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春天。
一個細雨霏霏的春天。
紫色絲巾——打成花苞似的漂亮的結,纏繞在一根雪白脖子上。雨天潮溼昏暗的教室,柔和的日光燈,照着絲巾誘人的紫色,發出明亮卻不刺目的光澤,像教堂裡的燭光跳躍閃爍。絲巾上點綴着白色花紋,形狀奇異的植物圖案,彷彿巴比倫塔下的花園,抑或裝飾《一千零一夜》的圖版封面。
戴着這條絲巾的女子,轉身在黑板上寫出一行粉筆字,卻是“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課本里李清照的《聲聲慢》,加上這動人的背影,大波浪的暗紫色捲髮,不時擺動的束腰長裙,頸後露出的那段絲巾,把幾年後流行的穿越故事,提前到十八歲的田小麥眼中。
這是南明高級中學,高三(2)班的教室,小麥坐在靠窗第二排,窗外綻開有毒的夾竹桃花朵,雨點在玻璃上縱橫爲溪流。女老師戴着一條紫色絲巾,風情萬種地站在黑板前,回頭卻以嚴厲的目光注視學生們。
老師有個稀罕古老也很漂亮的姓——慕容。
這是小麥擔任語文課代表以來,第一次看到慕容老師的這條絲巾,如同一塊紫色磁石,牢牢吸住她的目光。全班女生都暗暗讚歎、羨慕與嫉妒——天底下居然有這麼漂亮的絲巾?偏偏落到如此漂亮的女老師身上,老天太不公平?
慕容老師,總板着一張冷豔的臉,對那些目不轉睛盯着她的男生,更視若無睹。她不時叫起某個學生回答問題,不管答案正確與否,都會被批評挖苦一番——除了一個人。
田小麥,她是慕容老師最喜歡的學生,每當她嚮往和崇拜的目光盯着老師,就會被報以甜美的微笑。小麥幻想自己十年以後,若也能像老師那麼迷人,像她那樣戴上一條紫色絲巾,就真的完美了......
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是同桌兼同寢的死黨錢靈。小麥慌忙恢復正襟危坐,剛纔看慕容老師的絲巾着了迷,半邊身體竟斜靠到錢靈肩膀上。
錢靈做了個鬼臉——有時候,小麥也會羨慕這位同桌死黨,她總能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奪目,又不違反學生禁止化妝的規定,同時還把學校裡衆多追求者管理得服服帖帖。
下課了。
今天的最後一節課,隔兩小時還有晚自習,大家蜂擁而出了教室。
錢靈挽着小麥要回寢室時,慕容老師忽然回頭說:“小麥,能陪我散步嗎?”
老師的要求怎能拒絕?錢靈鬆開小麥的手,識相地去找其他人了。
小麥順從地走到老師身邊,瞥着惹眼的紫色絲巾,戴在成熟的老師脖子上,宛如每個季節都流行的風格,讓十八歲的她自慚信穢。
走過教學樓下長長的走廊,雨點從屋檐墜落到身邊的花壇,不時有花瓣散落在泥土中,如一具具鮮豔的屍體,剛綻開青春便已凋零,不免讓她想起鎖在抽屜裡的《牡丹亭》——去年慕容老師送給她看的,還說不準告訴別人呢。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濺!”
小麥實在意外,這四下無人的時刻,雨打花殘的走廊下,慕容老師心有靈犀地唱起了“遊園”裡的《皁羅袍》......
慕容老師自學過崑曲,唱得煞有介事,真像電視裡聽過的味道,完全沒當旁邊有學生存在。這就是慕容老師的風格,時而冷漠無情難以靠近,時而又興之所至毫無拘束;時而像個五十歲的老處女教師,時而又像個十八歲的高三女生。
幾乎每週有一天黃昏時,小麥都會陪伴慕容老師散步,穿過學校裡的花園,走到大門外的荒野。
這裡是南明高級中學,位於荒涼郊區的南明路上,也是全市有名的寄宿制重點學校。
三年前,她不顧父親的堅決反對,憑着優異的成績考進這裡。
小麥知道父親反對的原因——五年前,他唯一沒有成功破獲的命案,就發生在南明高級中學的對面。
可她不在乎,只要能離父親遠些,最好每天都別見到他,日日夜夜和同學們在一起。大概也能減少幾分對他的怨恨。
另一個原因,是她初中時獨一無二的死黨——錢靈也立志報考這所學校,小麥不想因爲升學,而與最好的朋友分開,她期望從初中到高中直到大學,她們姐妹都能在一起。
南明高級中學規模很大,六百多個學生,全部在校住讀,週末才能回家。幾年前學校翻修一新,三棟教學樓和兩棟宿舍樓,加一片標準足球場,每年春天奼紫嫣紅開遍。學校只有一樣不方便,就是位置過於偏僻,校門外除了荒野就是廢墟,回市區只能坐公共汽車。
“你喜歡這樣的春雨?”
慕容老師唱完崑曲,在走廊下幽幽嘆息,拈起一枚凋落的花瓣,轉眼變成少女杜麗娘。
“哦——”真正的少女從遐想中回來,伸手出去摸了摸雨水,“看來快要停了啊。”
“爲什麼不回答?”
慕容老師斜睨着她,露出冷酷的表情,細長的嘴角和驕傲的眼神,又似女版的流川楓。
“媽媽死的時候,我記得也是這樣的春天,天空也下着這樣的小雨。”
小麥終於說出了原因,托起下巴看着廊外春雨,鼻頭有些酸澀。
“對不起。”
慕容老師蹙起娥眉,三十歲的單身美人,永遠是南明高中的話題女王,免不了各種奇異傳聞——人們說她很風騷,勤換各種各樣男朋友,週末晚上常去衡山路泡吧。據說幾年前和男學生談過戀愛,那可是真實版的《教師別戀》,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惹得小正太的家長來學校興師問罪,她差點因此被開除教職。
儘管如此,她卻給人難以接近的感覺,每天擺着高傲的目光,從不把其他老師放在眼裡,恐怕因此也樹敵頗多,成爲老師們排斥詬病的對象。對於絕大多數學生,她也是一副看不慣的表情,常在課堂上公開批評現在的孩子品味低下,順便把許多自以爲的學生痛罵一頓,讓不少成績優秀的同學擡不起頭來。
不過,還是有人悄悄崇拜慕容老師。有段時間她一直穿黑色,不久有些女生放學後也穿起了黑衣。她經常改換髮型,染上特別的顏色,成爲寒暑假女生們的髮型指南——她是南明高中時尚的風向標。
更迷人的是氣質,有一次語文課快要結束時,她突然拿出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念出一段意識流的奇異文字——她念得那樣投入,彷彿自己就是女主人公,那個十多歲的法國少女,越南南方的熱帶陽光底下,看着那個來自皮膚白皙的中國北方男人。彷彿她也有某種切膚之痛,聲情並茂,催人淚下,讓在座學生歎爲觀止。當時,小麥癡癡地看着她,彷彿眼前站着一位女神,自己永遠無法企及的女神。
黃昏,雨停了。
她們來到一片花園,校園裡最偏僻的角落。慕容老師愜意地漫步,紫色絲巾被風吹起,如三十年代歐洲名媛,又像小麥剛讀過的《蝴蝶夢》裡的麗貝卡——那也是慕容老師送給她的書,同樣千叮嚀萬囑咐別讓人看到。
小麥忍不住大膽地說:“老師,你的絲巾太漂亮了。”
慕容老師微微一笑,竟把絲巾從自己脖子解下,趁着小麥沒反應過來,絲巾已纏上十八歲少女的脖子,像朵雨後綻開的紫色的花——這纔是真正的少女杜麗娘。
“你配得上這條絲巾!”
老師欣賞自己的學生,像欣賞一幅剛完成的油畫,那是高更筆下的塔希提島,是世外桃源待人來嗅的花。
絲巾貼着小麥的皮膚,光滑冰涼的絲綢,輕輕撫摸血管,無法形容的幸福感。
然而,當她閉上眼睛,卻感到絲巾越來越緊,勒住自己的脖子。
窒息。
小麥手忙腳亂解下絲巾,羞愧地交還到慕容老師手中,咳嗽着說了聲“抱歉”,低頭衝出這片花園。
第一次在偶像面前失態,再也不敢回頭看驚愕的老師,穿過雨後鬆軟的球場草坪,徑直跑出南明高中的大門。
她在校門外遇到錢靈和幾個同學,死黨抓住她的胳膊問:“發生什麼了?”
“沒......沒事......”
小麥極力掩飾,硬擠出一絲笑容。
她跟隨同學穿過空曠的南明路,來到學校對面的小超市。這是荒涼郊外,方圓幾公里內,沒有其他商店與餐廳,只有這家小小的超市,像黑夜唯一的燭光,尤其對喜歡買各種小東西的女生來說。
超市雖有個連鎖牌子,卻由一個外地大叔經營,守着這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店。南明高中幾乎每個學生,都認識這位店主大叔。
趁着食堂開飯前的空檔,這羣女生在小超市閒逛。錢靈在外頭挑選零食,小麥獨自轉過第二排貨架,在狹窄的通道盡頭,看到一個陌生的大男孩。
他的樣子像高中生,身材高高瘦瘦,坐在一張小凳子上,理着一個學生頭,卻又不像南明高中的學生。
不知爲何,從不多看陌生人一眼的小麥,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想要看清楚他低下去的臉。
忽然,他感覺到了她的存在,猛然揚起頭來,盯着不速之客的小麥。
他有一張清秀的臉,輪廓分明的鼻子與下巴,白淨皮膚上有幾粒青春痘,最吸引人的是雙明亮的眼睛,帶着怯生生的目光。
小超市昏暗的角落,四周全是廉價的日常用品,他那身衣服也夠鄉土的——但他起身微眯雙眼,咬起薄薄的嘴脣,喉結微微抖動一下,還真像古時候的俊朗少年。
小麥心底一顫,皺起眉頭靠近幾步,與少年四目相對了幾秒,直到他羞澀地把頭低下。
這張臉似乎在哪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她不敢再向前走了,意識到自己過分大膽,疑惑着轉頭離開貨架。
正好錢靈和幾個女生過來,她們也看到了那個男生,卻沒有一個人多看他第二眼。小麥用眼角餘光瞥去,發現那個少年也不時擡頭,悄悄觀察這羣女生的一舉一動,那眼神就像防賊似的——上個月有同學在超市偷東西被店主逮住了。
“小麥,快點回去吧!”
錢靈在收銀臺結帳時喊了一聲,小麥匆忙回答:“好,馬上就來。”
等到同學們都走出小超市,她卻獨自留下來,回到第二排貨架後,正好看到少年擡頭。
田小麥終於認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