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3章 王者一怒

場面一度兇險,阡吟寡不敵衆,衣袍盡皆血染。

餘光掃及這血跡斑斑,吟兒不由得心一疼——頑抗、衝陣目前靠她,但有阡在,無論他攻防、勝敗、昏醒,每次她都能毫髮無損……

然而他的手掌異常發燙,近憂是死,遠慮是瘋,比要她命還可怕,迫使着她在激鬥之餘不忘大吼想要震醒他:“別睡!別入魔!跟着我!”

一劍兩萬式,血光滔天,風激電駭。點蒼劍法和反點蒼劍法原本對立兩派,在她手裡巧妙合二爲一,嚴絲合縫,歎爲觀止。可縱然臻入化境劍聖風範,卻也只能拼凌大傑一個。

危難關頭,幸有一道鋒芒從天閃現,精準狠厲地切入戰局,將薛煥軒轅一力擋開,這道寒光,因此成了混戰中最亮一抹顏色——

楚狂刀滾雪,而其凌空卷雪,軒轅劍玄色,而其盪滌水墨,出鞘伊始,便大放異彩。

與此同時,聲震人間似雷霆劈下。原以爲是何等恐怖招法,然而凝神靜心品其劍境,竟錦繡似羣芳,璀璨若星辰,繁華如見集會河燈。那感覺,好像這劍境裡濃縮進了人世間所有的良辰、美景、盛況,美不勝收,富麗堂皇。葉文暄的臨安風景劍與之一比,略顯淡雅樸素,不似這等鮮明。

然而劍譜的創造者,宋酉,很明顯是個少年氣性又一腔熱血之人,表面再享樂都是爲了掩藏內涵的尖銳,所以劍招看上去越華美,劍法便越能出其不意置人於死地。

玉龍劍,特點即外秀內厲,就算是花,也是怒開,就算是雪,也是盛放,幾十年來都霸佔着“江西一劍封天下”之名。

來者,劍譜的繼承者宋恆,他以九分天下的武功來戰兩個被削弱的金北前十,絕對可行!而吟兒驚喜之餘總算可以先喘口氣……卻見林阡強提飲恨刀搶着去砍凌大傑,暗叫糟糕,看情形林阡分明處於崩潰邊緣,她來不及阻止卻心想也許可以拉他回頭……

當此時飲恨刀厲嘯而去追魂奪命,她不假思索當即衝前,惜音劍以守護之勢追從,所用招式無不萬里挑一,一邊陪襯他氣吞萬里,一邊補足他身前破綻,只要他刀路對凌大傑來說無懈可擊,那他就少一分入魔危險!

吟兒由衷希望,她幫林阡合戰凌大傑能夠使他漸漸脫離火毒控制——天助她也,此路可走,林阡眼中戰火剛生即滅,飲恨刀果然不似適才激狂,而很明顯要穩當得多。

“吟兒……”林阡神智漸漸清晰,尚且來不及感謝,凌大傑的長鉞戟便衝鏟向他,緩過神來,他立刻避讓以供吟兒橫刺,站位驟易,心有靈犀,凌大傑戟法大開大闔,三回合後又全力對吟兒直劈,威猛剛烈,林阡隨刻以一刀“色靜深鬆裡”援護,誰料凌大傑虛晃一招,竟趁二人力道全在吟兒處時、猛然更換方向朝林阡扎出一戟,蒼勁有力,吟兒雖氣力不足,勝在身體輕靈,不刻便偷了一步到他後路,一劍“聲喧亂石中”掠襲,這一瞬之間她和林阡悄然轉變陣型便達數次、兩個人步伐如此快還這般一致,教凌大傑有無窮神力全打在空處。

好身手,便教那個跌在地上的完顏昱看了也暗暗稱奇,早忘了這夫妻倆剛纔還和他互相辱罵,差點便爲他們拊掌讚歎,林匪二人,雖是天誅地滅不假,卻有天開地闢之氣魄,夫妻倆還是天造地設一雙。

這刀這劍,一個兼容幷蓄,一個舉一反三;一個山勢飛動,一個亂雲奔涌;一個如江海、黃沙、紅塵,滾滾而來,一個如水波、雨絲、情思,綿綿相伴。

所以完顏昱看着看着,居然爬起一半、又不自覺臥了回去……

“你這小子,倒是悠閒!”直到有人罵了一聲將他一把拎起扔回戰馬,他才意識到自己適才神遊天外,難免尷尬臉紅,那人只是經過了他而已,沒停留半刻便也入了那邊混戰,他定睛一瞧,啊了一聲——“完顏大人!”他自己也姓完顏,所以講了句指代不明的廢話,不過眼前這個把林阡視爲唯一目標的武者,確實複姓完顏單名一個瞻字,是他所崇拜的赫赫有名的十二元神之一。

“兩年以前,會寧縣的將軍府外,十二元神也曾這般圍剿林匪,惜敗,我的弟弟完顏望被他當場殺害。今日我站在這裡,與衆位一樣,身負血海深仇,勢要向他討還!擡棺而來,不死不休!”完顏瞻策馬揚刀,一席話便帶動了三軍剛要降下的血氣。

“殺!殺了他!”接踵而至的壯漢不像金人,看體格與裝扮應是羌族,果然也不會幾句漢語,卻振臂高呼、一呼百應,很明顯是其身後羌兵的領袖。臨洮之戰,有太多他們的同族都喪生於林阡之手。

阡吟好不容易超常發揮挺過凌大傑一輪輪進攻,未想聞訊而來的金軍越來越多、武功還全非等閒、並且都是要他血債血償之人,所以纔剛化險爲夷,又再險象環生。

完顏瞻甫一入局,就爲凌大傑把吟兒從林阡身邊強行分開,這分開實在不妙得很——吟兒硬着頭皮來接完顏瞻的刀,委實氣力難繼,唯能暗自祈禱,林阡已經被自己帶回來了就不會再返回瘋魔。同時,也希冀羌王及其部下千萬別來湊凌大傑和林阡的熱鬧,都衝她來好了!

金軍兵馬變動之際,卻教她陡然看到,正對面的方向,有一人若隱若現,忽明忽暗,縹緲不定……正是林陌。

此刻他站在路的彼端,似乎觸手可及,卻又隔數重兵陣,遙不可及。

他好像在和誰交談着,那人依稀是石峽灣混戰時期黃鶴去的伯樂,蒲察秉鉉?他的兄弟蒲察秉羨,也是神岔一役死在林阡手上的十二元神之一——林陌此刻清醒嗎?他爲什麼和這個金人首領說話,他在和蒲察秉鉉說什麼?!吟兒心一顫,難以置信,劍法大大失了水準,再一回合,看陌要走,一驚更甚:“川宇你做什麼!”纔剛要喊,卻已失聲,剛剛爲了震醒林阡,她已花光了所有的嗓音……

她沒力氣喊出來,他卻好像聽到了,然而只淡淡往後回顧了一眼,明明情緒正常也認得出她,卻沒有再回頭,反而上了蒲察秉鉉牽給他的戰馬,一直往北,意念堅決……真是令人憤恨啊,好不容易再看見他,卻怎又錯過了他!

金軍陣法兵來將往,轉眼又將視線遮擋,吟兒險些沒有接住完顏瞻的又一刀,只傻愣愣地接受若即若離了多年的林陌真離去的事實……阡陌之傷,竟真無法改變?爲何是這樣的荒唐結局!她悔,她恨,她不服,給他們逆轉命途的時間怎就這般短暫!

“回來!別去!”忽然一聲厲喝震耳欲聾,響起於吟兒不遠、林阡的方向,從他的角度,此刻應該正好看見林陌……吟兒思緒被拽回戰局,乍一回頭,看林阡明顯已經開始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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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陌充耳不聞、頭也不回,與蒲察秉鉉並駕齊驅,和林阡吟兒南轅北轍,隨他而去的,先是蒲察秉鉉麾下親兵,繼而,在場的完顏昱主力,竟陸續開始也有撤離跡象……

“難道,是這樣!”吟兒忽然想到了什麼,囫圇給了完顏瞻一劍,欲策馬前去追林陌,卻纔行兩步又遭拖纏。

彼時太陽只剩下最後一絲餘暉,是以羣山蕭索,暮靄沉沉,光線也變得黯淡,然而天空中依稀有一隻落單的大雁,正由南往北飛翔、歸家。

可你林陌,不是北人,何以落單,何時歸家?!

而與吟兒被拖纏、噙淚焦急不同的是,林阡在怒喝無效、見狀恍然、廝拼白熱的第二刻,竟直接被這排山倒海的壓力激得爆起,一刀就砍倒了纔要參戰的羌王部下三個,刀光籠罩羌王本人的同時他沒法應戰凌大傑,竟徒以手臂夾住了這素以兇悍著稱的長鉞戟,精鋼所制,彎折而斷,殺氣震天撼地,戰局血肉橫飛,豈止他身邊難有活口,縱連完顏瞻和吟兒都被波及、險些被掀落馬下……

“設陣!禦敵!”凌大傑震驚之際倒也淡定,急中生智以半截短戟救命,當即指揮衆人救急,渾不顧身上被血澆淋。

原本完顏昱已率軍隨蒲察秉鉉撤離、薛煥軒轅也都不再戀戰,只剩完顏瞻、凌大傑還在殿後,誰料想林阡在這關頭突然入魔?此刻他不管不顧不依不撓,發了狠提刀攜戟開始衝關,就要從凌大傑開始打,打完顏瞻、完顏昱,打薛煥、軒轅九燁,一路追一路打,打到蒲察秉鉉纔好,才能把林陌給搶回來!

雙生子,林陌每次莫名其妙不適都能第一時間想到是林阡受傷,可林阡毫無緣由體虛都不會想到是林陌遇險,爲什麼?他想不到陌,是因爲,他心裡的林陌,理應過着安定的生活,多年以前他在心裡發誓,如果一定要連累弟弟不能實現志向,那便由我來承擔一切戰爭帶來的苦累傷痛,而陌來享受平靜和閒情……偏是眼前這些人,他們一定要打破!

金軍原本萬全的抵禦之陣、橫亙數丈的整整一列鋒刃,竟連一刀都沒有接得下,就如同牢不可破的河堤,一瞬被海嘯衝得粉身碎骨,飲恨刀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癲狂橫掃千軍。

又一次搬石砸腳,“天驕大人——!”所有人都從意氣風發跌至奄奄一息,好像都被拉到鐵堂峽去被虐了一遍。

“出了什麼事,他以前……沒這麼容易入魔。”面對着衆人期待的目光,軒轅九燁只能承認計劃的失敗,千算萬算沒想到林阡情緒這麼輕易失控,這種並沒到絕境的時刻,還沒有宋恆到達之前他倆寡不敵衆的情境危急……

“那是自然,他越強,便越容易……”薛煥理解也遺憾地說,凌大傑沒有開口,因被震懾而一直盯着林阡,好像在他身上看見了另一個人。

衆將癱倒在地,林阡無人可擋,失去理智的他,策馬在金兵中徑直追了數裡,左衝右突揮刀狂斬。一干金兵,沒有一個不給他讓道給他留了一大片空白,然而這一大片空白卻也很快被他刀鋒上鮮血染透,原已失色的夕陽,須臾被這人間映紅。

匹夫一怒,血濺三尺,王者一怒,流血千里。

“川宇,回來!別過去!”林阡咆哮,瘋了一樣,見陣殺陣,見人殺人。宋恆、吟兒皆吃驚不已,不敢追卻豈能不追,然而哪裡追得上他,和他隔着一片血海!

“假使連自己的兵都沒能力守護,你我還談什麼抵抗北伐!”終於,凌大傑這句醍醐灌頂,令適才認輸的一衆將領拼死站起,步履蹣跚爬到戰馬上——便算是被馬斜帶着、滾到林阡和兵士們的中央、以血肉之軀來做一堵人牆,也不能放手讓林阡再這麼放肆地屠殺下去。

總算憑神駿腳力,成功堵截於林阡身前,金人們全數劍拔弩張,勠力同心對抗起這魔鬼。

林阡策馬越行越慢,他若不停他們怎麼追得上,當是時,夜幕初降,天昏地暗,他忽然像被打回原形,墜落馬下全身溼透,吟兒急忙扶起他、才一觸碰,心神大亂,他傷口流血到處都堵之不住,臉上早無人色,哪裡都在發燒,火毒顯然滲入了氣血,“勝南!”心膽俱裂,哭不出聲,淚流滿面,無能爲力,唯有將他藏在懷裡。

“別去,別去,回來……”他一邊噴血一邊堅持,除此沒法確認他還活着。

“鐺”一聲,宋恆眼疾手快,玉龍劍直刺偷襲阡吟的一劍,將軒轅九燁的攻勢駁了回去。

然而林阡瀕死,此消彼長,這麼多人帶着仇恨圍攻宋恆,真正令他難以承應,好在他的信彈早已發出,盟軍不可能沒有反應。果不其然,玉龍劍撐到十五回合時,從天而落一杆長槍,銀光爍爍,氣魄雄偉,槍主正是他一直齊名卻從未合作的戰友,穆子滕。

猛虎下山之勢,鷹擊長空之態——當這縱橫寰宇的穆家槍縈繞於玉龍劍側畔,令宋恆原本吃緊的右路立竿見影地高枕無憂。槍鏗然,劍燦然,並肩禦敵,櫛風沐雨,轉守爲攻,勢如破竹。

彼此慕名已久的九分天下,早在雲霧山比武時便互相引爲對手,經此一戰,果然配和對方齊名,而難免慶幸:他們終究是戰友。

一左一右,前架後打,殺開血路,匡護危主。

金宋雙方激戰正酣,平衡局面驟然更改:不知何時起,四面八方竟有喊殺之聲、鋪天卷地、響徹雲霄,循聲而望,成千上萬盟軍將士,黑壓壓地如潮水般涌向此間……

軍容整肅,浩蕩天威,風起雲動,沙飛石走——他們,除了宋家堡數位高手外,全都是舊時越野山寨的寨衆。軍醫葉闌珊恰好也在此地,她帶來了林阡的生機。

穆子滕和宋恆不同,他不是輕騎簡從、分散找尋,而是一知變故便率部奔赴,只不過他本人一馬當先、甩開了後續兵卒罷了。因此他的到來不只是救林阡命,而是來宣告勝局已定。

鳳翔路越野山寨原本就壓金軍一頭,加之林阡纔剛血洗此地、金軍戰力幾乎爲零,如何不從原先有序撤離、變成倉促逃跑、再變成作鳥獸散;而當聽說林陌離開,穆子滕當機立斷:“這就將他搶回來!”

可是,追出千萬裡,都爲時已晚……

直到深夜,吟兒都緊抱着林阡在原地等待,從前方傳來的消息卻都一無所獲。

“怕是,怕是會帶回中都?”宋恆也很疲累,走回阡吟身邊,作出這番猜測。

正好擊中林阡心頭,失血過多的他其實還未清醒,精神依然不穩、大怒衝出一句:“閉嘴!!”捂住胸口,不可遏制,“滾!”

宋恆登時怔住,笑容全僵在臉上,今天這一番表現他自以爲很是出色,總算可以在陳倉撈個戰功回去,因此把在平涼的自責拋到了九霄雲外,他以爲林阡忘了、沒往心裡去,他爲什麼會抱着這種僥倖覺得林阡會忘!

主公根本怪他,果然很不齒他,不然怎麼會出離憤怒、前所未見?宋恆才燒熱的心頓時涼透,尷尬地陪着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主公雖然沒說,可他也能猜到,主公的意思是,這些天來,所有場合,他宋恆都是最象徵南宋江湖、最能代表“林阡”的人!可他卻……

可他卻,把林陌一步步趕到、逼到了這個境地,還差點害了林阡,或許已牽連大局。

心寒,失望,絕望,說不怨林阡那不可能,更多卻是對自己的責備,宋恆宋恆,爲何你行事這般不周全!主公本來是把你當回事的,是你自己辜負了他!

這場毫無徵兆的大戰,當夜就波及陳倉,很快更席捲了整個鳳翔路。

那兩天林阡卻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大部分情況都毫無意識可言,縱然連戰況也不曾問詢。

世人皆傳,林阡是在隴右鞏固的基礎上,意圖一舉拿下關中,繼而以之爲跳板謀奪河東,宏圖霸業指日可待;

蜀地笑談,什麼隴陝兵鋒,什麼女真鐵騎,到他林阡刀下和泥捏紙糊沒什麼兩樣。

然而,大錯特錯。

南宋官軍的北伐熱情,早前一直被天驕、曹玄、宋賢、文暄等人有意無意地壓制着,未想林阡竟親手引發鳳翔板蕩,不僅破壞了他自己爲盟軍制定的徐圖進取戰略,也給韓侂冑吳曦等人的乾柴上添了一大把烈火。原還可能長久都“正在籌備中”的北伐,竟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兩天後他終於醒來,悔不當初也於事無補,只自責自語,誰捅出來的簍子,該由誰去補。

吟兒知道林阡將要挑起的擔子更重,也懂此番入魔對他打擊太大,一則花了這樣大的代價都沒能成功救回林陌,二則給盟軍埋下了難以計算的後患,三則,暌違了多年的失控入魔,竟比往年要輕易得多……心中一慟,捏着穆子滕的捷報卻勸不了他,只能紅着眼眶握住他的手說,有我陪你。

也許後兩點都是將來才該擔憂的、未必不能補救的,可是此番沒能救回林陌,是已經發生的,也是最令林阡灰心、頹廢的。換往常,無論戰力或謀略,他都可以輕易把林陌在虎口奪下。而這件事發生的時間實在不巧,正是鐵堂峽之戰將他耗盡……

他清醒時,樊井的嗓子因爲罵吟兒不勸阻而罵啞。

他清醒時,宋恆終於依言滾回了川蜀,滾得遠遠的主公見不到纔好。

他清醒時,穆子滕與凌大傑大小鏖戰百場,鳳翔各地都烽煙四起,激烈程度不亞於平涼,令他不得不將軍帳移到兩地交界。

而林陌,如即將斷線的風箏,間或會有消息,又不停出現空白,海上升明月關於他最後的行蹤,是盟軍據點較爲單薄的延安府,據說車駕剛到彼處的完顏永璉,放下公務親自垂問,給他治傷,噓寒問暖,完全就是當初林阡對赫品章的模樣。

“不論他是自願也好,被迫也好,早有此意還是臨時起意……覆水難收,主公只能與他斷絕關係。”華一方在帳內,對林阡如是說。

林阡冷硬迴應:“我說不呢?”

華一方單膝跪地卻無限脅迫:“主公三思!”

“此番屠殺,是我一個人的錯。”林阡斬釘截鐵。

“他已經降金,並且和完顏永璉都有了關係。”華一方跟他根本不在一個話題。

“……”吟兒忽然一個冷戰,卻不得不爲陌說話,“可是,那天他與蒲察秉鉉交談後,圍攻我和勝南的金軍很快便撤了,我們也不再危急……”

“不是。”華一方打斷她,“據子滕抓住的戰俘描述,當時是因爲金人的探子見到了子滕的兵馬、知道盟軍已經開到了幾裡之外,蒲察秉鉉不敢戀戰,所以才撤。”

“是嗎……”吟兒還是想說完,“難道不是因爲,林陌根本是爲了救我們兩個,才答應了蒲察秉鉉的要求,以自己作交換?”

“換往常,也許能。”華一方搖頭,反駁,“但那晚的川宇,不是平素的那個。這半個多月以來,在他身上發生了太多變故:家破人亡,含冤莫白,顛沛流離,命在旦夕……本就萬念俱灰,只留了一口氣徘徊在降金的底線外,可是我的弟子沒藏好令牌被他發現,緊隨其後懸崖上的一刀置他於死地……這下可好,紫煙的死,他都可能推測我們在其中起了推進的、甚至是主導的作用,而一如主公所言我們都是爲了主公……他如何能不對主公生恨,認爲主公是萬惡之源,如此,怎還可能犧牲自己來救主公?主母未免把人性想得太過簡單、美好。”

他字字句句都是針都見血,沒有迴避去戳痛林阡,那天林陌確實反常,確實必須結合前後情境來推論——宋恆麾下的背後一刀會否真的會令他聯想到林阡弒母?而事實上,玉紫煙,他們的親生母親不正是他林阡害死?忽而冷笑一聲,他林阡濫殺敵人,本就罪無可赦,想不到還有這麼多的親人令他罪加一等,真是下了地獄千刀萬剮都無法救贖。

吟兒一時也語塞,是的川宇分明已經退讓到了極限,即便如此都還是林阡麾下的衆矢之的,無望翻身,走投無路,這種情況下哪裡還能用平素他的個性去揣摩他?她設想的那種人性只屬於正常時候的林阡,她從來就看不穿林陌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當日金軍陣前,林阡分明已經快挽住他手,他卻後退一步,那深邃眼眸、生疏神色,吟兒至死不忘……

“主公,主母,他是真的降金了,而且自發的可能性很大……那背後一刀令他不再相信主公,而他肩負着復仇與洗冤的重責,敵人是我們和吳曦,他沒有別的勢力可以藉助。”華一方強調,“尤其是秦向朝還活着,他認定其清白、不得不營救,單憑這點利益驅使,他便有足夠的理由去投靠金人。”

華一方說得句句在理,可是阡吟一點都不想再聽,尤其林阡面色鐵青:“那背後一刀的主使,你觀察得怎麼樣?”

華一方一怔,點了點頭:“宋恆尚且不知,目前還相安無事。”

話題纔剛轉移,不想卻在此時,海上升明月又傳來一個雪上加霜的情報,關於林陌——據稱,就在昨晚,完顏永璉給了林陌大量的美女、錢財、珍寶、奴僕,另外還投其所好,琴棋書畫能蒐羅的全都送他,除此,還賜給了他一位曹王府裡的絕色公主……

其實這些大半不是林陌的興趣,所以阡吟聞言還覺得完顏永璉失誤、可笑,未想,林陌其餘都不冷不熱,卻居然接受了那位公主,出雙入對,如膠似漆,真的在事發後才第三天就當起了他的駙馬,匪夷所思……真是如華一方所說因爲對眼前的仇恨和對未來的慾望而變節,還是遭逢變故、性情大變?抑或心如死灰,自暴自棄……

“他要的不是那個公主,只是那個地位,做出這樣的事,何曾想過對主公的聲譽傷害?是撕破臉你既不仁我便不義麼,也罷,是我們先對不起他。”華一方冷笑一聲,爲林阡感到不值,而察言觀色,深知不能把林阡逼得太緊,所以多餘的話不再說,不聲不響退出了帳外。

剩下阡吟在帳內難以置信,在心裡給陌找了萬千個理由,又萬千次推翻,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他恨不得現在就衝到延安府去,看林陌此舉是否權宜之計,問林陌可否同他回頭,即便完顏永璉的高手堂個個都在那裡等着!

可是鳳翔平涼戰火頻仍,稍懂分寸他也不能擅離職守,何況這正是他引起的災禍——他若再像前日那樣隨意離開,只怕又要連累盟軍牽一髮動全身;此外,若走火入魔越來越密集,他便不可能實現他的理想抱負,而只會貽害天下蒼生,那些他辜負的人,終究全辜負了。

人,生來就上了枷鎖,像林楚江那樣忘記主公身份只記得自己是個父親的錯誤,林阡當然可以犯,但也只能犯一次。

徹底清醒,必須戰事爲重。

“目前唯一方法,是動用海上升明月來給川宇謀奪生路……”吟兒說着說着,自己也搖頭,愁道,“但那畢竟是私事,不得太過隨意……”

平涼鳳翔大戰在即,隴陝的海上升明月將重心偏移,也意味着,關於延安府的消息會越來越少,何況延安府一定只是陌暫時漂泊,他們只會越來越遠。

“主公,該走的,遲早留不住,會回的,萬難也回來。”柏輕舟忽然開口,簡短地說,好像在泄露天機,卻是句極佳的安慰。

“不錯,他會回來。”林阡聞言,情緒終於有些轉圜,吟兒略帶感激地看了一眼柏輕舟,點頭,柏軍師說得對,現在他們夠不到陌,不代表以後打不到他身邊,不遠的將來,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同他面對面,只要他肯回頭……他一定想回頭。

“陳軍師,這些天來鳳翔的戰事,都勞你費心了。”林阡終於振作,轉頭看向陳旭。近來陳旭一直都在穆子滕身邊,替林阡把鳳翔打點得稱心如意,沒想到此地會突然間滄海橫流。

“陳旭分內之事。”陳旭拱手行禮,這幾日,他也盡心盡力於陣前給穆子滕出謀劃策,總算把鳳翔的情勢往利於盟軍的方向把控。

而平涼一帶,華一方代爲坐鎮,謀纔有柏輕舟、百里飄雲,戰將有越風、洛輕衣、祝孟嘗、楊致信,自然也不聲不響地就幫林阡把危害降到了最低。

便衝這一點,林阡更加不能再任意妄爲,明知暫時不能兼得,還要因心急而失去所有。

“當務之急,鳳翔需儘快安定,平涼則繼續漸進,希望還能有足夠的時間來消磨官軍的熱情。”突破平涼、悄然與河東初建的據點連成一片,是抗金聯盟最該堅持的自身節奏,而鳳翔在此期間自然是以“表面寧靜、暗流洶涌”的表現爲最佳,免得把想要傾全國之力北伐的官軍倉促拉下水攪渾時局。

“主公,接下來您要兼顧鳳翔和平涼兩大戰區不錯,不過,還要密切關注另一處。”陳旭說時,林阡會意:“環慶?”

“完顏永璉此番不急着來平涼,很明顯是想趁主公無法分身之際,先行去收服身處環慶的完顏君隱,所以才落腳於延安府。”陳旭展開地圖,吟兒認真去看,完顏永璉顯然是不想他和林阡每次正面衝突都在中間橫着一個完顏君隱。

“可惜,完顏君隱可能比我還難收服。”林阡立即想起那個理想完美、行事也完美到可怕的對手。

最近幾日,鐵堂峽之戰其實一直在持續,作爲勝者的完顏君隱果然嚐到不少甜頭,環慶戰區長久以來的三足鼎立眼看竟變成了他一枝獨秀——

“主公說得不錯。日前,完顏君隱攜大勝解濤、秦獅之勢,奪去了郝定、石硅在慶城的據點,所幸聽絃和品章從靈武、禹陽出兵,又收復少許地盤。然而,完顏君隱兩個副將卻卷甲銜枚,繞過聽絃偷襲靈武后方,意圖去燒盟軍糧草。

所幸海將軍心細識破,早早就守候在了那裡,完顏君隱副將本來已敗,誰知半途遇到埋伏,原是陳鑄人馬,然而他們戰力低下,竟被完顏君隱副將反勝,繼而帶着戰利連夜折返靈武,把海將軍留在那裡收拾殘局的人馬打了個措手不及,還險些真把糧草燒去。海將軍大怒之下,痛罵‘陳鑄匹夫,給完顏君隱送裝備’!連勝郝定、石硅、聽絃、海將軍,完顏君隱鋒芒正盛,縱使邪後亦不能及。”

陳旭搖扇轉述他所知道的,語氣清清淡淡,卻教人聽出了當時海將軍氣惱的樣子,吟兒因爲想到海逐浪才終於露出些笑容來。

他們和完顏君隱數度交鋒,對其左膀右臂不免也有些瞭解,兩個副將一個姓閻,一個姓王,早先在環慶佔山爲王多年以閻王爺合稱,直到遇見完顏君隱,被他收服、感化,終於心服口服、忠心不二,也因他的關係而改名閻幼麟、王冢虎。

惜鹽谷、鐵堂峽兩戰,完顏君隱能放心離開,也是因爲此二人留守、足以令他垂拱而治。

“陳軍師,接下來,我來做子滕的軍師,辛苦你先去環慶規募局勢,助邪後和逐浪一臂之力。”林阡說完,陳旭領命:“自當盡力輔佐主公。”

“好,那麼鳳翔此地,勝南運籌,我來衝鋒。”吟兒知道自己的戰場就在林阡身邊無疑。

“主母陣地,不在鳳翔。”柏輕舟忽然開口,阡吟、陳旭都是一怔。

“主公,主母,陳軍師,我曾說過,盟軍應以蜀川爲據,佔隴右、關中、山東,這四處保障則強,動盪則弱,若然宋廷北伐,這四處皆鞏固也不懼。如今,關中並未穩妥,確實不宜北伐,而川蜀,作爲盟軍根本,更加不能怠慢。”輕舟說起大勢,三人都點頭領悟。

“主公得以連年在外、東征西討、擴張有序,全賴有天驕在蜀川大後方坐斷。但此番奸細事件卻令坤維動盪,若不中斷,後續必然風波不絕。那吳曦畢竟於嘉泰年間被控弦莊俘虜過,主公主母應防患於未然。外不能急,內不能亂。”輕舟說的,是他們眼前看不到,卻可能會動搖根基的事情。

那便是,吳曦有無可能突破天驕對於肅清的控制。要知道,一直以來,天驕都只能控制,而無法中斷;處於守勢,就終有被突破的一天。

“不錯,有宋恆駐地地圖爲藉口,吳曦必然會想入短刀谷肅清。而有關川宇的清白,天驕先前曾有過擔保,如今卻被婚宴之事擊敗,氣勢自然有所減弱;加之他向官軍交涉、令秦向朝能移交,因此欠了官軍人情,氣勢難免又減一分。吳曦得意妄爲,勢必想方設法對天驕越權。”林阡說時,氣憤消減很多,憂鬱卻揮之不去。

“風將軍又不在短刀谷……那麼曹玄將軍呢,可以幫天驕招架嗎?”吟兒問。

“他曾降金的事被吳曦得知,所以也正接受調查。不過,他人脈廣、和吳曦關係也親密,應該不會太久。”林阡告訴她。

“越是在前線的,越和對方交集多,他這在後方的,表面看起來倒是真的清清白白。”吟兒嗤之以鼻,忽而一驚,意識到了柏輕舟的意思,“我懂了,是讓我代勝南迴去,以他之名擊退吳曦,幫天驕整治短刀谷內的奸細?”

“正是。多事之秋,除了主母,別無人選。”柏輕舟點頭,吟兒無論身份還是作風,都是與天驕合作的不二之選。

“吟兒,幫川宇澄清、昭告天下,還有,秦向朝應該已在短刀谷,你帶那孩子一起前去,先留着秦向朝活口。”林阡低聲說。那孩子,正是崇力。

“……會的。”她一愣,擡起頭來,微笑,“會好的。”

倒是他的傷勢,令她不忍離去,是以臨行之前,與妙真叮囑了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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