全被磚瓦和鋼筋水泥掩埋,但只要細心去找,還是能找到不少好東西,這些東西大多帶有漢語的說明,如果搞不明白,就會惹出許多麻煩。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鑑別他們;我還負責教授所有人漢語,他們進展很慢,極少有人能寫全自己的名字。但老爹就學會了。有一次和瘸子幫談判,我們這邊拿出的協議書把那票人全都震住了,達成協議之後,老爹龍飛鳳舞地在最後簽上了自己的大名(他把老寫成考了),瘸子幫的老大三條腿又羨慕又嫉妒地按上了自己的指印。

後來他私下找老爹說,如果能教會他寫自己的名字,就把下一次追捕人類的權力讓給兄弟會——每隔幾個月,政府就會押送一批人進入荒城,也許是些被判死刑的囚犯。對我們來說,那是最好的糧食,爲了爭奪這些人類,各個幫派大打出手,最後敲定了一張順序名單。按照幫會大小,有先行捕獵的權力。我們本來要到明年纔有機會輪到先行捕獵權,但瘸子幫在年底以前就有一次提前半個鐘頭捕獵的權力。割讓這個權力,那是很大的犧牲了,這意味着在整整半個鐘頭之內,只能由兄弟會來捕獵那些人類,如果半小時之後還有剩下的,才輪到其他幫派。

除此之外,三條腿還送了我二十斤新鮮肉食,但是他實在太笨,怎麼也學不會寫名字。這也怪他的名字筆畫太多。我實在沒辦法,就叫他學了“三足”這兩個字,足就是腿的意思。

那二十斤肉,我分給了老爹八斤,分給了雷娜四斤,感謝她送我的本子和筆,此外還分給了長耳朵和大角一人三斤,他們爲沒有吃到我的肉而懊惱了很久吶。最後兩斤煮了一個湯,美美地吃了個飽。

正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外面傳來了皮卡車發動機的轟鳴,去廢墟打獵的人回來了。

現在該說說兄弟會住的地方。老爹說,災變之前這裡是一片高尚住宅區,所以房子都修得特別高。這樣,當他們被炮火炸燬之後,就留下來很大一片廢墟,磚瓦和鋼筋直直地朝天豎着,一不留神就會撞得頭破血流。所有的水泥柱和混凝土構築成了一片虛假的踏實,和冬天結冰的湖面一樣。一根鋼樑看似危險地凌空懸着,其實被後面的大石壓得很死;而看來是堅實的水泥板,踏上去卻可能使整片地方都崩塌,跌進尖銳的建築碎片當中。

上一個冬天,兄弟會剛剛成立不久,就在這裡摔死了三個人。他們從廢墟上層摔下去,一直到地面,身上的骨頭和肉全被伸出的支架刮掉了,變成一灘爛泥。連老爹也沒有辦法,只好任由他們腐爛,現在只剩下了骨頭。每當新人加入的時候,大家都會帶他們去看。直到開春了之後,兄弟會費了好大的功夫,纔在廢墟里打通一條可容一輛汽車通過的小路,這才能把各種物資運進來,日子也好過起來。

我們要住在這裡,主要還是出於安全考慮。荒城裡有着爲數衆多的喪屍,那是些沒有意識的人形猛獸。我們是他們的食物,他們也是我們的食物。但喪屍就不知道避開陷阱,所以就沒有辦法爬過外圍廢墟,衝進我們的地盤。有時候,他們會卡在鋼筋之間動彈不得,只知道叫喚,讓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飽餐一頓。

至於那條小路,白天時候都有人把守,在路前擺放了路障——我們自己做的鐵絲網,後面有精兵把守。在路兩邊高高的廢墟上,還擺着大量的廢物,可以隨時把道路封閉。

我們這樣小心,完全是不想日後犧牲性命。開始,別的幫會嘲笑我們,說我們都是膽小鬼。我們在居住區裡打井的時候,他們還說我們只配喝尿。那些人一旦成爲了變異人,一來覺得活着已經沒意思了 ,二來又增添了各種奇功異能,就不把喪屍和變異生物放在心上。房子選最新最漂亮的住,還要靠近水源。每天呼來和去,大搖大擺去獵喪屍,也不知換個地方。上半年的時候,有個鬍子幫就是這樣。他們選了一幢靠近河流的別墅作爲據點,憑良心說,那幢房子是荒城裡保留得最好最漂亮的一套了。這幫鬍子身體強壯,武器也精良,打的東西很多,吃不完的喪屍就丟到河裡,有很多弱小的變異人就等在河的下游,專撿剩下的吃。據他們說,鬍子幫講究只吃大腿肉的,有時候那些喪屍到了下游還會咬人吶!

但是後來就遭了災,不行了。他們老是去同一個地方打獵,喪屍雖然蠢笨,總也知道怎麼覓食的,於是就遭到了伏擊,等逃回據點,已經是後半夜,人也只剩下二十來個。結果這天正好漲潮,海中異生物順着潮水進入河流,爬上了鬍子幫的據點。第二天人們再到下游等,等來的只有鬍子們的衣服,變異魚可是不會留下骨頭的。從那以後,所有的幫會都在駐地周圍增設防護,遠離水源,大家都習慣喝尿液一樣的井水了。

但他們還是沒有辦法跟兄弟會比。因爲他們全靠步行,捕獵距離有限,不得不把據點安置在喪屍和變異生物密集的區域,防禦起來更加困難。兄弟會卻有兩輛車,一輛是皮卡,一輛是越野吉普。在荒城裡,車並不難搞,遍地都是,修起來也很方便,難搞的是油。出去打獵的人,除了獵取肉食之外,另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去那些廢棄的汽車裡找油。這樣下來也還不夠,這就要靠老爹想辦法。據說他和警察都有些聯繫,能搞到油,正因爲此,他才配稱得上是老爹。

因爲油料不足,一般不會放兩輛車子出去,但明天就到了捕獵人類的日子,所以今天就要去廢墟里找找,看還有些什麼寶貝可以幫得上忙的。我們的武器倒是夠了,但護具還不太足,希望今天能有些收穫吧。如果有了收穫,就要靠我來辨認上面的字。

在廢墟中依舊佇立的兩幢樓裡,我們選擇了破舊矮小的一幢來居住。這棟樓原本應該有二十多層高,但現在只剩下四層,外體全都開裂了。老爹說,旁邊那幢雖然看起來還湊活,但主樑已經被震碎了,隨時都會倒塌。兄弟會在這裡住了半年,自己搞了大量鋼筋水泥,已經把這棟樓加固得如銅牆鐵壁一般,除了警察,再沒有人能攻進來,而警察都是自己人。

通過狹窄陰暗的樓梯下去,樓前的空地已經擠滿了人。大夥兒從兩輛車上搬下各種廢品,在老爹的指揮下,改造成足夠我們生存下去的希望。

這場面我已經看過很多次,但仍然覺得很有些感慨。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絲白雲,像顏料一樣純淨,一個瘦小的白鬍子老頭站在駕駛室頂上,指揮男人們把戰利品搬下車子,他們大聲叫喊,說着髒話,吹噓自己的能耐,女人們寬容地歡笑着,接過收穫,不時配合地發出驚歎,孩子在周圍嚷嚷着,轉着圈跑。儘管是這樣艱難的環境當中,我們這樣扭曲的人,也可以快活地生存下去,道理也許就在這幅畫裡。

“黑蛇,黑蛇!”大角在車上大聲地叫,順手丟過來一盒東西,“接着,這是什麼藥?”

他們經常尋回些藥來,以前不懂,只好撞運氣吃。只有我纔看得懂藥盒上面的字。我看了看,大聲告訴他說:“是廣普抗菌素,主治普通炎症、感染。”

這是現在最寶貴的藥,大家都高興地很。我在藥盒上畫了一個簡單的標記,小心地收好了。

然後,他們又給我看了一些別的東西。其中有一些工業酒精,可以用來製作燃燒瓶;還有醫用脫脂棉和紗布,都是急需品;此外,還搞到了一箱沙丁魚罐頭,這可是難得的美味,除非傷員和打獵歸來的人,才能食用的。

那些罐頭上,寫着“淮南肉聯廠,2145年5月6日”的字樣,我實在想像不出****費盡心機製造這樣的東西有什麼用。不過既然我現在已經產生了懷疑,就不能說他們的努力完全沒有用。

東西都卸完了,老爹從車斗慢慢下來,走到我跟前:“黑蛇,今天出去,長耳朵撿到一件古怪的東西,不曉得你見過沒有的。”

其他人都走開了,只有獵手湊在一起。長耳朵從懷裡抽出一絹布匹,迎風抖開了,原來是一張一米見方的紅布。

這張紅布已經被煙和灰薰得油黑,邊上的線都脫落下來,變成一道道的鬚子,布面上還被蟑螂啃出一個個的破洞,髒得像塊抹布一樣。把它接過來對着太陽鬆了鬆,抖落一地灰塵,這才隱約看出在布面的左上角,原來用黃色的絲線繡了一顆大大的五角星,再仔細看,在大星的周圍,似乎還圍繞着一些較小的黃色星星。在這邊上,還墜着一條白色的布套,看來可以把這塊布掛到杆子上去的。

“哪裡得來的東西?”

“就在原來發現軍火的地方,原想去找找還有沒有彈藥的。這個東西倒在瓦礫裡,還當是灘血,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弄出來。怕是一面旗幟吧?”

看來確實是一面旗幟了。尋常來講,他們是不會撿這麼無關緊要的東西回來的,但老爹也覺得這東西古怪。它彷彿有一種魔力,看到這面紅旗,就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歌唱,充滿不可遏制的情緒。太陽光通過紅色的旗幟照射過來,也變成血紅一片。在這片血紅中,我似乎回想起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想不起。記憶的碎片從腦海底部的溝壑中噴發出來,卻抓不住個大概。

一頭白貓躍出腦海,靜靜地站在月亮上,看着我。

“阿平!”

不,必須把這個念頭打消,像用石頭砸死一個人一樣,把它砸得粉碎,因爲我知道隨之而來的回憶,帶來的將是無盡的痛苦。

“你還好吧?”一隻手拍打着我的肩膀,抽水機關切地看着我。

“唔。”

“很奇怪的東西,對吧?看到這面旗幟,我好像想起了很多東西,腦子裡亂騰騰的,怎麼說呢,我覺得現在都是在做夢,很快就會醒來。”

“是啊。”我看了看老爹,雖然他沒有說話,但肯定也受到了影響。我隱隱感覺到,這面旗幟的到來,對兄弟會來說是一個轉折,過去的生活將被改變。這到底是好還是壞,誰也說不清楚。

“把它收起來吧。”老爹說,他的話就是最後決定,長耳朵把這面破損的旗幟小心地摺疊起來,裝進一個曲奇罐頭,緊緊抱在懷裡。

吃過了午飯,我到老爹的房裡去談這面旗子的問題。他正在房裡盤坐着,往紙上畫些符號。其實我一直奇怪像他這麼睿智的人,何以不會東瀛語,也許是變異的緣故。

變異毀了一切,除了人本身。

我走過去的時候,他正好完完整整地在紙上寫出了“走”字。我還來不及吃驚,老爹微笑着道:“黑蛇,你先別說話,這是一個‘走’字,是用雙腿移動的意思,對不對?”

“但是,我沒有教過……”

隨後我就明白,這是那面旗幟的緣故。

“你想到了?”

“是的。”我也像他一樣盤腿坐了下來,“我想到了一些,但實在想不下去。老爹,你覺得有人能構建這麼龐大的一片充滿漢字的遺骸嗎?我想廣播裡說的都是假話,每個人本來都是該會寫漢字的,可是……可是不知爲什麼,現在大多數人都忘記了。”

“一面旗幟無法教會人寫字,也許你是對的。”

老爹又嘗試着寫了幾個字,開始時寫得很慢,錯誤也多,逐漸就熟練起來,最後,竟然可以寫成一句話:

“窗前明月光。”

我問他是什麼意思,他搖搖頭說,“它就這麼自己出來了。”

“也許我們應該把這面旗幟給所有人都看看,說不定會有人記起些什麼。”

老爹沉默了,反覆地默唸紙上的字,最後說:“記起些什麼……又怎麼樣?”

我一時語塞。變異人大多對往日模模糊糊,所知無多,我只是直覺記憶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卻不知得到了之後,又有什麼作用。在這危機四伏的荒城裡,生存是唯一的目的。警察在城市周圍都設置了高壓電網和崗哨,實在沒有逃出去的可能。我們這些在這裡自生自滅的人,要記憶來幹什麼。

“可是,老爹……要來的時候,誰也擋不住的。你不應該把那面旗幟帶回來的,那是個危險的東西。”就像火焰和處女一樣危險。

“也許吧……”他閉上眼睛,喃喃道:“危險的東西,我被她迷住了,像我這樣的老頭子,如果沒有了回憶,也就沒有了一切。這個東西,也許會毀了兄弟會的,我太自私了。”

我心底一沉,老爹的話很少錯過,我已經開始後悔來找他談話了。正想說些什麼,老爹把眼一睜,若無其事地說道:“回去準備吧,明天還要捕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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