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蔡州城南三十里。
濡河與洪河在此交匯,形成一片長十五里,寬約兩裡的狹長溼地。
溼地內綠樹成蔭,淺溪縱橫。
每至夏日,便成爲周邊府縣避暑的好去處。
五月初夏,遊人尚不算多。
溪底鵝卵石清晰可見的涓溪旁,三名年齡各異的男子並肩而坐,各持一支細青竹所制的簡易魚竿。
幾十步外,搭了三座帳篷,女眷們的低聲交談和輕笑邈邈傳來。
不多時,三歲多的阜城縣主、王府長女陳嬈掙脫孃親的懷抱,站在帳篷旁往遠處清澈小溪看了又看,又跑回來趴在孃親耳邊低聲道:“娘,娘,嬈兒想玩水。”
帳篷內,除了陳初一家女眷,還有陳景彥兄弟的夫人譚氏、程氏,玉儂悄悄掃量一眼,將女兒抱上膝頭,低聲道:“娘還想玩水呢,你去求大娘娘呀。”
“我怕大娘娘罵,娘幫我去說。”嬈兒腦袋搖的像撥浪鼓。
不料,玉儂也偷偷瞄了瞄正與程氏說話的貓兒,翻着白眼道:“你怕大娘娘?娘還怕呢!你忘啦,去年伱嚷嚷着讓娘陪你去冰上玩,後來被大娘娘看到,罰了孃親半個月月錢!”
“哼,娘是個膽小鬼!”
“咦!你不是膽小鬼怎不自己去?”
“哼,我找爹爹去”
說罷,陳嬈撅着小屁屁從孃親膝頭爬了下來,倒騰着小短腿跑出帳外,朝陳初那邊去了。
不用吩咐,望鄉園的管事秦嫲嫲馬上跟了上去,以免小縣主出意外。
涓溪旁,陳景安猛一提竿,一尾劇烈扭動的刀鰍被魚線拽出了水面,陳景安熟練取掉魚鉤,將刀鰍放入身旁半浸在溪水中的竹簍內。
陳初側頭看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魚簍,有點後悔答應和這兄弟倆釣魚了。
那邊,陳景彥提竿,魚兒卻脫了鉤,他也不着急,不緊不慢的在魚鉤上重新掛了蚯蚓做魚餌,忽道:“元章,如今你回來了,泗州範世貴等人,準備如何處置?”
陳初在河北時,泗州士紳範世貴等人有所異動,大概是想趁淮北軍敗於金國後,搞點事情出來。
卻不料,陳初在河北取勝,範世貴等人馬上消停了下來,並中止了所有行動。
因泗州遠離淮北統治核心地區,軍統李騾子至今尚未掌握範世貴裡通周國的證據。
“陳經略、柳川先生,對此事有何想法?”陳初反問道。
這次,是陳景安開了口,“此事需謹慎。畢竟範世貴暗中聯絡周國揚州知府查永恩一事,我們並無確切證據。如今因去年‘四爲獎’評選,好不容易在周國內部培植了一批親近我淮北的士人,若咱們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對範世貴等人動手,於淮北風評不利”
‘親近淮北’自然說的是陸延重那些人,並且,他們還不是淮北花錢養出的鼓吹手,而是‘自來粉’。
陳景安的意思是,陳初的風評好不容易稍有好轉,若又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動泗州鄉紳,會極大打擊周國學術界新近冒出頭的‘淮北派’。
與金國不同,周國亦是以漢人爲主體的王朝。
降低漢人內耗,儘量以和平演變的方式蠶食周國正統,是陳初和淮北制定的戰略方向。
如此情況下,周國內部的淮北派自然就顯得彌足珍貴了。
陳初想了想,卻皺眉道:“咱們與陳伯康早有密約在前,如今他淮南種植的木綿八成被咱們收購,他竟還敢放任揚州知府私下撩撥泗州!陳伯康不怕咱們斷了他的糧種麼?”
陳景安卻搖頭一笑,道:“元章有所不知,如今淮南各府,只有這查永恩不是陳伯康的人。他上頭的跟腳在周國大理寺卿万俟卨,陳伯康怕是管不住他。”
“哦?”
“元章回來前,我等已與陳伯康有過交涉。陳伯康一直想與元章再見上一面,如今元章既歸,可安排個日子詳談.”
“也好。”
說話間,嬈兒蹦蹦跳跳走到了陳初身邊.因近年來陳初與家人聚少離多,嬈兒明知這是爹爹,卻依然有些眼生,乖乖蹲在陳初兩步外。
時而忽閃着大眼睛歪頭看上爹爹一眼,時而又盯着陳初手中的魚竿看上半天。
“嬈兒,爹爹給你釣條魚烤來吃好不好?”
陳初笑眯眯搭話,嬈兒主動往陳初這邊挪了半步,點點頭“嗯”了一聲。
可越想在女兒面前顯擺,那魚越釣不到。
見此,陳景彥善解人意的將自己的魚簍往陳初這邊踢了踢,陳初趁女兒低頭觀察螞蟻時,悄悄從魚簍中抓出一條手掌大小的馬口魚,重新掛在了自己的魚鉤上。
“中了!嬈兒快看,哈哈哈”
陳初揚起魚竿,魚鉤上那隻被釣了兩次的馬口魚,還挺帶勁,甩着尾巴、瘋狂掙扎。
“給我,給嬈兒,咯唧唧.”
嬈兒起身張着手臂,咯咯亂笑。
陳初趁機將女兒攬進了懷裡,隨後將魚取下,嬈兒接了,卻因手小抓不住,只能抱在懷裡,弄髒了衣服也不怕。
不多時,嬈兒見小魚大張着嘴巴,奄奄一息,不由奇怪問道:“爹爹,魚魚怎了?”
奶聲奶氣的‘爹爹’,讓陳初骨頭都輕了幾兩,忙解釋道:“魚兒不能離開水,離開水它便活不了了.”
一聽這個,嬈兒趕忙將魚兒放回了溪流中,直到它重新遊走,才放心的長出了一口氣。
對這條馬口魚來說,今天這體驗也算絕了被釣上來不說,被人二次掛在魚鉤上,最後卻又被放了。
聽我說謝謝你,感謝有你。
而陳初這邊,又和陳景彥說起了即將來到蔡州的麟府路節度使折可求、保安州節度使佟威,以及後續的接待安排。
卻不料,懷裡的嬈兒忽然仰起頭、大張着嘴巴、大口喘着粗氣。
“嬈兒怎了!”
陳初嚇的臉色都變了,可陳嬈一句話,卻將三位大人逗的捧腹大笑。
“爹爹,嬈兒不能離開水,離開水便活不了了”
“.”
陳初這才明白,女兒是在模仿方纔那條馬口魚,原因嘛想玩水呢。
如今的長輩,非常忌諱孩子下河玩水畢竟,溺水幾乎是除了疾病外,孩子夭折的最大誘因。
孩子嘛,本就親水,且你越不讓她幹啥,她越想幹啥。
眼前這條小溪,最深不過到膝蓋,陳初覺着十分安全。
爲了避免被陳景彥兄弟嘮叨,陳初找了個藉口,將女兒放在脖子上,馱着去往了下游,尋了處一直能曬到陽光的水域.
陳初試了試水溫,不太涼。隨後將女兒反抱在胸口,大喝一聲,“嬈兒,抱緊了!”
說罷,直挺挺趟進了水裡,砸起水花無數。
“咯咯,爹爹咯咯咯,爹爹”
從未如此暢快玩耍過的嬈兒,坐在溪流中渾身溼透,卻笑的露出了滿嘴小白牙。
鐵膽負有保護王府家眷之責,是以從陳初馱着嬈兒往僻靜地方去時,她便跟上了,眼見這對父女跳進了溪水中,鐵膽不由急道:“不能這般帶孩子呀!小心嬈兒生病呀!”
和女兒並排坐在溪水裡的陳初,卻擡手豁出一捧水,澆了鐵膽一頭,猖狂笑道:“來啊!鐵膽,來一起耍.”
“咯咯咯,姨姨,來玩水呀”
嬈兒有樣學樣,跟着爹爹一起往鐵膽身上潑水。
鐵膽常住王府,和嬈兒熟悉,小丫頭也不怕她。
見這父女倆玩瘋了,鐵膽一跺腳,走向了遠處的帳篷。
帳篷內,王府女眷都在。
鐵膽自然知曉王府後宅的生態,爲了避免陳兄弟和嬈兒挨吵,鐵膽悄摸走到玉儂身邊,低聲將情況向玉儂做了彙報。
果然,玉儂一聽,就變了臉色,急匆匆離去。
正與程氏說話的貓兒,瞥見鐵膽身上的大片水漬,不由好奇道:“鐵膽,你這是怎了?”
“沒,沒事.”義氣的鐵膽,想幫陳初遮掩一下,答了一句後也跟上玉儂的腳步重新去往了溪邊。
可千想萬想也沒想到.
快速奔跑的玉儂距離小溪尚有三四丈遠,已踢掉了繡鞋,又單腿跳着,脫下羅襪。
直奔到溪邊,不帶任何猶豫便跳了下去。
“好呀!你倆偷偷玩水竟不喊我!”
玉儂雙手提着裙襬,用白淨腳丫踢起一蓬溪水,兜頭澆到陳初父女倆頭臉上。
“呵~tui~”
“呵~tui~”
陳初抹臉,吐出被灌入口中的溪水。
嬈兒一本正經的模樣了陳初的動作、姿態、表情。
“玉儂,你完了!”陳初惡狠狠威脅道。
“玉儂,你完了!”
嬈兒掐着腰、腆着小肚子從水裡站了起來。
“玉儂是你叫的麼!叫孃親!”
玉儂伸出大長腿,輕勾了小丫頭的右腿,小丫頭一個屁股墩坐倒在了溪水裡。
“咯咯.”
“咯咯咯”
母女倆的笑聲如出一轍。
未時末。
當貓兒帶着蔡嫿、阿瑜尋到溪邊時,看到的是.
渾身溼透的玉儂,用腳丫子不住朝陳初父女踢水,小丫頭爲了阻止孃親,抱着玉儂的腿,給正彎腰朝玉儂潑水的爹爹,創造反擊的機會。
也不知是被太陽曬的、還是因爲笑的,母女倆臉蛋通紅。
髮髻淋了水,早因動作幅度過大而散成亂糟糟的雞窩,猶如瘋婆子一般。
直到看見了突然出現在岸邊的貓兒等人,溪水內的三人頓時被施了定身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溼透的衣裳上,水珠成串往下淌。
貓兒同樣紅了臉,卻是因爲羞、氣
小娃娃不懂事,官人、玉儂怎也跟着胡鬧呀!
譚氏、程氏,還在呢.讓人見了,該說王府沒規矩了。
即便這樣,貓兒也不會在外人面前教訓玉儂,當場只道:“趕緊換身乾爽衣裳,休染了風寒。”
只不過,傍晚回府後,玉儂便被貓兒禁了足。
並罰了今晚停飯一頓.
其實這事吧,皆因陳初一時玩心,陪着嬈兒瘋了一回,才害玉儂受罰。
但後宅是貓兒的地盤,陳初沒有當面反駁,卻用了自己的方式來安慰玉儂。
是夜,亥時末。
陳初溜進了望鄉園,玉儂似乎猜到了他會來,連房門都沒閂。
進屋後,陳初從懷裡掏出一隻包了油紙的燒雞,玉儂像沒事人似得,先撕下一條雞腿問道:“公子吃麼?”
得到否定答案後,便自顧自的啃了起來。
見此,陳初不由放下心來,笑道:“你倒沒一點事,不覺着委屈啊?”
玉儂愣了一下才明白陳初是在說今天這事,隨即燦爛一笑,嗚嗚啦啦道:“這有什麼委屈的呀。秦嫲嫲都說,以奴奴的性子,若在別家,都不知被大娘子欺負成什麼樣了。姐姐是後宅之主,公子又常年不在家,姐姐但凡有點歹心,奴奴與嬈兒都過不好!”
見陳初想說什麼,玉儂連忙擦了擦油乎乎的嘟嘟脣,有丟丟認真道:“公子,後宅的事你別亂插手哦!奴奴如今與姐姐在一起的時間,遠比與公子在一起的時間要長。我們姐妹之間,自有我們相處的法子,奴奴沒覺着委屈呢.”
涵春堂臥房,貓兒斜倚在軟枕之上,翻看着各個場坊的賬本。
少傾,寒露提着一支食盒走了進來,貓兒擡眸,卻奇怪道:“怎了?玉儂餓着肚子睡了?”
寒露抿嘴憋笑道:“方纔,王爺偷偷去小竈拿了只燒雞送去了望鄉園,奴婢便沒有將飯菜送去。”
貓兒並不算意外的搖頭笑了笑,隨後將視線再度轉向了手中的賬本。
寒露在房內稍稍站立片刻,忽低聲道:“夫人既然心疼側妃,讓奴婢偷偷送飯過去,爲何還要懲處側妃呢?王爺好不容易回家,會不會因此覺得夫人.覺得夫人苛刻呀。”
白露、寒露、小滿這些人,全是貓兒手把手培養出來的,對貓兒極爲忠誠,自然站在貓兒的角度考慮問題。
貓兒聞言笑了笑,暫時將賬本收了起來,“我並不惱玉儂,今日你沒見麼?王爺玩的多開心.眼下蠻好的,王爺在外繃緊了大半年,回家後有玉儂能陪他瘋鬧一陣。”
寒露更迷茫了,“既如此?夫人爲何還要懲治側妃呢?”
貓兒卻道:“家裡人多,總要有些規矩,不然便要亂了套。”
說罷,水汪汪的桃花眼中有片刻失神,隨後悠悠道:“若我和官人仍待在那棲鳳嶺,我也可以陪他瘋鬧。但如今他貴爲王爺,不能讓人看他笑話呀,後宅裡,總要有人扮黑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