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任將桌案上的金制筆架拿起來,在手中端詳了片刻,自語道:“果然是相國大人,連筆架都是金子做的。”
說完後,天任將那筆架放在那詔書之上,慢慢地移動着,一直移動到詔書上“盧成羽”那個名字上之後才停下來,用手指將筆架遮蓋住了“羽”字的一半,隨後用手指敲了敲筆架道:“相國大人,你看,天義帝在留下的詔書中已經明示,皇位繼承人是盧成……習”
果然闐狄盯着詔書,感覺渾身無力。天佑宗果然是想利用這份詔書做文章,但是盧成家的後人也基本上死光了,在政變當夜便被賈鞠派在宮中的刺客和反叛的禁軍所殺死,剩下一少部分在政變後被自己給“保護”起來。那些剩下的盧成家人是闐狄手中最後的籌碼,天佑宗並沒有軍隊,即便是有一天焚皇盧成寺或者蜀南王盧成夢殺回京城,他也可以利用這些人質大做文章,給自己留條後路。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天佑宗竟一早就盯上了這些籌碼,要將他們從暗處拉出來,成爲重要的棋子。
闐狄還清楚地記得,盧成習出生之後,其名字還是天義帝所取。“習”字,五行中屬水,其字取羽,有數飛之意,大概是因爲這個孩子出生之後,天生嬌弱,身體不適,所以天義帝纔會取這樣一個名字,圖個吉祥。現在想來,似乎天義帝的意思並不是那樣,似乎是爲了思念那個名爲“盧成羽”的孩子。
這都是闐狄的猜想,至於天義帝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只能死後找到他的魂魄,親自一問了。
“相國大人清楚下一步應該做什麼了吧?”天任笑道。
“我知道你們想做什麼,但卻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麼。”闐狄實在不想讓自己苦心得來的權利‘交’予他人。
天任嘆了一口氣道:“我已經遣數人潛心研究天義帝的筆跡,並且模仿,從那些人當中我會挑選出一人來,重新僞造一份傳位詔書,但這宮中也有不少能人,哪一個地方出了紕漏都會被人所懷疑,雖然那些懷疑對我們來說算不上威脅,不過能夠避免的麻煩還是要避免,所以我們決定從這份真正的詔書上下手,通過殤人工匠的手藝,只修改一個字,隨後拿出來昭告天下,迎他登基,成爲新皇。”
闐狄嘴角‘抽’動了下,隨後道:“爲何要這樣做?”
“爲何?”天任輕笑了聲,“你不是忠臣嗎?不是一直忠於盧成家嗎?難道現在盧成家中的後代又重登皇位,你不高興?”
“不……”闐狄狡辯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覺得如今天下還在‘亂’世之中,讓一個七歲的孩子成爲皇帝,未免有些不妥。”
“沒什麼不妥的沒有天子,天下已經沒有了國家這一稱呼,就算是‘亂’世,也需要人去平定,而平定這個‘亂’世,最合適的人還是盧成家的後代,即便他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你可以作爲輔政的首要大臣,隨之還可以解散攝政會,這樣一來,所有的權利還是集中在你手上,再也不用爲了某件事,而大費周章地召開攝政會,費盡心思地討論了。”天任厲聲道,“再者,我聽說闐狄大人對五行之說很感興趣?你看,這盧成習的習字屬水,這水則代表了天下大千,這就是天意”
“盧成羽的羽字屬土,那不是代表天下皇土嗎?”闐狄再做最後的無用的爭辯。
“哈”天任哈哈哈大笑,“可以,那你去迎那個盧成羽回宮吧,隨之而來的便是蜀南大軍,你就等着被盧成夢‘亂’刀砍死吧大‘門’主已經決定,連盧成習的帝號和年號都已經想好。”
闐狄未說話,知道再爭辯下去已是無用,但此刻腦中卻出現了另外一個可怕的念頭——殺了天任,將天佑宗趕出龍途京城
“帝號和年號是什麼……”闐狄裝作在詢問的模樣,慢慢地走向‘門’口。
天任竟坐下來,坐在剛纔溪澗的椅子上,雙手拿起那份詔書道:“帝號爲大統年號爲安陽”
闐狄站在‘門’口,雙手已經把住了‘門’栓:“大統帝,從今年開始就稱爲安陽一年……但我看應該稱呼爲龍途君要好一些,畢竟他現在只算是一個擁有龍途京城封地的傢伙叫這個名字再合適不過了。”
說罷,闐狄猛地將‘門’給打開,大步跨了出來喊道:“鐵甲衛何在?”
話音剛落,從書房周圍就奔出五十名身穿鎧甲,手持長刀的鐵甲衛。這些鐵甲衛似乎早已準備,瞬時間便將闐狄的書房圍了個水泄不通,在書房的房頂上還出現了十幾名手持弩弓的鐵甲衛弩弓手,將手中弩弓的箭頭對準了書房的‘門’口。
闐狄轉過身去,看着還在書房中安坐的天任。
天任依舊是看着詔書,沒有絲毫慌‘亂’,竟還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香茶,就着茶點吃得津津有味。
“‘門’主眼下你有兩個選擇,其一……”
“其一是我立刻離開,你們在背後將我‘射’殺,其二便是立刻衝進來,將我‘亂’刀砍死,對麼?”
天任將闐狄要接下來的話補充完,又把杯中的香茶一飲而盡,長嘆了一口氣:“相國大人,你可別忘記,你有今日,完全是因爲我們天佑宗對你的賞識,就算你今天殺了我,依然還是沒有辦法擺脫我們對你的控制,還會讓大‘門’主無比失望,再說了……就憑這些人也能殺得了我?你真是太小看天佑宗的‘門’主了。”
“危言聳聽。”闐狄冷笑道,本想下令鐵甲衛立即衝進書房將天任斬殺,卻聽到在府邸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還伴隨着鎧甲碰撞時發出的脆響。
“噓不要出聲,靜靜地聽,多麼悅耳的聲音。”天任閉上雙眼,靠在椅背上,一隻手隨着府邸外傳來的整齊腳步聲敲打着桌案,一下,兩下,三下……
闐狄捏緊了雙拳,向身邊的一名鐵甲衛發令道:“爬上牆看看是什麼人在外面……喧譁”
喧譁。闐狄此時用了“喧譁”這個詞語,因爲他心中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什麼人在喧譁,這種整齊的腳步聲,只會來自於軍隊,但京城之內,除了禁軍之外就是鐵甲衛,而這兩者都只服從他的命令。
那名鐵甲衛很快在旁人的幫助下,爬上了府邸的牆壁,剛爬上牆頂看了一眼之後,就被眼前的情景嚇到,身子一晃,差點從高牆上摔落下來。
“是什麼人?”闐狄見狀,眉頭緊鎖,大聲問道。
高牆上的鐵甲衛用手指着牆外,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是什麼人?”闐狄轉身面朝那名鐵甲衛,又一次問道,這次的聲音比前次還要大聲,似乎是在爲自己和周圍的鐵甲衛壯膽。
“是……是……是……”那名鐵甲衛半天都沒有說出來,因爲他也不知道如何將眼前的情景給描述出來。
“來人”闐狄厲聲道,“看住他再拿把梯子來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有什麼人這麼大膽,敢在我府邸外大聲喧譁”
“對,好好看看吧,仔細看看,看完之後一定要好好記得今天所發生的事情。”天任依然閉着雙眼,此時將雙腳都放在了桌案之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幾名鐵甲衛很快便將梯子給尋了來,隨即又將梯子搭好,恭敬地站在一邊,等闐狄上前。闐狄快步走到梯子前,略微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在旁邊鐵甲衛的幫助下,爬上了梯子,當他來到牆頭,和先前那名依然舉着手的鐵甲衛並肩而站時,便被牆外的情景所驚呆了。
牆外的寬道上站着數隊穿着與鐵甲衛相同的士兵,不相同的是他們身上的鎧甲全是銀白‘色’,連頭上的頭盔都如虎賁騎武士一樣遮蓋住了整張臉。這些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士兵,已經拔出了自己刀鞘中的武器,握在手中,目視前方,一直原地踏步。
整齊的腳步聲不斷地傳進闐狄的耳中,同時他也在計算着牆外這支軍隊的人數。一隊、兩隊、三隊、四隊、五隊、六隊……當他把頭探出牆外,看向那寬道盡頭時,身子就如被人綁上了千斤巨石一般,重重地一沉,差點從牆頭摔下去。因爲他根本數不清在外面到底站了多少軍士。
穿着清一‘色’銀白‘色’鎧甲的軍士在闐狄的眼前晃動,他卻不知道到底是那些軍士已經開始移動,又或者是自己身體的顫抖。刀斧兵、長矛兵、弓兵、輕騎兵、重騎兵……闐狄目光從前到後,從左到右,最終落在自己身下,那名騎着高頭大馬的人身上。好像那個鎧甲雙肩上有紅‘色’綢緞捆綁的人是這支軍隊的統領。
就在此時,那名統領揚起頭,看着闐狄。頭盔裡‘射’出的兩道寒光讓闐狄覺得不寒而慄,雖然闐狄看不清楚他頭盔下的面容,但卻有一種異常強烈的感覺——這個人他一定認識,還很熟悉。
統領舉起手來,將手呈掌狀,隨後翻過一面。手勢過後,所有原地踏步的軍士都調轉了一個方向,面朝闐狄。靠近高牆的第一排軍士將兵器放在一側,身子前傾趴在牆面上,隨後第二排軍士一隻手搭在前方軍士的後背,另外一隻手緊握着兵器,做好了隨時攻上高牆的準備。
統領舉起來的那隻手,五根手指突然收攏,握成拳狀。
“嗬”手勢過後,那些軍士齊聲喊道。一排排的長矛兵整齊地蹲下,在他們身後的弓兵起身,迅速搭弓上箭,將箭頭上揚,對準了高牆之上。
闐狄盯着那些手持強弓的弓兵,知道只需要頃刻間,自己就會在‘亂’箭之下變成一隻人形刺蝟。
顫抖,止不住的顫抖。
闐狄身邊的鐵甲衛此時發現,自己一側的相國大人竟然也如自己一樣渾身顫抖,他偏過頭去小心翼翼地看着闐狄,吞了一口唾沫,慢慢地蹲了下來,做好了隨時跳下牆頭逃命的準備。這種陣勢下,勝負已分,以在相國府中的五十名鐵甲衛來對付牆外這支不知從何處冒出的軍隊,完全就是嫌自己命太長,想去尋死。
牆內,剩下的四十九名鐵甲衛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勁,雖然看起來都在密切注視書房內的天任,其實每個人眼角的餘光都在留意牆頭上的闐狄和那名鐵甲衛。
“相國大人,多日不見,末將備感思念,所以今日特領新軍來府上拜訪,驚擾了大人,還請見諒。”那名騎在馬上的統領盯着闐狄說,話語中藏着一絲殺氣。
新軍?什麼新軍?我怎麼不知道?這些鎧甲從何而來?還有這些兵器、馬匹、士兵都從何而來?難道說鎮龍關失守了?不,不可能,鎮龍關天險是永遠不會失守的。難道他們有翅膀,飛躍鎮龍關來到京城?闐狄腦子中快速地閃過一個又一個念頭,強撐着自己的身體,以免發軟跌落下牆頭。
“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不過也怪末將忘記自我介紹了。”那名統領將自己的頭盔取下來,‘露’出一張闐狄無比熟悉的臉——鐵甲衛左衛將軍慕樂
慕樂?怎麼會是慕樂?怎麼會是對我忠心耿耿,絕無二心的慕樂?事實擺在眼前,闐狄依然不願意相信所看到的人就是慕樂。
慕樂將頭盔抱在懷中,嘴裡還叼着一根稻草,臉上依然帶着平日的笑容道:“大人,末將現在是直屬大統皇帝的皇立聖教鐵甲團的第一任統領將軍,你依然可以稱呼我爲慕樂,否則就太見外了。”
皇立聖教鐵甲團?這是什麼軍隊?直屬於大統皇帝?闐狄此時腦子中逐漸清醒過來,回過頭去看身後府邸中的書房。只見天任緩緩地從書房走出來,伸了個懶腰,又打了一個哈欠,用手將自己的斗篷揭下來,面帶笑容地看着牆頭上的闐狄。
正在此時,離天任最近的一名鐵甲衛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大喝一聲,高舉手中的長刀就向天任劈了過去。他手中的那柄長刀剛舉過頭頂,就已經被側身而來的天任一拳給擊出了幾丈遠。
那名鐵甲衛被擊出之後,在地上翻滾了兩圈,身子一展,七竅流血而死。
“真不知道如今的鐵甲衛都是些什麼傢伙?平常都不訓練嗎?連我一拳都受不住。”天任盯着那名死去的鐵甲衛,撫‘摸’着自己的拳頭,“我才用了三成力。”
此言過後,周圍其他所有的鐵甲衛都同時向後退了一大步。幾乎所有人都盯着去看那個死去的鐵甲衛,發現在他‘胸’甲上有一個深深陷入的拳印。什麼人才有這樣的力道?能夠輕易將刀劍都砍不開,擊不碎的鐵甲打出一個拳印來,還將被鐵甲保護着的人活活震死。
天任揹着手,慢慢向牆邊走去,對周圍團團將他圍住的鐵甲衛軍士視爲空氣。同時那些鐵甲衛再也沒有人敢上前一步,甚至連自身的動作都不敢做得過大,擔心會被天任給一拳打飛,落個枉死的下場。雖然他們不知道牆外到底是什麼情景,但從那名爬上牆的鐵甲衛以及相國闐狄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出現在這裡對付天任就是一個錯誤。
天任來到牆下,縱身跳上牆頭,盯着在自己腳邊已經癱倒的闐狄道:“容我向相國大人介紹一下,這便是爲了保衛即將登基的新皇大統帝而建立的皇立聖教鐵甲團另外有一件事,我還未知會相國大人,從大統帝登基之日起,我們天佑宗便成爲了大滝皇朝的聖教而天下萬民也都會成爲我們的‘門’徒與教衆”
天任說完之後,向在牆下另外一邊的鐵甲團喊道:“無偏無黨,無偏無頗,無或作好,無或作惡,取民有道”
“取民有道取民有道取民有道”下面的鐵甲團軍士齊聲高呼,高舉手中的武器。
慕樂也同時舉起手中的長刀,跟隨着衆人高呼,一臉虔誠的模樣。闐狄的眼珠在眼眶中抖動,最終在那些狂熱的天佑宗‘門’徒的齊呼下,低下頭去。
天任蹲下來,低聲道:“相國大人,你沒有珍惜大‘門’主給你的機會,但請你放心,即便如此,我們依然會尊你爲相國,而剩下的鐵甲衛也同樣歸你統領,只是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做相同的蠢事。”
說罷,天任在皇立聖教鐵甲團軍士的齊呼聲中,站起身子,雙手伸出,做出擁抱的姿勢,‘露’出笑容,再次高喊道:“取民有道”
闐狄的靈魂如同被‘抽’出了一般,癱倒在一旁,那些鐵甲團軍士的呼喊就如咒語一般環繞在他的耳邊,在他腦中盤旋,最終眼眶中流下了一滴淚水。
這滴淚水代表着什麼,闐狄自己都不清楚……悔恨?憤怒?又或者是慚愧?也許忠臣的光環從來沒有降臨在他的頭頂,他和普通人一樣,只是一個爲了自我而活着的人。
……
東陸二年,寒冬。
皇立聖教鐵甲團宣佈成立。
這個以京城禁軍和鐵甲衛軍士爲主要兵源的教派武裝嶄‘露’頭角,同時也標誌着這個隱藏於地下數年的教派宣佈復甦,毫不掩飾地告知天下人天佑宗已經掌握了龍途京城的實際權力,並且還控制了新皇。
十五天後,皇城騰龍殿內,年僅七歲的盧成習在第一任國師天任和攝政相國闐狄的帶領下,緩緩走向龍椅。同時昭告天下:新皇盧成習登基,帝號大統,年號安陽。
後世的史書記載,那一天,幾乎騰龍殿上所有的文武百官都看見,攝政相國闐狄的臉上帶着沒有擦乾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