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冒懷揣利刃,即使不是爲了行兇,也絕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輩,但出人意料的是,那利刃上並無毒藥,和賀穆蘭在帳篷裡聽到的話根本對不上號。
石冒隸屬左軍,自賀穆蘭被左軍的撫軍將軍帶人陷害以後,那位將軍下場自然不太好,幾乎被蠻古打死了,左軍和右軍之間也有了間隙,如今石冒又準備在馬下對賀穆蘭下毒手,更是引起了衆怒。
要知道賀穆蘭要不是爲了制止越影踏死他,原本是沒必要落馬的。
一個要行刺高官的刺客,應該不會這麼沉不住氣,提早動用兇器,所以石冒究竟是不是那位“將軍”的屬下,只有看崔浩等人的手段了。
賀穆蘭校場立威,以一敵三,雖然三人最後都摔下了馬,但一個認輸,一個私下暗算人觸犯了規則,最後的勝者還是賀穆蘭。
當大將軍拓跋延宣佈賀穆蘭是最後的勝者之時,校場裡響起了一陣陣的歡呼之聲。
三冠的冠軍!
以一敵三!
五六年來,第一位右軍出身的冠軍!
賀穆蘭站在點將臺上,接受萬人的歡呼,心中並無太多的激動,因爲她看到了那個站在崔浩身邊的道士。
年輕的、更加道骨仙風的寇謙之。
她還記得自己爲什麼會來這裡,爲什麼會在死了一次後又復活過來。
寇謙之將眼睛移向她,似乎是有些不確定地眯了眯眼,看了她許久,之後對她露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
“當年我初見你,並不知你是女子,只是倘若男人身上擁有你這種先天陽氣,又是心性堅毅清明之輩,不是天生的將帥之才,便是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均是以武力撥亂反正,匡扶社稷之人。”
寇謙之在幻境中對她所說的話彷彿還在耳邊。
賀穆蘭見寇謙之只對他笑了笑便移開了目光,心中更加捉摸不清寇謙之是不是也是未來的來客了。
而那引她去帳篷之人是否是寇謙之,更讓她心頭一片迷霧。
“花木蘭?花木蘭?”一個聲音響在她的耳邊。“我知道你很高興,不過這種時候,最好不要失態!”
庫莫提的聲音讓出神的賀穆蘭一下子驚醒過來,有些發愣地看了過去。
在他身邊,身着戎裝的庫莫提用手按着她的肩膀,小聲和她說道:“還不知道有沒有人要對崔太常動手,你清醒點,若有意外,記得護他。”
賀穆蘭眨了眨眼,輕輕點點腦袋。
“我就知道你不會一直都是個普通的卒子!”庫莫提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像是掩飾她的突然出神。
“期待你縱橫沙場,與我並肩而戰的那一日!”
賀穆蘭受這位鷹揚將軍照顧良多,已經到了不知道如何還清的地步。偏這位將軍根本就不是爲了什麼回報而如此做的,這就讓她更加感激涕零。
她只能深深地施上一禮,獻上自己所有的感激和尊敬。
“花木蘭……”
賀穆蘭開口道。
“……定不負將軍的深恩。”
庫莫提也不知聽過多少這樣的話,他笑了笑,像是非常滿意的離開了。
庫莫提是賀穆蘭原來的主將,待庫莫提褒獎一番後,拓跋延便開始賞賜幾位佼佼者的成績。
賀穆蘭得了一張雕花大弓,這弓是由不知什麼動物的角製成的,入手溫潤,而且頗爲厚重。賀穆蘭喜歡射箭,得了這弓,頓時愛不釋手。
李清得了一匹寶馬,因爲據說他的戰馬在上次出戰時被人射死了,只能勉強用替馬出戰。替馬是一匹母馬,因爲身材比一般母馬高大,性格卻比公馬溫順,便一直做着李清的替馬。
殺鬼等人都得的是各種武器,能入最後的十二人,無不是人中俊傑,他們在花木蘭身後一字排開,接受封賞,賀穆蘭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就擔心背後射來一支暗箭什麼的,突然就解決了崔浩的性命。
還好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直到崔浩揮毫潑墨,蓋上印鑑,都十分正常。
崔浩和寇謙之一起上前,崔浩讓隨從捧上那副剛剛寫成的字幅,紙上連墨跡都未乾。
丈餘長的紙上,寫着“勇冠三軍”四個大字。
賀穆蘭自然是識字的,彎腰接過了那字幅,謝過崔浩的賞賜。
“花木蘭,你有勇有謀,難得的是十分忠誠,本官很欣賞你這樣的年輕人。想來鷹揚將軍會爲了你來找我求借寶甲,也是因爲如此。”
崔浩自知道這個年輕人有可能是拓跋燾私下的心腹以後,對賀穆蘭的態度也越發的友好。
“所謂寶甲贈英雄,那套冠軍侯昔年的舊物,我就贈與你了。希望你能勇冠大魏,他日也得封‘冠軍侯’,給後人留下一段佳話。”
賀穆蘭見這個沒什麼交情的重臣居然對她給予這樣的厚望,甚至把那套鎧甲都贈給她了,頓時把嘴巴張成了個“o”字型。
那套鎧甲拉風是拉風,但象徵意義已經大過了實際用處,無論是哪一個武人,都不會輕易穿它去戰場征戰。
賀穆蘭知道崔浩家富甲一方,卻不知道他能把這種東西隨便送個小兵,一時間不知道是受寵若驚多些,還是仇富的心理更多些。
這也太*,太*了!
霍去病當年“使得六畜不生息”,對於胡人來說,更是有着特殊的地位,崔浩得了他的鎧甲,也不敢隨意使用,就是怕鮮卑貴族會多想,有意認爲他含沙射影。這套寶甲在他手裡反倒有些燙手,如今得個機會送了出去,還能落下一個人情。
崔浩篤信道教,見賀穆蘭露出那樣的表情,臉上的表情也輕鬆了起來,指着賀穆蘭問身後的寇謙之:
“道長善於觀人,你看看這花木蘭,日後前程如何?”
寇謙之看着賀穆蘭,意味深長地說道:“這位可是天賜的將星,前途無限是肯定的,便是名垂千古,也不意外。”
寇謙之何曾對人有這樣高的評價?饒是崔浩也忍不住多看了賀穆蘭幾眼,見寇謙之不是客套,笑容更加和藹了起來。
“竟是如此?那我這鎧甲送的更是值當了。花木蘭,寇天師輕易不會誇獎一個人,望你日後真能成爲國之棟樑,匡扶社稷。”
他鼓勵了幾句,便帶着寇謙之回那主位上去了。
賀穆蘭只覺得背後各方射來的視線簡直要燒熟了她的後背,不由地“憂怨”地瞪了寇謙之一眼。
這道士……
哎,不說了。
崔浩和寇謙之也送完了獎賞,接下來的便是“點將”。
大將軍拓跋延邁步走到點將臺的正中央,對着三軍高聲道:
“我黑山大營的慣例,三軍大比奪冠之人,可按軍功授予實缺。功曹何在?”
被素和君“斥責”過的幾個功曹如今恨不得捧着花木蘭的腳喊爺爺,見大將軍拓跋延呼喊,立刻捧着花木蘭的幾本軍功冊奔上臺來。
“花木蘭軍功幾許?念!”
“是!”幾個功曹打開冊子,開始唸了起來:“丁卯年九月初四,初戰,斬敵十二,下獲……丁卯年九月二十一,得首級十四,下獲……丁卯年十一月初七,得首級……”
“丁卯年十二月二十一,俘虜奴隸三百七十二人,上交軍中,中獲。戊辰年正月初四,隨鷹揚軍出戰,救援朔州……”
那功曹最近剛剛把花木蘭的功勞統計完畢,鷹揚軍有自己的功曹,對每個人的功勳記得更是清楚,這些功曹最後把花木蘭的功勳統計完的時候,根本不相信一個新人在不足一年內能獲得這麼多的功勳。
別說功曹們,便是在校場上聽着花木蘭軍功的將士們,也都是瞠目結舌。
初戰便斬敵十二,那黑一那一火有多強,不言而喻。
他們還不知道第一戰裡那被殺的十幾個敵軍大多是花木蘭所射殺,否則還不知道會有多麼詫異。
那功曹零零碎碎讀了有半個時辰,整個沙場從議論紛紛到小聲喧譁,到最後的鴉雀無聲,幾乎是連某個人嗓子發癢的小聲咳嗽都聽得見。
便是庫莫提也沒察覺到花木蘭跟在他身邊以後立下了這麼多功勞,意外的和身邊的若干虎頭說了幾句什麼。
賀穆蘭卻並沒有覺得如何榮光,反倒有些不自在。
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十八歲少年,而是年近而立之年之人,站在大校場上聽着別人宣讀自己殺了多少人,莫名地有些憋悶。
這個時候,她才深刻的意識到,自己的功勞是建立在無數條人命上的。雖然她是保家衛國,雖然她是爲了自保,但聽到自己殺了多少人,俘虜了多少個奴隸,總是有些不舒服。
那功曹細細碎碎唸完了她所有的軍功,對着大將軍回道:“花木蘭如今軍功已經六轉,應當授予‘上騎都尉’之勳。按照我大魏軍制,武勳降兩等授官,應授遊擊將軍一職。”
遊擊將軍和雜號將軍,都是可單獨領軍兩千的將軍。
前世花木蘭這個時候,已經是“虎威將軍”了,“虎威”便是她的旗號。而狄葉飛則是“遊擊將軍”。
拓跋延似是也被花木蘭的軍功所震動,思索了一會兒以後,朗聲說道:“花木蘭,遊擊將軍未免顯示不出你的威武。你力大無比,搏殺之時又有猛虎下山之勢,本將軍便封你‘虎威將軍’一職,雖是雜號,位同遊擊,領軍三千。”
果然還是虎威。
賀穆蘭單膝跪下,恭恭敬敬地接受了這道封賞。
“本將軍聽鷹揚將軍所言,你不願留在中軍,想回右軍效命?”
“是,末將想回右軍效命。”
賀穆蘭的回話一出,中軍的鎮軍將軍尉遲誇呂頓時黑了一張臉。左軍知道花木蘭和他們有過節,也沒存着招攬之心。他們的主將遲遲沒有到任,一直是大將軍先兼着,也不知朝廷是什麼心思,根本不準備露這個臉。
夏鴻和王猛心中已經有了準備,知道花木蘭十之七八會回右軍,但如今明明白白地聽見,忍不住雙雙露出笑意,他們身後的右軍將軍更是笑出聲來,喜形於色。
三軍大比的冠軍,在中軍都算是鶴立雞羣之人,兜兜轉轉一圈後還要回到右軍,對如今正在漸漸振奮起來的右軍來說,無疑是一劑良藥。
拓跋延早就從庫莫提那裡知道花木蘭死了心要回右軍的事情,此時並不多囉嗦,他也不可能當着三軍的面,勸說他“中軍比右軍好多了你去中軍”這樣招惹衆怒的話,所以便只是轉頭和記錄升遷的司功參軍說道:
“等大比結束,將花木蘭升爲虎威將軍,兵甲、兵員的補充,和右軍鎮軍將軍夏鴻商議。”
“是!”
賀穆蘭見拓跋延應了她的請求,連忙高聲道謝。
歷來大比的冠軍前途都是大好,左右軍中的虎賁、驍騎兩營,主將大半都是冠軍,中軍的幾位先鋒將軍,也都是如此得來。
拓跋延勉勵了賀穆蘭幾句,便下令今日每火加肉菜一道,蔬菜兩盤,算是共襄盛舉,頓時校場裡歡叫聲震天,賀穆蘭一下點將臺,就被禮官上來披紅戴綠一番,右軍衆將士將她團團圍住擡了起來,在黑山大營中繞了一圈,才擡回右軍去了。
‘救命啊!這是誰在趁機亂摸她的腰啊!’
賀穆蘭淚流滿面。
‘還有誰掐她的屁股,本來就沒有肉啊喂!’
這是全軍的盛事,更是右軍的狂歡之夜,點將臺上衆將軍和大臣見着賀穆蘭被人擡走,也都紛紛追憶起自己年輕時的歲月,笑着看着他們漸漸離開。
夏鴻帶着右軍諸將走的是最早的,他們是右軍的主將,右軍新增一員將軍,無論是營帳還是新到的手下,都是要妥善安排的。
一般來說,新增的將軍要自己練兵,當年花木蘭和狄葉飛便是自己練的新兵自己帶,陳節就是那時候被升爲親衛的。
如今右軍新兵只有一千多人,就算全部給了花木蘭,那也還有八百人的不足,得等到春天軍府再送新人過來,纔有兵員可以補充。
而花木蘭確實是員馬上可以上戰場的猛將,右軍也需要得力的先鋒將軍。哪個主帥也不願意讓她蹉跎小半年去練兵,回營後這些將軍免不得要商議一番,從各位主將的帳下調撥一批人過去,再抽調新兵補充。
想到那個犯錯被剝奪了將職的將軍,他還留下來一千多騎兵,夏鴻突然有了主意,開始和身邊的將領們議論了起來。
當夜,右軍之人載歌載舞,烤羊烤豬,賀穆蘭和昔日同袍故友徹夜狂歡,自是不用多講,就算中軍那邊李清並未奪冠,喧鬧之聲也響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熬了一夜的賀穆蘭去鷹揚軍中辭行,路過所遇見的鷹揚騎士紛紛對她表示祝賀,也有惱怒她沒有留在鷹揚軍中而失望避開之人,賀穆蘭心中去意已定,和他們寒暄一陣後,便踏入了庫莫提的王帳。
庫莫提似是也一夜沒睡,見賀穆蘭前來,給她賜了座,揉着眼睛說道:“那石冒大約不是行刺之人。”
“那……”
庫莫提搖了搖頭。“大約是石冒突然殺了出來,打亂了他們的佈局。此人在左軍一向本事不顯,誰也不知道竟能戰到最後。除了你和李清,已經被刑訊過的石冒,剩下的九人裡,一定有意圖不軌之人。”
賀穆蘭一言不發,到了這個時候,她的意見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庫莫提抹了一把臉,苦笑道:“黑山大營何等重要,竟接二連三的被有心之人利用。我都懷疑先前的營嘯也不是意外……”
庫莫提說到這裡,突然閉口,對着賀穆蘭繼續說:“你去了右軍,若有風吹草動不對的,可以隨時來找我。你雖不是我的親衛了,但人人都知道你我有這層關心,中軍對你不會阻攔。”
“……是。”
賀穆蘭點了點頭。
“多餘的客套話我也不多說了,你那軍奴,還有你新得的鎧甲和武器,都一起帶回右軍去吧。你親衛做的還算稱職,那件烏錘甲,我也贈與你了。崔太常給的東西好是好,不過我看你,也不像是敢真拿着穿的樣子……”
庫莫提想起賀穆蘭在校場上束手束腳,就有些恨鐵不成鋼。
“我說你,好歹也是隨王伴駕過的,大夏宮也去過了,連公主都見過,不過一套鎧甲,竟讓你……哎,罷了,這話提了也沒意思。你是新任的虎威將軍,當儘快建立起威嚴,不要讓人看輕了纔是。”
“謝將軍教導。”
“要借錢儘管提。”
“咦?”
賀穆蘭猛然擡起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庫莫提見賀穆蘭還沒有懂,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我忘了你還不知道下面要做什麼。等你帶了兵以後,手頭上要不方便,可以來找我。你那一百兩金子,恐怕還不夠用一個月的……”
賀穆蘭見到庫莫提放聲大笑的樣子,突然涌上一陣不祥的預感。
聽他話的意思?
賀穆蘭在副帳裡拿了自己的用物和裝備,帶上花生,在和副帳裡的幾位親兵約下“等我休沐定在黑山城擺下宴席宴請各位”的約定後,疑惑迷茫的回到了右軍中。
她如今已經升爲了將軍,可單獨一個營帳,她的隨從花生也和她同住,不過住在了副帳。
賀穆蘭將所有東西丟下,先去參軍帳中找司功參軍交接,那參軍見她來了,眼睛頓時一亮,笑着迎上前來。
“花木蘭,你來的正好,新成一軍,這軍旗、號角、皮鼓、金柝都得新制,我們來算算,需要花費……”
“咦?”
“還有傳令官、旗官、伯鴨官,這些你都得自己養,糧餉軍中並不出的……”
“啥?”
“雖說新兵入伍都自帶兵器鎧甲,但箭矢還是得提前準備的。軍中箭矢每人都有定量,超出得自己購置。新兵只有糧餉沒有俸祿,你手下兩千騎兵,就算騎射兵五百,這五百人的箭支,你得預先準備……”
“司功參軍……”
“什麼?”
賀穆蘭摸了摸自己的腰。
“我就兩個腎,你要哪個,你自己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