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老戰友在旅店門口哭了一鼻子,然後也就到飯點兒了,於是就一起上車離開,準備去飯店敘舊。
柳正卿和高淑儀的車在前面引路,李忠發的上海牌小轎車在後面跟着。
路淮水摁了摁上海轎車的後座,調侃道:“老連長,你這級別不高,車卻很不錯啊!
京城很多比你級別高的還沒有小轎車呢!你們清水縣這麼富裕?”
李忠發大大咧咧的道:“不是我們清水縣富裕,是我那個單位富裕,要不然伱以爲我願意高職低配在糧食系統過日子?”
李忠發嘴上得意,其實心裡明白,這輛小轎車還是得益於去年中糧在清水縣的一個項目,在此之前他李大局長的座駕是一臺半個星期壞三回的212。
而且也就是李忠發資格老,膽子正,要不然這輛車早上交了。
三輛轎車過了阜成門繼續往北,眼看着要到西直門。
“老連長,今天咱們要開洋葷了,”路淮水篤定的道:“這肯定是去老莫的,咱指導員五幾年去蘇鵝那邊學習過,老莫最開始就是招待他們這種人的。”
“什麼洋葷,不就是牛排麪包沙拉黑海魚子醬嗎?咱又不是沒吃過。”
“嚯,老連長你倒是闊氣,今天我就跟你吃那個黑海魚子醬了。”
“哼,跟吃不起似的,今天魚子醬管飽。”
李忠發大喇喇的撂了一句,然後看向了大孫子李野。
到了80年代初期,莫斯科餐廳已經不像五六十年代那麼高大上了,平民花個十幾塊也能搓一頓洋葷,
但你要吃黑海魚子醬,那可就不是一點“小錢錢”那麼簡單了。
李野撩了撩自己的西裝,露出了裡面的厚厚鈔票。
昨天李野一瞅李忠發急叨叨換衣服的樣子,哪裡不知道今天要給爺爺掙個面子,身上哪能不帶錢呢?
“爺爺,我還帶了點美元,應該能吃飽。”
“嗯,待會兒看我眼色行事。”
李忠發心中大定,自家孫子又能幹又懂事,一個頂仨不在話下。
三輛車過了西直門,果然停在了老莫的門前。
一行人下車,有說有笑的進了餐廳。
李野隨意的多掃了兩眼,打量着這個“夢開始的地方”,從一些精緻奢華的雕飾上,確實感受到了風靡京城二十年的布爾喬亞式品位。
只不過此時已經是83年,曾經的蘇鵝籍廚師、服務員已經大多離開,要不然李野都能提前好多年,享受到蘇鵝姑娘的服務了。
幾人找地方坐定之後,柳正卿感慨的道:“好多年沒來了,這裡都大變樣了,以前這裡的餐具都是銀的.也不知味道變了沒有。”
莫斯科餐廳剛開始的時候,很多餐具都是銀質的。
但是因爲在那段特殊年代,像“鍾躍民”式的年輕人太多了,各種餐具丟失嚴重,最後不得不把貴重物品全部撤掉,換上了普通的餐具,整體的奢華氛圍降低了一個檔次。
服務人員開始上餐巾,等待點菜。
柳正卿非常的敞亮,先點紅菜湯,然後奶油烤魚、罐燜牛肉、金槍魚沙拉、牛排.點了一大圈,最後也要了魚子醬。
李忠發瞅了一眼菜單,然後悄悄給李野使了個眼色。
李野點頭表示明白,這是讓他待會兒先去付賬。
李忠發雖然不知道李野的真實家底兒,但清水縣的麻糖生意可一直沒停呢!賺的錢都在家裡給李野存着,所以自家這個孫子比在場這幾個爺爺、奶奶可富裕多了,孝敬一點不算啥,虧不了。
大菜很快就上了桌,李忠發也跟柳正卿、高淑儀等人開始了回憶寒暄。
李野插不進嘴,低頭開始吃自己的那一份兒。
不過吃着吃着,就聽高淑儀高奶奶笑着問他:“小野,你是不是經常來這裡吃西餐呀?”
李野有些奇怪,笑着道:“沒有啊!我是第一次來老莫。”
李野的便宜叔叔柳慕陽道:“是嗎?看你刀叉使得非常順手,可不像是第一次吃西餐。”
李野這才意識到,在83年可沒有那麼多的西餐店,吃西餐的機會很少。
他其實不喜歡吃西餐,但上輩子撩妹的時候卻吃的很多,因爲西餐最小資、最裝逼。
很多女孩兒就是喜歡西餐的那個調調,卻不知真正的高檔中餐,無論是味道還是價錢、逼格,都能甩西餐十八條街。
李野點點頭道:“我確實吃過幾次西餐,春節的時候我去了港島一趟,嘗過一些所謂的西式大餐,總的來說別有風味,但是.還得是咱們中餐博大精深。”
李野說的是實話,別看老莫名氣大,但跟李野和文樂渝經常去的朝陽區小菜館兒,根本就不是一個境界的東西。
“你小孩兒懂得什麼?”
李忠發瞪了李野一眼,嫌棄他當着廚子的面罵菜難吃,沒點眼力見兒。
然後李忠發就岔開話題問柳正卿:“指導員,今天早上我聽老路說,你一直有句話想問我,到底是什麼話?”
柳正卿看了老路和高淑儀一眼,對着李忠發問道:“當年,咱們在岔路口分別之後,你到底去了哪裡?”
“你就想問這個呀?嗨~”
“當時D小組臨時會議之後,我單獨往西北方向偵查前進,我憋着一口氣走了走了一夜,” “期間我好幾次都想回頭去追你們.但我又想證明我是對的”
李野已經聽李忠發說過兩次當時的情況,但這一次說的最清楚。
顯然當時的D小組會議,所有人都不贊成李忠發那個連長的意見,不願意走右邊往西北方向的那條岔道。
而李忠發之所以獨自選了往右,“向前偵查搜索情報”,估摸着當時柳正卿、高淑儀都投了李忠發的反對票。
“我的猜測是對的,我在第二天早上到了齊河灣,一問當地老百姓才知道大部隊已經過去一整天了,我趕緊掉頭回去追你們”
李忠發說着說着,激動了起來:“等我第二天傍晚追到趙家店的時候,碰到了一羣逃難的老鄉,說有支小隊伍被倭兵殺了,我.”
李忠發停頓了數秒,一邊抹淚一邊道:“我當時瘋了,我真瘋了.老六連就剩我自己了,我還活着幹啥,我要宰了他們.
我一路追了下去,就算我只有一個人,也要追下去,
到了晚上,我終於在前廟村追上了那股敵人,那些畜生正在放火燒村”
李忠發已經深深的陷入了回憶之中,卻沒注意到柳正卿、高淑儀還有路淮水,都已經動容失色,滿臉的激動,而高淑儀更是跟着開始抹眼淚。
終於,柳正卿打斷了李忠發,語無倫次的質問道:“所以你就趁着夜色,那天晚上在前廟村突襲鬼子搜索小隊的,就你一個人是嗎?”
“可不就我一個,我趁着夜色摸了過去,從背後發動偷襲”
李忠發這時候才覺察到不對,問道:“不對,你們怎麼知道前廟村的事情?你們怎麼知道是我?”
“我們當時就躲在村子裡呀!”
高淑儀哽咽着道:“當時倭兵把村子圍了,我們衝不出來,我們覺得與其被他們打死還不如燒死,那火是我們自己放的.
後來村子外面打了起來,我們知道是自己人,但我們滅不了火,沒辦法出去幫你.嗚嗚嗚~”
路淮水接着道:“當時指導員就說,一定是連長你回來了,一定是你在救我們,我們拼命的救火,侯顯貴的手都燒傷了,
但是當我們終於打開一條通道出來之後,卻找不到你了,你把所有的倭兵都引開了.”
李忠發愣愣的聽着幾位戰友的訴說,不斷的喃喃低語:“怎麼就差那麼一點呢?怎麼就錯過了呢?”
柳正卿從衣兜裡拿出了一個東西,放在了桌子上,慢慢的推到了李忠發麪前。
那是一個鋼筆的筆帽。
“第二天,我們找遍了附近周邊,只找到了這個筆帽。”
柳正卿紅着眼睛道:“這支鋼筆我用了很多年,當初被你訛了去,還很捨不得.這麼多年了,我總想着啥時候.能讓它跟筆桿兒合成一塊.”
路淮水在一旁附和道:“這是真的老連長,當時指導員找到這件筆帽的時候,哇哇大哭,跟個月裡娃娃似的.”
“還有我,還有你,”高淑儀擦着眼淚道:“當時我們所有人都哭了,要是沒有老連長你,我們哪裡還能活到現在?”
“.”
李忠發愣了好一會兒,才砸吧砸吧嘴說道:“那可不好辦了,那筆桿兒我插在最後一個倭兵的脖子上了,”
“我趁着晚上打光了所有的子彈,突然.就不想死了,但我撤退的時候被倭兵的戰鬥小組給咬上了,那三個傻貨想抓活的,算是倒了他姥姥的血黴.”
“砰~”
路淮水拍了桌子,大喝道:“連長就是威武,不服不行。”
高淑儀也兩眼放光的道:“真恨當時不能在場,看不見老連長的風采”
“你們要在場哪還有我的什麼風采?肯定是一擁而上羣毆了那羣王八蛋啊!一挑三,你當我願意哇?”
“哈哈哈哈~”
幾個老頭兒笑哈哈,李野和柳慕寒卻是聽的兩眼亮晶晶,剛纔看幾個老頭老太太哭鼻子,還覺得挺有意思,這會兒一聽,才知道什麼才叫“勇敢的戰士”。
李野知道李忠發一挑三的事兒,但李忠發從來沒有這麼詳細的跟他說過,所以說真正的戰士,是從來不屑於拿着功勳四處炫耀的。
幾個人激動了好一會兒,才總算平復了心情。
高淑儀道:“我們後來遇到了三四四旅的人,剛好指導員有個同學在裡面,然後就跟他們走了,後來我們不死心,找了你好久,但一直沒有消息.”
“嗨~”
李忠發道:“我當時被倭兵捅了後腰一刺刀,頭昏腦漲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走了一通,幸虧遇到了一支敵後武裝.”
“我進了游擊隊,直到44年才又被整編進隊伍,勻到了七縱那邊你們當然找不到我了。”
“怪不得老連長你這會兒才正科呢!你這欸.”
老路算是明白了原委,不住的替李忠發感到惋惜。
39年入伍,41年就是連長,結果到了44年又重新開始。
不過柳正卿卻看了看李野,笑着道:“世事無常,老連長你入了游擊隊,是不是就遇見了喜歡的姑娘,然後.”
李忠發老臉頓時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