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觸,甚至比當時她踏進納薩蘭斯懸空山,驚喜地認出了洪荒血骷髏的筆下造物之時還要強烈。這畢竟是第一次看到了活生生的由自己創造的東西。
而且,它非常美,望着它,會有一種油然而生的驕傲。
可以做到這些,真是太好了!
也會忍不住這樣想。
任川晴的心裡一驚,難道自己是在肯定夜之國存在的價值嗎?
“跟你書裡的學園,像嗎?”蘇謹修微笑着問。
確實是像極了,任川晴點着頭,驚訝於阿修對於自己描摹的那個世界認識之深刻。森學園如果沒有了這些繁茂的木,就會變成一片空洞的建築羣,完全失去原本的靈性。現在,阿修爲它恢復了本來的面目,它原本的樣子就該是如此。如果不是非常像,明彥的臉上爲什麼是那樣的表情,而白鹿爲什麼用雙手掩着嘴,眼睛中幾乎要涌出了淚水?
任川晴這纔想起來,這個地方,不僅僅對她自己而言有重要的意義,對於明彥和白鹿,或許意義更加重大才對。
這裡不僅僅是阿修生活了很久的地方,這裡更是明彥和白鹿生活的地方。對於原本的世界,他們保存下來的記憶並不多,僅限於自己筆下寫到的那一些。但是,就是寫到的那一些,也足以讓他們對這個地方產生不同尋常的感情了。
畢竟是他們與原本的自我之間唯一的紐帶。
李白鹿的表情發生了許多種變化,最後終於冷靜下來,把即將掉下來的淚水強忍了回去。雖然在夜之國的時間很長了,但是在夜之國的每一天,都是一種修行。甚至是一種折磨,記憶遠遠沒有在森學園的充滿綠意的短暫時光美好。
此刻,站在這個地方,白鹿的心中百感交集。沒有什麼時候,比此刻的嚮往更加強烈。再次看到這個地方,所有的記憶碎片涌上心頭,那些陽光。溫暖的風。以及前方那個修長挺撥,沉默卻似乎無所不能的背影。
就是在這裡的陽光下,第一次見到關明彥的背影。那個時候她和他一樣。剛剛來到這個學園不久,他在前面走着,抱着一疊書,金子般的陽光灑落下來。照在關明彥清爽飄逸的略微淺色的短髮上。
他永遠是乾乾淨淨的白襯衫,深色制服長褲。身材稍有些瘦削,顯得兩條腿修長而筆直。他比一般人更加沉默,不太愛說話,但卻引人注目。他所有科目都極其出色。從一開始就像天上的太陽一般耀眼。
關注他的人很多,特別是女生,這一點白鹿心裡非常清楚。她也很不錯。但是在關明彥的面前,任何人都會是自卑的。他的身上有着特別的光,永遠只閃耀在不可企及的前方。
即使如此,白鹿也一直感覺自己很幸運,她很慶幸能進入這所學園,很慶幸能在這裡與明彥相遇。她的性格有一些內向,有一些羞怯,但是非常倔強,也從來不懦弱。
所以,在一直掩飾着,卻一直密切地關注下,終於,有那麼一個機會,與他偶然地相識了。
一隻還不會飛的小鳥從傾覆的巢裡跌落下來,白鹿把它捧起來,想了想,開始想辦法對付自己的裙襬。
“你……不會是想要這樣爬樹吧?”
一個略微猶豫的男聲忽然從背後響起。白鹿的心裡頭“咯噔”了一下。
總是關注着的聲音,是不會聽不出來的。
關明彥在身後的不遠處站着,有些詫異地望着她。
李白鹿忽然慌了神,差點抱不住手裡的小鳥,手忙腳亂地一陣撲騰。明彥上前兩步,利落地從她手裡接過了小鳥,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
那個微笑就像陽光一樣耀眼,簡直讓人睜不開眼睛,白鹿只感覺一陣眩暈,耳朵裡卻聽到那個美好的聲音用一種微笑的語氣說:“我叫關明彥。”
白鹿也分辨不清自己當時究竟是一種怎麼樣的心情,只聽見自己用小得像蚊子一樣的聲音說:“嗯,我知道的。”
就在那一刻,李白鹿真誠地感激了自己的生命,覺得活着是那麼好。她感謝冥冥之中的造物主,如果無論哪一種宗教或神話中的造物主真的存在的話。
造物主給予生命,而生命的存在帶來了奇蹟,就如同此刻的陽光。
但故事卻到這裡戛然而止,接下來迎接她的,是夜之國永不消失的黑暗。
李白鹿驚恐地發現,原來“造物主”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她是那麼普通,那麼平凡。自己的“造物主”居然不過是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而她,不但在森學園的世界裡主宰着自己的命運,在夜之國,她甚至可以直接對自己生殺予奪。
原來以爲,生命是一場奇蹟,現在看來,生命不過是一場玩笑,所有美妙的邂逅不過始於這個“造物主”的一時興起。
在這裡,離明彥更近了,幾乎可以形影不離,這是從前幾乎無法想象的事情。但是,明彥變了,變得與從前自己眼中的那個優等生截然不同。他變得更出色,更堅定,更值得託付和依賴,但是,他原本就永遠是背影的姿態更加漸行漸遠。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熱切,都不再由自己作主。更加令人不安的是,那個略微沉默、孤寂的男生,隨着時光的流逝,臉上開始有一種自己不能理解,也不希望去理解的表情。
那是一種十分溫柔的表情,只在遠遠注視着他們的“造物主”的背影的時候,纔會不自覺地出現。
他經常對她微笑,對她的關懷比任何人都多,而她卻認爲他的微笑如此平凡,對他的微笑不以爲意,習以爲常。有多少次李白鹿在心中使勁地對着任川晴的背影狂吼:“你懂嗎?你知道他的一個微笑對我來說有多麼寶貴嗎?”然後,一個人很小聲很小聲地哭出來。
你知道他的一個微笑有多麼美好嗎,在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他捧着還不會飛翔的小鳥,低頭俯視自己的時候。
我願意付出很多很多,來換取他的一個微笑。而你,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擁有那麼多,你卻渾然不覺,不懂得這是怎樣的無價之寶。
在夜之國的生活,是看不到盡頭的無盡忍耐。李白鹿每一天都在拼命地努力,只爲了能夠在他需要的時候替他做到他想要的一切。關明彥必須成功,他的成功就意味着與“造物主”的分道揚鑣。無論這個過程將多麼漫長,但那纔是真正的希望的起始。
可是此刻,站在這個曾經那麼熟悉,記載着全部美好光陰的學園裡,望着身邊的男生的眼神,心中有一些什麼堅守着的東西在緩慢地崩塌。
明明近在眼前,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早已轉身遠去,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無論天與地是否塌陷,無論滄海是否化爲桑田,他的背影都只會越來越遠,永遠也不會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