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對、對,趕緊地,我們帶你去。”不然去晚了,鐵定會被罵了。
兩人急匆匆地越過虞子嬰,一走出門口,低寒的氣溫打着旋兒風直刺激得他們打了幾個哆嗦,使勁摩擦着雙臂,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他們又停了下來,噓起眼回過頭去。
只見身後那個剛跨出門檻,隨風搖逸的黑袍如蝴蝶,一身單薄而脆弱的少女,眸光墨玉般清靜,卻是半分冷意都沒有表露出來,一時之間,兩人臉上不禁生出幾分臊意。
他們覺得自己連一個柔弱纖瘦的少女都不如,心底一鼓不服氣涌上來,他們齊齊挺起了腰板,然後故作沉穩大方,邁着八字步在前面專心帶路。
一出那間茅草泥牆房屋,虞子嬰便發現自己到了一處陌生而荒涼的環境,獵獵寒風颳過眼前黃瑟的荒漠,席捲起層層黃褐色的砂石,兩邊的荒漠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與腐朽的戰盔,視線掠過這瘮人的周邊,虞子嬰又眺望遠方俏孤雪山白融一片。
她腳底踩踏的觸感十分粗礪咯腳,因爲兩個帶路的少年專門挑了一條人工徹成的石壘道路行走,避免踐踏到荒漠內的白骨。
一路上虞子嬰都很安靜,她的表情沒有半分不願或抗拒,這倒令帶路的少年都感到挺奇怪的,所以他們總會忍不住回過頭去觀察她,留意她的一舉一動。
見她的眼神一直朦朧飄渺地流連在茫茫無際的荒漠上,大眼少年繼頻頻看了幾眼後,終於忍不住,跟她開口講解道:“這裡是古戰場遺留下來的屍骸,聽說當初在這片荒漠發生了一場大戰,然後這裡曾經死了好多好多的人,你看這風吹沙露一大片一大片的骸骨,便知道當時戰役的慘烈了吧。”
虞子嬰視線從遠處拉了回來,卻回了一個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這裡離未央城多遠?”
“這個……要走好大半天呢,不過未央城佔地遼闊,它很大很大地,所以這裡其實還是未央城的管轄之地,我跟你說啊,其實咱們未央城雖然說只是一個城,但都比小狼國還要大好多倍呢。”大眼少年擡起頭,望着廣垠開闊的天空,拍了拍胸膛,眼神一邊發亮,忍不住自豪道。
虞子嬰望向那一片風沙惹眼的惡劣環境,道:“爲什麼會選擇這裡?”
爲什麼會選擇這裡?
這個問題一出,卻令剛纔兩名口若懸河的少年一怔,半響啞口無言。
他們會在這裡的理由其實很複雜,又很簡單,但讓他們一時出語言解釋出來卻又覺得好像說不清楚似的。
黃埃散漫風蕭索,天地無光日色薄,在被風沙彌漫的一個巨大象骸骨之中,似有影影綽綽的身形輪廓走來。
“這個問題,不如讓我身來替他們回答吧。”
隨着一聲蒼老而渾厚的聲音響起,一名拄着紅鶴頭柺杖的矮小身影,在一羣人的簇擁下走了過來。
虞子嬰一眼掃去,這一羣人之中,只有圖魯跟他阿爸是虞子嬰之前見過的。
他們每一個人都穿得很破爛,身上的衣服就像撿的別人的一樣,有厚有薄,一件疊加一件,不爲好看得體,只爲實用保暖,他們的臉也用一塊布巾包着,僅露出一雙眼睛。
他們的眼眶都較爲凹陷,有着北方人的粗曠跟西方人的深遂,眼瞳色澤較淡,不似中原人那般黑澤。
虞子嬰用着一種極端冷靜的目光觀察着他們,神色極淡,比起面無表情稍緩一些。
這一羣人當中,有一個人所站的位置便體現着他的地位。
獨自領頭,比其它人所站的位置拉出一個空位的是中間一個長得較矮,但精神爍爍的老年人,他有一頭花白的頭髮,他全部的頭髮都辮成一束盤在腦頂,他扯下臉上的包巾,對虞子嬰露出一個張和藹親切的面容。
“姑娘,首先老頭子將代替在這裡的所有流民,跟你道歉。”這個老年人步履較爲不穩,行走之間左右不平衡,很明顯一條腿上有舊疾。
“他就是哈闥……”兩位少年擠眉弄眼,跟虞子嬰使了一個眼神後,又朝人羣之中的圖魯看了一眼,便趕緊退至一邊去了。
“你們的歉意如果只是一種口頭上的奉承,那不必浪費口舌。”虞子嬰忽然奇妙地瞥了一眼朝她低頭的老年人,微微側避開身,並不接受他一份歉意。
她望著對面那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只覺他的話跟他的人一樣,如同被裹在煙霧般不真實。
“不……這不是虛僞的話……小姑娘,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公正而又堅強的人,如同我們北疆國十分尊敬的拉祜神一樣。”老年人用一雙慈愛又柔和的眼神看着虞子嬰,嘴角微微彎起弧度,就像對她的無理取鬧無限包容縱容。
虞子嬰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如何,但她心底卻是十分諷刺:“收起你嘴裡華美而虛噱的開場白吧。”
這句話,明顯惹惱了老年人身後的流民們,他們都用一種不滿指責的眼神看着虞子嬰——你不該這樣對待一個對你溫和的老人。
“呵呵呵~小姑娘就是性急啊,也好,咱們就言歸正傳吧,你剛纔好像在問,我們爲什麼會在這裡,對嗎?”老年人的表情由始至終都帶着令人放鬆的笑容。
虞子嬰冷靜地看着他。
老年人見虞子嬰不說話,亦不見氣,反而對她更客氣而寬容。
“聽圖魯他們說,小姑娘是我未央城玄陰王的……俘虜?”他背手於身,拄着鶴頭柺杖在原地走了幾步,笑眯眯地又換了一個話題問道。
“你還可以問一些更顯而易見的事情。”虞子嬰眼中一絲情緒都沒有,卻用一種鼓勵的語氣道。
那兩位接送虞子嬰前來的少年聞言嘴角一抽,忍住撫額的衝動——她又在用一種面無表情的神色來諷刺人了。
老年人聽懂了,他失笑地搖了搖頭,嘆氣道:“好吧,好吧,老頭子知道年輕人的性格就是不耐性聽這些羅嗦的問話,好吧,那有什麼話我也就直說了。”
他看着虞子嬰靜靜地道:“小姑娘,你瞭解玄陰王嗎?你覺得他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虞子嬰不假思索道:“任性,他是一個任性到極點,不將世界一切法規跟事物放在眼底的人。”
老年人聞言一愣,其它人則帶着幾分詫異跟茫然盯着虞子嬰。
她的話很好理解,但同時亦很難理解。
所以許多人聽了沒有共通性,而老年人哈闥擁有豐富的資歷跟知識去領悟一些旁人所不能及的道理,所以他懂了。
其實,在問出口後,老年人哈闥以爲她會說——玄陰王是一個很神秘莫測之人,他殘忍且暴戾,瘋狂又變態,性格詭異等等的狹隘又厭惡之詞,卻怎麼也沒有想過,她的答案會是如何簡單……又準確。
哈闥似想像往常一樣地笑,但臉皮卻久久不聽使喚,一直僵在那裡,於是他也不勉強自己笑了,而是微闔下眼簾,神色略帶着一種深沉的陰鬱道:“沒錯,因爲他的任性,所以我們在這裡。”
而虞子嬰則在心底默默補了一句——因爲他的任性,所以她也一併來這裡了。
“這個地方你覺得怎麼樣?”他擡起蒼白的眼神看着虞子嬰。
然而不等虞子嬰回話,他又想起什麼,起手搖了搖,自言自語地糾正道:“哦,我這麼問錯了,因爲你還沒有進入過未央城,所以你並不知道,那是一個多麼十分美好得令人感到沉醉不願意醒來的地方,而相對的,如今的那個地方卻是一個如同地獄一樣的地方。”
“我們是多麼地想回去啊……哪怕不顧一切地犧牲……”
曾經的美好,如今的地獄……
虞子嬰一時之間腦海之中好像轉過許多想法,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她麻木道:“這些事情,與我何關?”
哈闥再次笑了,但這一次的笑容卻強硬許多了,這令他那一張慈和的面容變得嚴肅許多:“這些事情本來不該牽扯到你的身上,但說實話,姑娘,在你變成玄陰王的身邊之人那一刻起,有許多事情你好像都沒有辦法置身事外了……你知道,如今的我們有多需要你嗎?”
最後一句,明顯跟前面的話有着不一樣的意味,甚至連他的表情都變了,他下垂的三角濃眉斂緊,背脊因爲鄭重而挺直,泛青的渾濁眼睛,望向她的眼神飽含着某種深意。
“需要我?那我能問一個問題嗎?你能告訴我,你們口中的聖靈是什麼?”虞子嬰語序極快,像要將心底的疑惑一口氣,不被人打斷地吐露出來:“先前你們之中有人對玄陰王親口說過,若是你們在他手中出事,便會有聖靈來替你們出頭?”
老年人聞言,就像乾裂的石象被猛烈烤炙,臉色一變,先前的一切慈祥表情龜裂破碎。
他以先前從來沒有過的力度,迅猛地回過頭去,對着身後跟隨的一羣人,厲聲道:“這話是誰說的!”
柺杖篤篤焦躁而急切的拄地聲,就像夜風山谷之中某種刺耳的尖叫,令人不由感到惶恐。
圖魯臉上的慌張一閃而過,他擡眸瞥了虞子嬰一眼,暗吸一口氣後正準備站出來,但另一道身影卻比他更先一步站了出來。
“阿爸,是我——”
啪!不待他說完,哈闥已經不容分說地一掌反扇偏了圖魯阿爸的臉。
“阿爸!”圖魯驚聲道。
原來……哈闥是圖魯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