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季,東北風起,便是常年走南海水道海商的揚帆之時。
而今年,政局初定的大楚官方則組織了一次聲勢浩大的下南洋行動。
爲彰顯重視,皇后甚至潁國公陳景彥親自抵達臨安參加出征送行。
皇后蒞臨,是因爲下南洋的隊伍中有着大量女眷,需貓兒敕封或安撫一番。
而陳景彥的到來,則有另一層意圖.
轉眼,陛下已在臨安待了半年,時間不短啦!東京那邊,大家都有些擔心,擔心陛下留戀江南風景.
十一月初五,貓兒到達臨安的第二天,便在慈明宮召見了各家夫人。
領授南海總督的陳伯康,其夫人敕封三品淑人。
就連受兩案牽聯丟了官的周煒,夫人也封了六品恭人。
餘者或被溫言鼓勵,或各有封賞。
出發的日期定在十一月中旬,貓兒特意從蔡州帶來不少珍貴藥材,交給了陳夫人和周夫人,溫聲細語囑咐道:“這些是上好的藿香、丁香、蘇葉等闢瘴藥材,待你們在南洋站穩跟腳,本宮會讓泉州市舶司每年再送去些婦人和小兒常用到的藥材”
陳夫人、周夫人連忙起身道謝,貓兒又溫和道:“此去南洋四萬衆,婦孺便有七千餘,諸位當爲婦人表率,內理家事、外助夫君,往小裡說,此行是爲了助力各位大人二度創業;往大里說,是爲我大楚開疆拓土.”
陳夫人連連稱是。
但也有些人想到要衝繁華江南發配往那到處是食人生番的瘴癘之地,不免對此行畏若猛虎。
今日見皇后和藹可親,聲調柔和,又久聞皇后仁名,便擠出了幾滴眼淚,只道:臣妾有心陪夫君南下,但家有老母,身邊少不了人伺候云云。
總之就是些畏難推脫之詞。
爲減輕不必要的負擔,罪官家眷中年邁老弱已得恩准,不必出海。
“年邁者自有朝廷照應!”
貓兒一句話堵住了那開口之人的說辭,隨後小臉一繃,看着那婦人不客氣道:“若非國朝新立,陛下不願殺戮過甚,兩案牽連之人,怎可能還有活路?你一家此去南洋,既是爲大楚拓土,亦是以戴罪之身立功贖罪!南洋再苦,還苦的過九族伏誅?”
一番話,登時嚇得那婦人再不敢亂說一句,趕緊跪地認錯。
就連周煒夫人,也以不悅眼神看向了這得寸進尺的罪婦皇后的話,確實不假。
兩案中,一樁通逆,一樁弒君,這兩樁大罪但凡沾了一件,在歷朝歷代都是要株連九族的大罪。
即便後來兩案擴大化後,有些人算是遭了無妄之災,但她們這些官員家眷自是不缺政治理解,也清楚這是淮北系在趁機清洗、奪權。
但說起來也怪不了旁人,誰叫她們各自夫君一直隨着謝擴跟陛下唱反調、抵制新政呢。
既然謝擴親自謀劃了弒君大案,和謝擴來往密切的各家大人便是被誅九族,也算不得冤枉。
好在關鍵時刻,陛下到底還是留了一絲情面,給了他們一個下南洋的選擇據說,陛下當時能改主意,和宮裡兩位娘娘順利分娩下一兒一女還有些關係。
是以,好不容易得來一線生機,周夫人自然要牢牢抓住,只見她盯着那跪地婦人責備道:“張夫人,若非陛下和皇后仁厚,你我今日豈能再在慈明宮敘話?”
說到此處,周夫人朝貓兒微微躬身,隨後道:“想當年,娘娘於桐山初嫁陛下,田無一攏、房無兩間,還不如陪着陛下開創了這偌大基業?我等雖不能和娘娘相比,但同爲婦人,助夫君爲我大楚在南洋開闢出一片天地的志氣總要有的!”
坐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蔡嫿,不由多看了周夫人兩眼,隨後瞄了貓兒一眼.後者雖表情平靜,但那微微翹起的脣角,無疑說明,那周夫人說到了貓兒的癢處。
是呀,作爲女子,這世上最風光、最得意的事,還能超過幫着夫君一路走來、從無產無籍的逃戶一朝化龍,成爲天子?
那周煒,脾氣又臭又硬,說話衝的很,想不到他夫人,卻是個能說會道的。
巳時中,會見結束。
貓兒在蔡嫿的引導下,隨意在後宮轉了轉。
這曾經的大周皇城,比東京皇城的景緻還要精美幾分,貓兒是後宮之主,這裡,自然也是她的領地。
不過,比起早年第一次去鷺留圩蔡宅時、心中暗稱豪宅,第一次去蔡州灑金巷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如今的貓兒早已見怪不怪。
散步間,說起了途中一樁趣事,“一路上,潁國公數次隱晦提起,江南已定,讓我勸說陛下早日返回東京。”
蔡嫿一聽便知怎回事,不由笑道:“東京官員多出身中原,他們這是怕陛下遷都臨安呢。”
貓兒也早不是當年的政治小白,自然也能看透其中因由.定都何處,不但對當地經濟有着巨大影響,甚至和各地取仕比例也有很大關聯。
以陳景彥爲首的中原官員,當然不希望陳初將都城設在臨安。
“是呀,我看出來了。”
“你呢?”
“我?我怎了?”
“我是問,你想讓陛下定都何處?”
“這般國家大事,我可不敢置喙,陛下想定都何處便定都何處。”
貓兒的回答,讓蔡嫿很不滿意,只見她白了貓兒一眼,只道:“整日陛下陛下的,他不止是皇帝,還是你我的男人!在何處安家,咱們還不能提提意見了?要我說呀,留在臨安就不錯,江南水鄉,養人。你看.”
蔡嫿說着便拉了貓兒的手在自己Q彈的臉蛋上戳了戳,“你看,我在臨安住了半年,臉都水靈了。”
“噗嗤~”貓兒不知想到了什麼,笑了一聲,隨後回頭看了看,見寒露她們在身後十餘步外,確定她們聽不見自己和蔡嫿的對話,這才小聲道:“你本就多水,再常住江南水鄉,以後不得把後宮淹了哇?”
“.”
蔡嫿怔了好幾息,忽地哈哈大笑一聲,緊接面色一凜,肅容道:“燒貓!”
這一幕,像是回到了十年前住在鷺留圩的某個時刻。
貓兒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端莊賢后模樣,唯獨只在蔡嫿面前,才偶爾說些只有她們姐妹能聽懂的輕佻之言。
蔡嫿呢,更是大膽,僅憑這一句‘騷貓’便可定罪大不敬了,好像在她眼裡,貓兒從不是萬人敬仰的皇后,只是個愛和她耍心眼的悶騷妹妹。
“說的真難聽!”
嘴裡說着不依的話,貓兒卻伸手挽了蔡嫿的胳膊,兩人笑着瞎聊了幾句,蔡嫿忽道:“陛下這次專門讓玉儂帶了鈞兒來臨安,看來是歡喜極了。”
“家裡如今也才三名皇子,陛下怎會不喜歡。”
貓兒語調倒也平靜,蔡嫿笑了笑,望着宮內的亭榭,忽道:“如今天下初定,待明年新春時,我請爹爹上旨立儲吧。”
貓兒心中微微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只低聲道:“陛下春秋正盛,稷兒也才七歲會不會太早了?”
“不早!”蔡嫿搖搖頭,卻道:“以後難保家中還有別的皇子.玉儂性子純厚,陛下寵她,人所共知。她便是沒有別的想法,卻難保她宮裡的人會不會煽風點火、籍此攀附富貴,時日久了,但凡玉儂露出一點異樣心思,定有外臣燒冷竈.到了那時,事情發展的方向就不由她了。當年嘉柔的兩位兄長”
“.”貓兒聽了,默默無語。
但她知曉,蔡嫿在對待稷兒的態度上,和她別無二致,在家裡時,蔡嫿偏愛稷兒之甚,甚至超過了她親生的瀛兒。
時值初冬,偶有北風掠過湖面,蔡嫿拉了拉身上的披風,緩緩道:“早日立儲,方能絕了各色有心之人的心思.如此一來,對稷兒好,也對玉儂她們母子好。”
貓兒默默點頭,二人就此達成一致。
迴轉寢宮的路上,貓兒望着稍顯蕭瑟的冬景,忽而幽幽一嘆。
“爲何嘆氣?擔心玉儂那孩子?”
蔡嫿奇怪的看了貓兒一眼,後者牽強一笑,卻道:“玉儂甚性子我又不是不知曉.我怎會爲此憂愁。”
“那是爲何?”
“昨日入城,至今尚未見着虎頭,她興許是因爲年初那事在怪我吧。”
‘年初那事’說的是啥,蔡嫿非常清楚,可她卻嘻嘻一笑,“這你倒冤枉人家了,虎頭昨日未能來臨安迎接你,是因爲人家有正事在做。”
“正事?”
貓兒眨巴着桃花眼,滿是疑惑在她認知中,虎頭還是個小孩,這次來臨安,一來是因爲和自己慪氣,二來.不就是爲了膩在姐夫身邊麼。
對於這件事,貓兒分外無奈。
卻見蔡嫿眼珠子一轉,笑嘻嘻道:“走,我帶你去找她。”
說罷,便讓人請了鐵膽,三人換了常服,輕車簡從出皇城而去爲了保持神秘感和威儀,歷朝妃嬪,出宮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大楚新立,皇上皇后皆出於民間,沒那麼多的規矩,再者,陳初也不願讓家人整天困在方寸之間。
是以,貓兒等人出宮如家常便飯。
卻不想,這回出宮,不但出了臨安城,出城後馬車繼續走了一個多時辰,直走出幾十裡,最終停在了郊縣餘杭一個叫做馬家灣的村莊。
位於馬家灣正中的祠堂正門上,貼了幾張寫有筆跡的大紙,上書‘餘杭馬家灣聯合小學堂’。
祠堂外的空地上,支着鍋竈、案板,虎頭同司嵐、吳君如幾人,有人燒火、有人切菜,雖一個個動作生疏,卻也忙了個熱火朝天。
旁邊,幾名年齡稍大本村女孩,正在給虎頭她們打下手,年紀更小些的孩童,則望着鍋內那一層厚厚油花直髮愣,鼻涕流到了嘴邊依然渾然未覺。
冬季農閒,好些個閒漢雙手抄袖,圍在遠處嬉皮笑臉的往她們這邊眺望。
貓兒抵達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馬車停在遠處人羣后方,貓兒站在車轅上,即便半年來虎頭瘦了一些,但仍不妨礙貓兒一眼認出正在忙活的妹妹。
又見卷着袖子的虎頭,手腕和小手凍的通紅,貓兒眼淚都差點流下來。
不待她發問,站在身旁的蔡嫿便道:“喏,這便是虎頭她們一幫女娃娃攛掇出來的小學堂虎頭還自封了校長呢。”
貓兒一臉驚愕,可開口卻是藏不住的心疼,“想做教書先生過過癮,那便教孩子們讀書識字便行了,怎還要燒火煮飯呀?她自小自小哪做過這些粗活.”
“哎”蔡嫿一嘆,只道:“我也勸過,但虎頭講,便是不收束脩,村裡百姓寧願讓自家女兒去拾柴、在家照顧年幼弟妹,也不願讓她們讀書。虎頭便想了這個法子,每日學堂管一頓午飯,能爲各家省一口吃食,百姓才願意放女兒來學堂讀書。”
“這馬家灣百姓怎這般不知好歹!虎頭不收束脩教孩子們讀書,他們竟還不肯!不行,我需帶虎頭回去.”
事關虎頭,貓兒只替妹妹不平,說話間便要跳下車子帶虎頭回去。
蔡嫿卻輕輕拉了貓兒一把,擡了擡下巴,指向了忙碌、但臉上始終帶笑的虎頭,道:“上月,虎頭曾說,她這是和你學的。”
“和我學的?”
“嗯,她說,當年你在鷺留圩幫村裡煮飯,陛下才逐漸攏了全村百姓的心”
這話,明顯片面了一些。
但當年虎頭才六七歲,恐怕,姐姐當年在村內支起鍋竈爲全村煮飯的畫面早已深植在了她幼年記憶中。
當然,蔡嫿轉述的這句話裡,似乎還有些別的潛臺詞。
貓兒已暫時顧不上計較這些了,只道:“那也不是這般做法呀,當年我和陛下在鷺留圩做那些事,前提是大夥知曉好賴!你看看他們.”
這纔是貓兒生氣的地方滿村閒漢無所事事,竟無人能將煮飯這差事做了?
任由她們幾個小姑娘上完課再手忙腳亂的煮飯!
知道的,明白虎頭她們是來義務授課了,不知道的,還以爲這些個個身世不凡的丫頭是他們買來的婢女呢!
見貓兒發火,蔡嫿又嘆了一聲,“我也這般罵過虎頭,可她卻說八月時在此地宣傳田改新政,見衆多鄉民在事關自己溫飽的大事上,麻木不仁,便決定要來教孩子們讀書了。她還說,救人先育人只有讓這些孩子們讀了書、明瞭事理,他們長大後才知曉誰對他們好、誰在利用他們.”
說這些話時,蔡嫿一改往日戲謔口吻,言語間竟有那麼一點點欽佩。
“虎頭還說,哥哥和阿姐十多年來,經受了幾多風雨,才做下這般大事,如今她想做成點什麼,便是受點辛苦委屈,比起你倆都算不得甚”
蔡嫿頓了一頓,搭着月容的手下了車,隨後擡手接了貓兒的手,待後者也下了車,兩人往虎頭那邊走去,蔡嫿遠眺鍋竈前忙碌的身影,悠悠道:“虎頭長大了,是大人了,她想做些什麼,你就放手讓她做吧。”
貓兒聞言,沉默前行許久,終道:“蔡姐姐對虎頭所做一切瞭如指掌,想來,這半年裡沒少爲她操心.”
蔡嫿嘻嘻一笑,回道:“既然她是跟着我來的臨安,便是你將她託付於我了,我自然要留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