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
我是秋收。
我說過我在寫小說。
這是我的第一篇小說,也許還不是最後一篇。
世界上許多出色小說,都不過是作者的幻覺,而我寫的這篇卻是真實的幻覺。
2010年,我以故意殺人罪未遂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十年,我在這座安靜的監獄裡,用了十個春夏秋冬,終於寫完了這篇小說。
我在這裡的編號是“1914”。
雖然,我的左臂留下一個紅色的傷疤,但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我也沒有再想過要自己結束生命。
面對鐵窗的許多長夜,我會想起那個人,想起我的第一次的愛,也是最後一次的愛。
我曾經以爲,只要有足夠的勇氣,就可以跨越我們之間的深溝。
可惜,那只是一個幻覺,真實的幻覺。
她,恐怕早就嫁作人婦,生了孩子,做了媽媽——不止一個?最好是一對兒女,都長得和她一樣漂亮。她一定會是個好妻子,好母親,好兒媳......
希望她徹底地遺忘我。
我放下筆,合上書稿,蜷縮在角落裡,漸漸睡着了......
“1914!”
忽然,獄警在監房的鐵窗外喊我的名字,
今天,是我刑滿釋放出獄的日子。
刑期是從被羈押那天開始算起,也就是從2010年的平安夜,到2020年的平安夜。我從獄警手裡換上一套便服,感覺不穿囚服還有些難過。我背起挎包,走出層層把守的鐵門,來到監獄外的空地。我伸開雙手看着自由的天空,與監獄裡的天空並沒太大區別。
可惜,我沒有看到那個人。
冰冷的雪籽,再次被北風席捲而來,無情地打在臉上。
當我穿過監獄大門外的田野,走向長途汽車站的時候,一輛汽車開到我的身邊停下。
車窗迅速搖下來,露出一張略顯陌生的臉,開車的男人大叫一聲:“喂!阿秋!”
我愣了一下,彎下腰仔細辨認他的臉。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古飛!”
原來是他啊,時間真是砸在臉上的板磚,原來乾巴消瘦的他,居然成了一個過早發福的胖子,看來這十年來他過得還滋潤。
我坐上了古飛的車。他熱烈擁抱了我,還像當年跟着我混時那樣,一不留神把眼淚鼻涕擦到我的衣領上。他把車開上高速公路,一路說着十年來的變化。他回東北老家以後,很快娶了媳婦生了孩子,經營夫妻老婆店的社區超市,名字居然還叫“魔女區”。
車子在高速上開了幾個鐘頭,我早就不認得外面的路了,不知不覺在座位上睡着。當我一覺醒來,發現車子已開進一座大城市,路邊閃爍着聖誕老人的廣告,那些景物既陌生又熟悉,直到確認這就是上海。
“帶我來這裡幹嘛?”
心底隱隱有些不安,想起十年前我被抓住的那天,同樣風雪瀰漫的平安夜,古飛卻笑而不答。
黃昏時分,車子停在市中心的一條路邊,他微笑着說:“給你一份聖誕禮物!”
“什麼?”
我一下子沒明白過來,等到古飛將我從車裡拖出來,才發覺這條路有些眼熟,儘管街邊的商店都已改變,那棟大樓卻還如十年前一樣。
更令人驚奇的,是路邊十幾棵光禿禿的法國梧桐間,全由一根根繩子連結起來,系滿成百上千的黃色絲帶,就像樹枝上開滿黃色的花。平安夜的風雪呼嘯而過,大樓門口的燈光一下子打開,黃色的絲帶與白色的雪,構成一幅絢爛的畫面,也如同一場真實的幻覺。
我看到了她。
我認出了她。
她。
她的脖子上繫着一條黃色絲帶。
幸福的黃絲帶。
眼淚,該死的眼淚,一下子衝破我最後的防線。
她來到我的面前,還像十年前那樣美麗,我卻不知該對她說什麼?曾經準備過的那些語言,曾經背誦過的那些詩句,全被她脖子上的黃絲帶一掃而空。
我感到我的眼淚融化了打在我脣上的雪花。
繫着黃絲帶的她,咬着我的耳朵說了一句話,然後將一張小紙條塞到我手裡。
攤開小紙條,卻看到一團模糊的字跡,一剎那的不知所措後,記憶卻突然明瞭。
那是二十年前我親筆寫下的,卻遲到了十年才傳到她手中——中間幾個字已看不清了,只剩下開頭的“我”與最後的“你”。
又一粒雪打下來,化開小紙條中間那些墨跡,我這才念出那個被藏起來的字。
“1914!”
忽然,獄警在監房的鐵窗外喊我的名字,才把我從這個無比完美的夢中喚醒。
睜開眼睛,看着黑色的天花板,感覺眼角的淚水朦朧。
我終於清醒了——明天才是刑滿釋放的日子。
獄警打開監房鐵門,拍着我的肩膀說:“有人探監!奇怪,今天會是什麼人來看你?”
我披上厚厚的棉衣,跟着獄警走過陰暗的通道,直到探監室的大門打開。
剎那間,我閉上眼睛,默默地向上帝祈禱!
祈禱我不是在另一個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