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樹林廠陰暗而潮溼,白天看不見太陽,晚上也看不見星辰,就算是村裡的人也不敢入林太深,因爲只要一迷路就難走得出去。
楊錚不怕迷路。
他從小就喜歡在樹林裡亂跑,到了八丸歲時,更是每天都要到這片樹林裡來逗留一兩個時辰,有時連晚上都會偷偷地溜出去。
誰上不知道他在樹林裡幹什麼,他也從來不讓任何人跟他在一起。
直到廿年前,爲了要和狄青麟決鬥,他纔將呂素文帶到這裡。
走入密林裡左拐右拐,走了半個多時辰,走到一條隱藏在密林最深處的泉水旁,就看到了一棟破舊簡陋的小木屋。
青梅子、黃竹馬,赤着腳在小溪裡捉魚蝦,縮着脖子在雪地裡堆雪人,手拉着手奔跑過遍地落葉的秋林。
多麼愉快的童年:多少甜密的回憶!
十幾年來,今天是楊錚第一次又回到這裡,小木屋依舊存在,思念的人呢?
木屋的小門上一把生了鏽的大鎖,木屋裡只有一牀一桌一椅、一個粗碗、一盞瓦燈和一個紅泥的火爐,每樣東西都積滿了灰塵,屋角蜘蛛密結,門前青苔厚綠,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來過。
“以前有人住在這裡時,他的生活也一定過得十分簡樸、寂寞、艱昔。”呂素文忍不住問楊掙:“這裡是什麼地方?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
“因爲以前我天天都到這裡來。”楊錚說:“有時候甚至一天來兩次。”
“來幹什麼?”
“來看一個人!”
“什麼人?…楊錚沉默了很久,臉上又露出那種又尊敬又痛苦的表情,又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他說:“我是來看我父親的。”楊錚輕捶着窗前的苔痕。“他老人家臨終前的那一年,每天都會站在這個窗口,等我來看他。”
呂素文吃了一驚。
楊銻還在褪褓中就遷入大林村,他的母親一直蠕居守寡,替人洗衣服做針線來養她的兒子。
呂素文從來不知道楊掙也有父親,村人也不知道。
她想問楊錚,他的父親爲什麼要一個人獨居在這密林裡不見外人?
但是她沒有問。
經過多年風塵歲月,她已經學會爲別人着想,替別人保守秘密,絕不去刺探別人的,絕不問別人不願回答的問題。
楊鉢自己卻說了出來。
——雖然沒有明媒正娶,但楊鋒已將呂素文當作終身伴侶。
——夫妻之間,應該是沒有秘密的。
“我的父親脾氣偏激,仇家遍佈天下,所以我出生之後,他老人家就要我母親帶我躲到大林村。”楊錚悽然道:“我八歲的時候,他老人家自己又受了很重的內傷,也避到這裡來療傷,直到那時候,我纔看見他。”
“他老人家的傷有沒有治好?”
楊錚黯然搖頭:“可是他避到達裡來之後,他的仇人們找遍天下也沒有找到他,所以我帶你到這裡來,日爲我走了以後,也絕對沒有人能找得到你。”
夭暗了,油燈卻未點燃,楊錚在黑暗中默默地回憶着往事的一點一滴。
——“我帶你到這裡來,因爲我走了以後,也絕對沒有人能找得到你。”
楊錚的嘴脣忽然變得冰冷而顏抖,但卻還是勉強壓制着自己。
擊敗了狄青麟,楊錚高興地奔回小木屋,然而在屋內等他的不是呂素文,而是一張紙。
一張留有字的紙。
你抓走狄青麟,我帶走呂素文。
青龍會二
有月,有星,有風。
月光穿過濃濃樹葉,從窗口穿了進去,映在楊錚的臉上,將他的臉分成光暗兩面。
風在林中呼嘯,將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夜涼如水,楊錚忽然覺得有一團熱氣,從他的背後門外直逼而來。
就在楊錚發覺熱氣時,一束火柱從門外射入,就宛如一根燒紅的鐵棒直刺向楊錚。
火柱的強度和熱力,足以瞬間將粗鐵熔化掉,更何況是人。
火往未到,熱氣已將楊錚烤得渾身是汗。他雙手扶桌,用力一按,四個桌腳立即斷掉。
楊錚順着桌面趴下,火柱由他的背部直射而過。
要不是從小訓練出來的特別感應力,此刻只怕已葬身火柱中。
雖然躲過火柱,但衣服已被熱氣烤焦,背上也隱隱刺痛。
火柱沒中,立即消失,但從窗外卻又射入一條水柱,其聲勢有如萬馬奔騰,擊向楊錚。
楊錚躍身翻起,閃過水柱的攻擊,人在空中未落地時,那束消失的火柱又出現射向空中的楊錚。
水柱也斜射而起,擊向楊錚。
水火交錯地攻向空中的楊錚,此時他已無退路,已被逼入牆的死角。
眼看火往和水柱已將吞噬楊錚。
楊錚和人決鬥時,隨時隨地都會準備拼命,他拼命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統武功,從來沒有人看見他用過正統武功。與應無物對決時,楊錚也是以不要命將應無物逼退?捉倪八也是一樣。
可是這一次他卻發覺沒辦法拼命,因爲這一次的對手不是人,而是火柱和水柱。
他怎能和沒有生命的東西去擠命?
楊錚還是拼命了。
他沒有別人可以拼命,跟自己拼命總可以吧。就在千鈞一髮時,楊錚忽然用腦袋撞向牆壁,很用力地撞上去。
不用力不行,因爲牆很厚,不用力是撞不破的。
“轟”的一聲,牆是破了,但楊錚的頭也肌也流血了,這總比被火燒死好。
楊錚從地上站起,苦笑地摸了摸頭,突聽見一陣擡手聲。
“好,好,楊錚還是敢拼命。”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塵不染,一張蒼白清秀的臉。
楊錚一回頭立刻就看見一個人站在樹下,一個臉上總是帶着冷冷淡淡的神情,帶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的人。
一看見這個人,楊錚就彷彿置身於千年不化的雪山裡。
那種冷冷淡淡的神情,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一張蒼自得幾乎接近“死”的顏色的臉,沒有人比楊錚還熟悉。
就因爲這個人,他動用了離別鉤。
就因爲這個人,使他和呂素文離別。
這個人當然就是——狄青麟。三
“十二年七個月過十四天。”狄青麟風采依舊。“這十幾年來,你過得可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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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愉快。”楊錚壓制怒意。“你呢?”
“雖然比在天牢裡好過些,但我強迫自己每天與‘溫柔’爲伍。”狄青麟不知從何處拔出一把其薄如紙的刀。“因爲我相信我們總有一天會再碰面,”刀身發出一道淡淡的藍光,淡得就像是黎明時初現的那一抹曙色。
——殺人的刀,居然名爲溫柔。
楊錚凝視着“溫柔”,狄青麟注視楊錚。
“我的刀在,你呢?”狄青麟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彷彿又濃了些。“你的離別鈞呢?”
楊錚忽然說不出話,他發覺這十幾年來手上握的已不是離別鉤,也不是刀、劍,而是杯、酒杯。
狄青麟手腕一轉,“溫柔”就消失了。
“二十年前你敗了,並不是敗在我的武功之下。”楊錚注視狄青麟:“你敗在你自己太驕傲,太沒有把別人看在眼裡。狄青麟確實是個非常驕傲的人,可是仙確實有他值得驕傲的理由;他的武功確實不是楊錚所能對抗的。他沒有用應無物教的劍法來對付楊錚,他用的是那柄短短的薄刀。溫柔和楊錚的離別鉤一樣,是從同一個人的手裡鑄造出來的,而且同樣是困爲一柄劍鑄造的錯誤纔會有這柄鉤和這柄刀。狄青麟使用這把刀的技巧,已經進入了化境,進入了隨心所欲的刀法巔峰。他操縱這把刀就好像別人操縱自己的思想一樣,要它到那裡去,它就到刀”裡去,要它刺入一個人的心臟,它也絕不會有半分偏差。
刀光一閃,刀鋒刺入了楊錚時上的“曲池”穴,固爲狄青麟本來就是要“溫柔”刺在這個地方的。
他不想要楊錚死得太快,他也知道一個人的“曲池”穴被刺時,半邊身子就會立刻麻木,就完全沒有抵抗還擊的能力。
他的思想絕對正確,可惜他沒有想到楊錚居然不閃,反而用力頂了上去。
於是他的刀鋒刺入曲池,再刺人骨髓內,等到他想拔出刀時,楊錚離別鉤的寒光忽然到了狄青腆的咽喉處。
——驕者必敗,這句話無論任何人都應該永遠記在心裡。
“驕者必敗。”狄青麟淡淡他說:“我已用二十年的時間來回味這句話。”
月光照射着密林內的那條崎嶇不平的小路,也同樣照射在楊錚臉上。
他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種很怪的表情。
狄青麟雖然懶懶散散地站在那裡,卻彷彿給他千萬層的壓力。
如果楊錚的身後現在有人,一定會發現他背上的衣衫都已溼透了。
狄青麟的刀雖已!次起,甚至連人都還沒有走出來,楊錚卻已隱隱覺出他刀氣的逼人。
——狄青麟整個人都像是已被磨鍊成一把刀子,全身都散發出逼人的殺氣。
楊錚想不到十幾年後的狄青麟,競能在無形之間,變得如此鋒利可怕。
夜鳳吹過,將狄青瞬的衣衫吹得獵獵飛舞,他的腳步始終未動,但楊錚卻覺得他全身彷彿都在動。
只因狄青麟已將全身的精神氣力,都化爲一股刀氣,別人只能覺出他刀氣的逼人,已忘了他自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刀氣溶而爲一,充沛在天地問,所以他未動的時候,也似在動,在動的時候,卻似未動。四
夜鳳雖然很強勁,但整個天地間都似已凝結。
楊錚只覺汗珠一滴滴沁了出來,天地萬物卻像是已靜止不動了,就連時間都似已停頓。
他只覺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
他已透不過氣來。
誰也無法想像楊錚此刻的感覺有多麼難受,但是,就在這時,楊錚突然喘了口氣,他驚訝地望向狄青麟。
就在這生死一發間時,那逼人的刀氣忽然消失了。
狄青麟明明已可以將楊錚置於死地,他爲什麼會放棄這個機會?
楊錚茫然地望着狄青麟。
“我記得十月初七,是你和呂素文定情之日。”狄青麟說:“也是呂素文第一次到達間小木屋。”
楊錚的心彷彿被千百把針刺入。
“今天是九月二十六,再過幾天,就是你和呂素文定情的甘週年之日。”狄青麟的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地方。“你想不想見她?”
和思已是令人黯然消魂。
不敢柏思又是種什麼滋味?
那是縱然有情也只有將它埋在骨裡、藏在骨裡。
如果“相思”是一把割心的刀,那“不敢相思”就是一把刮骨鋼刀了。
它從你骨髓深處裡,一刀一刀地颳着,縱然你拿酒來麻醉,那也只有更增加痛苦而已。
楊錚本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無論對什麼事都看得開,無論相聚也好,抑是離別也好,他一向都很看得開。
因爲人生本已如此短促,相聚又能有多長?離別又能有多長,既然來也匆匆,既然去也匆匆,又何必看得那麼嚴重,但現在,他已知道錯了。
有的人與人之間,就像是流星一般,縱然是一瞬間的相遇,也會進發出令人眩目的火花。
火花雖然有熄滅的時候,但在驀然所造成的影響和震動,卻是永遠難以忘記的,有時甚至可以令你終生痛苦。
有時甚至可以毀了你。
楊錚雖然看得開,但卻並不是無情的人。
也許就因爲夥的情大多、太濃,一發就不可收拾,所以平時才總是要作出無情的樣子。
——但世上又有誰能真的無情呢?
呂素文的人雖然已不在了,可是她的鳳神、她的感情、她的香甜,卻彷彿依舊還留在枕上,留在桌旁,留在這小木屋的每一個角落裡。
楊錚的心裡、眼裡、腦海裡,依舊還是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雖然明知道她不可能回來,他依舊可以呼吸到她,依舊可以感覺到她。
所以連寂寞的回憶都變成了種甜蜜的享受。
“你想不想見她?”
楊錚凝注狄青麟,並不是在懷疑他話的真實性,而是在打量他這活的用意。
狄青麟是青龍會的人,這早已是衆所皆知。
呂素文是被青龍會帶走的,狄青麟當然知道她的下落,可是他爲什麼在此時此地問出這句話,“剛剛你可以看得出來,我要殺你如吃青菜豆腐。”狄青麟的嘴角浮現出一絲酷意:“但是有一點我必須讓你知道,你已是爲人父親的人了。”
這句恬如一把鐵錘般地錘在楊錚腦袋上,他的眼神裡充滿了驚喜,也充滿了恐懼。
喜的是,呂素文沒有死,而且他還有了子女。
恐懼的是,他已隱隱約約猜到狄青麟的用意。
密林裡忽然升起了一陣濃霧,緩緩地飄過來。
濃霧中彷彿有一條人影。
狄青麟嘴角那絲酷意又濃了些。
楊錚注視着濃霧裡的人影。
濃霧飄過來,籠罩了楊錚,也籠罩了整個密林。
霧中的人影施施然地出現。
她的眼波永遠是清澈而柔和,就像是春日和風中的流水。她的頭髮光亮柔軟,她的腰肢也是柔軟的,像是春風中的柳枝。
她並不是那種讓男人一看見就會衝動的女人,因爲無論什麼樣的男人看見她,都會情不自禁,忘記了一切。
現在她正慢慢地從霧中走了過來。
她絕不做作,但一舉一動中,都流露着一種清雅優美的鳳韻。
她穿的並不是什麼特別華麗的衣服,也沒有戴什麼首飾,因爲這些東西對她來說,都已是多餘的。
無論多珍貴的珠寶衣飾,都不能分去她本身一絲光采。
無論多高貴的脂粉打扮,也都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麗。
她就這樣淡淡地出現在楊錚的眼前。
楊錚一看見她,差點脫口叫出——她多麼像呂素文。
尤其是眼角的那抹倔強,多麼像!
霧中的星光朦朧,她沐浴在星光下。
她的手纖細柔美,她的臉雪自如星光。
她的身上只穿着件白羅衫,很輕、很薄。鳳吹過,羅衫輕飄。
鳳中的輕羅就像是一層淡淡的霧。五
她的美已不是世上的言語所能形容,那是一種接近完美的美。
一種令人心醉、心碎的美。
她柔柔地凝望楊錚,眼波中彷彿有?着一抹哀怨。
楊錚的心碎了,他想衝過去抱住她,但是他沒有,因爲在他們兩人之間還有一道牆。
一道狄青麟所築的牆。
“她姓花,叫舞語。”狄青麟說。
姓花?難道不是我女兒?可是爲什麼那麼像呂素文?楊錚疑惑地望向狄青麟。
“她本應該姓楊,可是她母親怕別人笑她是沒有父親的小孩。”狄青麟說:“所以在她未出生時,就嫁給了花錯。”
舞語眸中的哀怨又濃了些,濃得就像林中的霧。
楊錚不敢看她,他怕自己會崩潰。更不敢問她母親現在何處,他只有壓住自己內心深處那千百條的蠶絲。
“什年前,你本可以殺了我,但是你沒有。”狄青麟注視楊錚:“今天我給你一個機會,帶着你女兒回去,一年後,帶着你的離別鉤,此時此地再會。”
話聲未完,狄青麟的人就消失在濃霧裡。
密林裡只剩下楊錚和舞語。
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她?
等他再次望向她時,所有逝去的過去,又回到了眼前。
天呀!她多麼像她。
楊錚的心再次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