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奈時常收到路離的短信，問她恢復得如何，問她能否外出返校。
事實上她的身體已經基本痊癒了，骨折處的繃帶早就拆除乾淨，只是創口偶爾拉扯產生細微痛感，尚不能有太大幅度的動作。
但是時生不允許她獨自出門。
他的態度並未發生任何改觀。自殺、車禍，都無法扭轉他對梨奈的過度保護與掌控。他是如此強勢的男子，下意識需要每個人服從於他。他對梨奈的隱忍早已超過預期，一次次放寬底線，甚至沒有底線。
但他沒有辦法置她於危險之中，他沒有辦法看着她就那麼離自己而去。
這又有什麼錯，只是我們都不可能逃離宿命的安排，逃離現世頹喪與決絕，逃離光年永無止息的洪流，凌駕於縹緲時空之上。
梨奈沒有表現出太多反抗情緒。他們之間必定有一個先妥協，而這個人，絕不可能是時生。
他的感情是自私的，這種強加給別人的愛已經成爲他思維的既定模式。即使對梨奈的自殺抱有濃重的絕望與悲慟，卻亦不足以挽回任何局面。
她就彷彿一個不懂事的孩童，玩着有驚無險的幼稚遊戲。他恨她對生命的恣意褻瀆，恨她的衝動與不計後果，可終究無法責罵她。世界崩裂於眼前，黑髮如折斷的羽翼般隨風飄蕩。他似窮盡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天的場景，亦不打算再次提及。
創口將要恆久留存，即便時間能夠將其慢慢淡化，但多年之後倘若想起往事，仍會心有餘悸。
這場兩敗俱傷的征戰，最終帶來的，只是無休止的疼痛，如此單一，如此明烈，如此孤絕。
現在梨奈已經累極，她再不是那個孩童了，因深知有些東西一早便被刻入彼此命輪。那是某種融進血液骨肉中的元素，同生共死，迴轉千百遍，了無終結。
有的時候會做恬淡的夢。夢中有人吻上她的眉宇、眼瞼、面頰，帶着濃郁的依戀與流連，讓她想起母親。小的時候身體非常虛弱，童年最深重的記憶便是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五歲那年梨奈做了心臟病手術，印象已然微薄，只是那種屬於幼兒的最原始的恐懼感仍銘刻於心。她記得那時母親日夜照顧她，靜默望着她的時候，臉上可以生出衆多豐富表情來，糅雜在一起，令她困惑。梨奈的脾氣因病痛而變得暴虐頑劣，常常莫名其妙大哭或喧譁，亦開始幻想父親的模樣。溫柔的、包容的、高大的，那時她還不懂得什麼叫做英俊，只是希望他長得好看，像廣告裡的男演員一樣棱角分明，擁有璀璨笑容。
小小的她問母親，爲何父親要離我們而去，爲何他不能守在我們身旁。女子無言以對，於是雙方陷入長久沉默。這個時候梨奈會低聲啜泣起來，口中斷斷續續吐出不成句的詞語。等到疼痛再次鋪天蓋地侵襲，悲傷的淚水便化作無望掙扎，令她輾轉、狂亂，直到沉睡。
有一次她半夜清醒，模糊中看見母親的面容蒼白而哀慟，眼角泛着晶光。女子的右手覆上她額前細碎黑髮，似一塊絨布般將她包裹。梨奈確信母親沒有覺察出她的異動，因爲她感到有淚水擊打在眉心，一顆一顆，帶着月華般的微涼清冽。
她聽見母親低沉的哽咽。對不起，梨奈，但你要知道，媽媽永遠愛你。
或許她所有的怨恨與不解都在那一刻分崩離析。這世上每個人都活在大大小小的苦難之中，不能訴說，亦無法得到緩解。我們是如此獨立存在的個體，下意識選擇最寂寥的方式排遣胸中鬱結，類似於慢性自殺。
但人類的壽命在萬物中已不算短暫了，卻要揹負數不清的災禍，這是否是神的安排。作爲主宰者，必須要承擔此種艱難義務，接受現實殘酷的奴役，卻沒有辦法對外族傾吐。
所以纔會產生自殺的行爲。因爲絕望，因爲無法承載無涯寂滅。
母親直到死都未曾說出她哭泣的原因。那個靜謐的夜晚，宛若幻象，而她們就好似遊離於世間的孤獨旅者，兀自放逐身體魂魄，直到殤去。
心臟手術後梨奈恢復得極爲緩慢，雖然身體機能有所提升，但仍然達不到健康標準。從小到大未參與過長時間劇烈運動，對於繪畫的興趣也是在這漫長的靜止中培養起來的。
她覺得自己的神經向來遲鈍，任何事都要經歷冗餘反射過程方可抵達中樞。有時這種遲鈍表現成樂觀模樣，亦讓人認爲她是不諳世事的少女。梨奈維持這狀態二十一年，她選擇以此來逃避所有疼痛。她微笑，交友，畫畫。其間母親離去，梨奈亦沒有放聲慟哭，只是緩慢揉碎消化這早就是註定的結局。無數長夜她難以入眠，淚水順着眼角滑落，濡溼枕巾。她回想母親從查出絕症到最終去世的整個過程，她不明白，活着已經非常艱辛，無限逼近死亡則更加折磨，這世上到底有什麼歡愉可言。
抑或她們都對現實懷有太高期許。但於無望中尋覓希望，是件多麼困難的事。
倘若能夠消除記憶，變得愚笨癡傻，那又有何不可。
只是上帝不曾給予她這樣的機會。
孤坐時梨奈不斷想起母親、紗和與理央。別墅的大廳內掛着那中年人年輕時的全家福照片。她終於發現她的父親既不溫存，也不包容，只是無比英俊，眉宇間透露出凜冽殘忍。他的這種英俊，幾乎成爲罪孽，讓她相信他曾必然重創或虐殺過一些人的身心。
其實在某種情況下，我們的存在，註定會使他或她們感到痛苦。
這亦是沒有辦法的事，梨奈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裡，知道她父親與母親的故事。他們彼此傷害，各自沉淪。她的淚水，他的瘋狂，已經成爲空谷迴音，於塵埃中不斷婉轉縈繞，漸漸歸於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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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生似比往日更加忙於公務，仍舊在調查千夏被害的細節。這件事耗時如此長遠，可見其幕後力量非常龐大。
但梨奈認爲若是換做父親，便不會處理得這般拖泥帶水。畢竟哥哥還年輕，很多事缺乏經驗，手腕亦不夠強硬狠絕。
他還是太過純良。
這是種極危險的心態，且難以發覺。他的血液中尚留有餘溫，不加遮掩，如同曠野上毫無防備的柔弱羔羊。
意外看似只針對千夏，可調查過後卻發現遠不止這麼簡單。或許是報復、挑釁，或許是想徹底摧毀櫻井，如同當年摧毀星野一樣。時生最擔心的還是梨奈，危險一旦來臨她是最不具抵抗力的一個。他相信私生女的事早已泄露，只是伺機如此之久，到底有什麼企圖。
時生偶爾會表現出焦躁情緒，因爲調查進展緩慢，他的意志在逐漸被消磨、折損。但多數時候仍維持着冷靜頭腦，亦從不對梨奈提起其中困苦，只是靜默望着她，眼神沉鬱悽悲，似在無聲渴求她的慰問。
但梨奈並不懂得。
前些日子路離打來電話，這是她自車禍後第一次聽見他熟悉的嗓音。路離的大學生涯快要結束，他將會跟隨某個著名的鋼琴家繼續深造，或許留在日本，也可能得到短暫出國機遇，這對於一個年輕藝術家來說已幸運至極。
那天梨奈接起電話，聽筒那頭傳來男生因興奮而略帶沙啞的聲線。他甚至都忘記問候梨奈恢復得如何，通篇上揚的尾音宣告他內心無比單純而通透的喜悅。
梨奈亦爲他怡然。她說，恭喜你。配合着他的語調。然後慌忙想要掛斷電話，卻還是晚了一步。
路離邀請她去澀谷咖啡店。
那家in the corner。許久未去，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找個人同他一起分享內心愉悅。
自始至終路離不懂得梨奈的冗雜心緒，他以爲她單純，寧和，毫不狷介，他以爲她可以陪他共度餘下時光。
這種想法對梨奈來說近乎殘忍，他的喜愛或許只是需索，並且固執相信對方樂意奉獻。路離是如此簡單的男孩子，帶着藝術家特有的浪漫與不羈。在他眼中世界亦是安然的，如同一汪靜止的湖水。
梨奈無法割捨，其存在類似於一種美妙的追溯，提醒她現世曾經無比靜好，恍若昨日她還生活在中國那座東南沿海城市，坐在畫架前，提筆構思一幅星月夜。
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只是在仰仗回憶度日。
可再繁華的回憶也總有用完的那一天，到了最後只剩下回憶的殘骸，一切變爲折磨，或許我們從未真正認清生命的意義。
梨奈在電話裡閃爍其詞，她沒有辦法給路離確切的回答。她的腦海中浮現哥哥的面容，凜冽而沉鬱，透着若有似無的哀傷。她從未見過他大笑或者痛哭，他的感情已經全部積澱，或許哪一天會爆發，或許永遠沉落。
晚上時生回到家，梨奈向他婉轉表達了想要外出的意願，卻被生硬駁回。
然後他的手機鈴聲響起，整個晚餐時間他都在對着聽筒低吼，有時停歇幾秒鐘，微微喘息，又開始繼續爭執。
梨奈不能完全聽懂哥哥發音極快的日語，但依稀可辨他說話的對象。應該是千夏。
持續的低靡進展讓千夏變得敏感易怒，她把此種局面歸結爲時生的無能。誠然，她是直接受害者，亦有充足理由責罵周圍親人。問題是，她從未把時生和梨奈當做親人。
梨奈相信，姐姐這麼做的唯一原因只能是泄憤。
手腕遠不如自己的弟弟，思維不夠繚密，又沒能得到董事與首席執行官的職位，或許還有更多不滿。從前沒有突破口，如今一旦找到，必然痛快打擊報復。
即便不能給對方帶來實質性的重創，但只是拖累他的神經，亦要把握機會。事實上千夏已經成功了。
時生的忍耐似已臨近極限，他開始不安、煩躁，無法抵禦外界壓力。
他是隻有二十七歲的年輕男子，換做普通人應該每天朝九晚五工作，閒時輾轉於各色女子之間，享受曖昧帶來的充盈滋潤。
如此辛苦攀爬，究竟值不值得。
事到如今已然沒有辦法放任不管，他的心就算堅如磐石，也逃脫不了宿命帶給他的永無止境的折磨。
步履不停，會不會終有一日死在沿途，時間的長河將肉身埋葬，靈魂投奔於兩岸蒼翠森林深處。這是否是一種愴然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