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北陸,冰海邊緣。
海灘上,四處擺放着被固定死的大大小小的漁船,每一艘船上都裝滿了巨大的石塊,石塊上面放着細沙,細沙之上鋪墊乾草木柴,每隔三日,賈鞠便會命人更換上面的乾草木柴。皓月國大軍要入侵北陸,只有先登陸冰海,那麼冰海沿線就是最重要的一道軍事屏障。
論軍隊數量,北陸如今駐紮的天啓軍肯定遠遠低於皓月國大軍;論武器,從謀臣探聽得來的圓桌會議上可以得知,也必定優勝於天啓軍,甚至有可能皓月國大軍還持有多年前大滝皇朝就禁令的火器;而最重要的便是軍士武力和素質,關於這方面情報完全沒有,無法知彼,就等於還未開戰便輸了五成。
這種情況下,所謂的斥候軍完全沒有任何作用,還是解散充斥到弓兵裡去,至少近戰時可以派上用處。
賈鞠站在一艘小船上,看着騰起寒氣的冰海,能見度很低,頂多能夠看到幾丈開外,就算是在陽光明媚的下午,充其量也超不過幾十丈,如果皓月國大軍傍晚或者早晨前來偷襲,一旦開戰,連他們船隻數量都探查不清,更何況是兵源數量。
賈鞠回頭,看着海邊那些正在搬動大型石塊的軍奴,皺起眉頭,一旁的苔伊放下部署的軍圖問:“有什麼不妥嗎?”
苔伊這一問,賈鞠反倒是鬆開了眉頭:“有什麼不妥?你單看我的表情就能判斷出來?”
苔伊笑道:“跟隨你多年,至少這一點我還能做到。”
“這不是好事。”賈鞠跳上另外一艘漁船之上,回頭說,“當年我在天義帝身邊時,並不是靠世人所稱讚的‘衆人皆醉我獨醒’,要獨醒,也只能藏覓於心中,不可掏出示人,特別是皇帝,你掌握追隨之人的心理,會讓他感覺到你就是最大的一個威脅,危險也隨之臨近。”
苔伊揹着雙手說:“但你不是天義帝,你是賈鞠。”
“是,幸虧我是賈鞠,否則你已經死了。”賈鞠冷冷地說,“記住,今後無論追隨任何人,都要善於隱藏自己,謀臣當年在宮中就是善用了這一手,才得以保命順利離開深宮,連我都瞞過了。”
苔伊心中一抖,猜測出賈鞠話中意思,可依然還是問:“你是說,我按照與你的約定,追隨謀臣,也必須要留一手?”
“看。”賈鞠皺起眉頭,“同樣的錯誤,在短短一刻之間,你犯了兩次,知道的事情何必明知故問?知道得太多的人,總是會短命的,而知道得太多,付諸於行動的,也會短命……”
苔伊低下頭,看着船舷邊撲打的海水。
賈鞠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就是屬於後者,後者是會遭天譴的,因爲我害死了太多無辜的人,老天不會容我再留在這個世上。”
剛說完,一直強忍着咳嗽的賈鞠終於咳出了一口鮮血來,苔伊正要上前,他卻用那隻染有鮮血的手製止她:“不用了,不用再爲我‘浪’費那些寶貴的‘藥’材。”
苔伊停在原來的位置,看着賈鞠蹲在船邊,竟直接用冰海中刺骨的海水清洗了自己那雙染有鮮血的手,自言自語道:“看得見的血是能洗乾淨的,但看不見的血永遠都洗不乾淨,一直到死,都會追着你討命。”
多年後,苔伊都還記得,那天在冰海邊上的那艘漁船上,賈鞠流淚了,他朝着江中內陸方向磕了三個響頭,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苔伊知道他是在祈求在‘亂’世中被殺害的黎民百姓的原諒,雖然這只是一個形式,但卻是賈鞠最大願望的縮影。
一個謀臣,想憑一己之力改變天下,不得不踏上一條血腥之路,揮動手中的武器,斬開擋路的荊棘,完全不管在荊棘叢中隱藏着的那些無害的‘花’草,當他走到那條路的盡頭,發現那只有一扇通往煉獄的大‘門’,想回頭,卻又發現自己斬出的那條路中死去的不僅僅是邪惡,還有良知。
他很想歷史就在那一刻停止住,再也不向前了,因爲再往前走,依然會發生相同的事情。
但歷史可能停止嗎?
不可能,因爲歷史無法倒退,只能前進,在前進的過程中,人們會發現一個無法避免的事實——歷史總是會有着驚人的相似,無論何朝何代。
同一時間,冰海之上,數百艘揚起巨帆的皓月國戰艦行駛在平靜的海面上,爲首是一艘掛有月亮‘女’神圖騰的通體紅‘色’的艦船。艦船前端站着一個身披紅‘色’鎧甲,手持單筒千里鏡的中年人。
中年人‘摸’着腰間細長如劍的那柄長刀,放下千里鏡,問身邊艦船長總旗本:“嶽翎炎總旗本,我們距離冰海沿岸還有多遠的距離?”
嶽翎炎上前一步,身子微微俯下答道:“回守護將軍!據航使說,還有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後就可以抵達冰海沿岸,我已經發出旗號,各艘戰艦上的總旗本都已經收到命令,做好了準備!”
軒竹斐握緊手中的千里鏡,側頭看着旁邊行駛的戰艦,揮手道:“傳令下去,三天後抵達冰海沿岸後,都不要急於登陸,先用艦炮輪流炮轟沿岸一日,隨後第二日漲‘潮’時再讓五十名影者搭乘小船潛入,查明沿岸北陸天啓軍的部署。”
“輪流炮轟?”嶽翎炎有些不明白,“將軍,據竹內杉大人的信報,天啓軍在北陸的軍力剩下不過兩成,加之他們又沒有任何火器,更不要說火炮,我們爲何不一舉攻上海岸,要知道徘徊在冰海之內,相當危險。”
軒竹斐笑笑,伸手讓旁邊一名旗本衛遞過來弓箭,搭弓上箭之後,向着遠處的冰海‘射’出一支箭去,那支箭在空中沒有飛行多久,便直接落入了冰海之內,隨後立刻就浮了起來,再看表面已結成了冰塊。
軒竹斐將長弓遞還給那名旗本衛,指着冰海面上說:“北陸沒有我們這樣堅固耐寒的艦船,如果有,早已與我們展開了海戰!還會在冰海沿岸部署嗎?況且,現在天啓軍根本不知我們到來,就算要突襲,也得‘摸’清楚對方的實力。”
嶽翎炎擡頭看着遠處騰起寒氣的冰海點頭,隨即又問:“不過,既要突襲,爲何要炮轟,而不是直接派出影者前去查探呢?”
“愚蠢!”軒竹斐喝道,嶽翎炎趕緊低頭,向後退了一步。
軒竹斐道:“我們上百艘艦船臨近冰海沿岸,難道他們會察覺不了嗎?一旦察覺就會做好準備,那麼我們就要用強大的火力讓他們知道差距,最好的辦法是‘摸’清他們的軍力部署之後,派使者前去勸降,如果登陸北陸的第一仗就兵不刃血,對我們來說,是提高士氣的最佳辦法,明白了?”
“明白!”嶽翎炎低頭道,“我即刻下去準備!不過到時候如果對方願意談判,應該派遣誰前往?文官亦或者武官?”
軒竹斐側頭看着嶽翎炎,‘露’出一個難以言表的笑容,揮揮手讓嶽翎炎退下。
嶽翎炎轉身離去,在走進艙‘門’時,還微微側頭來看了一眼依然在甲板上“享受”寒風的軒竹斐,搞不清楚這名實際掌握着如今皓月國大權的守護大將軍兼殿上指揮使的人到底準備做什麼。不過現在看來,當年軒竹斐破宮政變之日,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若是依然效忠當日的月皇,恐怕早已經身首異處。
如今月皇雖然名義上是前任月皇的兒子,但誰都知道實際上是軒竹斐與現在的皇太后所生的孽種!號稱皓月‘女’神後代的月皇一族已經徹底滅亡了,只要軒竹斐攻陷了整個東陸,便會在這裡稱帝,開始新世界的創造。
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又或者是在他稱帝之後,自己這個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又能活多久?嶽翎炎關上艙‘門’時,卻發現自己掌心中全是汗水,每次離開軒竹斐身邊時,自己才能稍微放鬆。
甲板上,有些興奮的軒竹斐迎着冰海的寒風,張開了自己的雙臂,高昂着自己的頭顱,‘淫’道——
皓月五十載,天地數千載,
皓月天地生,豈敢與其並。
天地之間,夢幻似水,
人生一世,入幻寂滅。
……
軒竹斐唱着那只有自己能聽懂的歌謠,歌聲順着寒風飄‘蕩’在海邊,傳進每一個站在甲板上的皓月國軍士的耳朵中,這歌謠就好似烈酒一樣,讓他們‘精’神振作。
軒竹斐的鐵腕手段,在皓月國早已聞名,特別在軍內,所有軍士都將其當做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戰神,跟隨他當年征戰統一皓月國的人腦子中就從來沒有出現過“戰敗”兩個字,因爲他們相信軒竹斐是受了皓月‘女’神的庇護成爲了人間戰神。
唱完歌謠的軒竹斐,讓身邊的旗本衛遞上烈酒,盤‘腿’坐在戰艦前端暢飲起來,隨後又‘抽’出腰間細長的軍刀,跟着耳邊傳來呼呼寒風的節奏起舞。
透過艙‘門’的窗戶,看着軒竹斐的嶽翎炎,並沒有如那些旗本衛軍士一樣振奮,相反覺得好像欠缺了什麼東西,表面上軒竹斐對登陸戰很是慎重,但實際上早已認定皓月國大軍即將全勝。
記得,在離開皓月國之前,軒竹斐曾經站在海邊專‘門’搭建的高臺之上,祭拜了皓月‘女’神之後,宣稱只要皓月國大軍登陸東陸,只需三個月,三個月之內便可以佔領東陸全境!開創一個新的帝國!
可能嗎?竹內杉來信之中,提到過一定要小心東陸的幾方勢力,其中特別提到了天啓軍中的軍師賈鞠,那個傢伙可是憑一己之力就在東陸土地上翻雲覆雨的傢伙,如果他鎮守北陸,事情會那樣順利嗎?
“高傲可以讓人忘卻痛苦,同時也會‘蒙’蔽人的雙眼,只有謹慎才能萬全。”
嶽翎炎低聲念着竹內杉來信中所寫的最後一句話,覺得自己身在船艙之中都無比寒冷。
或許,寒冷只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