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昌十一年六月十六夜裡這場動亂,將皇家男嗣一掃而空。
宮內同樣經歷了一場浩劫,錢皇后、向貴妃被害。
一夜之間,前廷後宮統統沒了主事之人。
六月十八,城內初步平定後,召開了首次朝會。
陳初暫住在右北廂的御營坊,聽坊名便知此處爲軍營,此刻已被淮北軍接管。
寅時一刻,哈欠連天的毛蛋端了盆清水,喊起了同樣不住打哈欠的陳初。
早朝寅時中舉行,也就是凌晨四點。
這個點起牀,是真他娘痛苦。
怪不得中下層京官都願外放,只爲每天能多睡一會的理由已足矣。
胡亂抹了把臉,陳初帶了一隊侍衛出營去往皇城。
小紅踏在青石板道路上,‘噠噠’聲在滿天星光的凌晨格外清晰。
此時的帝京靜謐安詳,只是空氣中還殘留着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皇城宣德門。
作爲兩日前廝殺的主戰場,硃紅城門上的血跡雖已被清洗乾淨,但上面的刀痕箭坑尚沒來及修補。
已候在門外的百官,氣氛比以往沉悶,人數也少了些。
原本相、後兩黨的領頭羊李邦彥、錢億年,以及戶部尚書翟德晟、刑部尚書吳維光、吏部薛侍郎等等各自干將,都不在此。
吳維光去了淮北,已多日不上朝。
但其他人據說這些人都參與了魯王謀逆,可沒等到朝廷問罪,他們便在兩日前的那場混亂中被潰兵所害,暫時負責大局的路安侯有好生之德,沒有株連九族,放了他們家人一條生路,只抄家了事。
呸!
有些官員自然猜到了某些貓膩,憤恨不平,卻也只敢偷偷啐一口。
如今,朝廷六部中的主官只剩了兵部範恭知和禮部許德讓、工部魯朝季三人。
官員在宣德門前分左右站成了兩派,右邊以許德讓、魯朝季爲中心,身邊圍了數十位身穿紅綠官袍的官員。
左邊的人少了許多,以範恭知爲尊,但老範此刻卻態度恭敬的和一位綠袍官員談笑着。
許德讓見此,不由嗤笑一聲,低聲道:“範尚書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員,卻對一名淮北小吏掇臀捧屁,如此醜態,令人不齒!”
“哎!”
一旁的魯朝季悵然一嘆,轉頭往左邊瞄了一眼,低聲問道:“那人是誰?”
“還能是誰!蔡州府吏曹主事,小吏出身。”許德讓的口吻、神情毫不掩飾鄙夷。
“哎!”魯朝季又是一嘆,卻好奇道:“那他怎出現在此處?從七品的吏曹主事,又無上朝資格”
“呵,他女兒,乃路安侯的側室。”
這麼一說,大夥都明白了,但話題涉及到了路安侯,再無一人敢接腔,只有魯朝季再次憂國憂民的長長嘆了一回,“哎!”
少傾,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衆官員不約而同往御街上看去。
再等幾息,只見兩盞燈籠率先刺破濃郁夜色,一盞上書‘路安’,一盞只一‘陳’字。
來人是誰,不言自明。
僅僅二十餘侍衛,但整齊的腳步卻鏗鏘作響,有如一人,又如千軍萬馬,強橫彪悍之氣在夜色中瀰漫。
所謂淮北強軍,果然名不虛傳。
馬上那人,身披堆銀龍鱗戧金甲,身姿挺拔,劍眉星目,便是不喜路安侯的人,也忍不住要讚一聲,‘好彩!’
見着來人,蔡源笑的一臉春風。
便是養氣功夫良好,也忍不住暗暗自誇.這便是老夫的眼光!
全然忘了,當初差點因爲陳小哥而和女兒斷絕父女關係。
範恭知跟着爽朗一笑,主動攙着蔡源迎了上去
右邊,許德讓見那範恭知如此低三下四,不由低罵:“枉讀了聖賢書!丟光了讀書人的臉面!”
“哎!”
魯朝季大嘆一聲,忽地撥開身前人羣,快步朝陳初走去。
他出發晚,卻步子大,竟搶在了範恭知前頭來到陳初馬前。
只見這魯朝季一個深揖,隨後才道:“哎!前日京城動盪,幸得路安侯及時抵京,扶大廈於將傾、挽狂瀾於既倒!我齊國能得忠勇仁德路安侯,幸甚,幸甚啊!”
說罷,一把扯住馬繮,動情道:“哎!本官不才,願爲路安侯牽馬執蹬,稍酬路安侯不世之功!”
魯朝季仰着頭,不大的眼睛中已嗑滿了淚花
“.”
遠處,許德讓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氣的大聲咳嗽起來。
往常這種情況,定然會有一幫下屬搶着爲他拍背揉胸,可這回,他卻沒等到。
轉頭一看,身後一衆官員都在眼巴巴望着正和路安侯把臂言歡的魯尚書,似乎有些後悔沒有像魯朝季一般早些上前和路安侯混個臉熟。
而有些人,已經悄悄脫離了隊伍走到了左邊的人羣中。
見此,許德讓一口氣沒上來,兩眼一黑,栽倒了地上。
摔倒的動作夠大,終於引起了同僚們的注意。
“啊呀!許尚書,這是怎了?”
“快快,快將許尚書送回府,請大夫.”
後知後覺的陳初轉頭看了過去,搞清楚是怎回事後,不由感慨道:“我就說,太早上朝忒不人道!你們看,把老尚書熬病了吧!”
“哎!是啊.”
六月十八的這次早朝,對蔡源來說是第一次,對嘉柔來說,同樣也是第一次。
寬大的龍椅,暫時空着。
身穿織金滾蔓交領大袖長袍、頭戴珠冠的嘉柔坐在側邊一張六方椅上。
這種禮服寬鬆端莊,原本會將女子身姿遮的嚴嚴實實,但得益於嘉柔身材高挑,有些真材實料,依然隱約可見曼妙凹凸。
初次參與這麼大的場合,嘉柔習慣性的用了清冷臉色遮掩忐忑。
早朝第一樁,範恭知提議,朝廷派人去山東路尋找劉氏旁親子嗣,以繼大統,新君確立前由嘉柔公主暫攝朝廷。
此議一出,百官面面相覷。
牝雞司晨,歷來大不祥。
但,站在百官之首的路安侯氣定神閒,一看便是早已知情。
也就是說,範恭知說的,就是路安侯的意思。
眼下,整個東京盡在路安侯之手,任誰跳出來唱反調,都要掂量掂量。
大齊因得國不正,朝中最缺的便是不怕死的硬骨頭
再者,範恭知也說了,會找皇室旁支來任新皇,公主只是‘暫攝’.國不可一日無主,奉嘉柔公主爲主只是權宜之計。
這麼一想,就好接受了。
百官紛紛自我開導.
沉默,便當你們是默認了。
站於御臺前的範恭知看了一眼陳初,清清嗓子繼續道,因皇上大行,嘉柔公主升長公主。
範恭知升任尚書省權判尚書都省事,統管六部,這是李邦彥原本的官職,可稱宰相。
陳初任樞密院樞密使,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出納密命。
以及侍衛諸班直、內外禁兵招募、閱視、遷補、屯戍、賞罰之事.
樞密使統管全國軍務,齊雖隨周制,但立國後,樞密院卻始終沒有任命樞密使一職,便是忌憚職權過大。如此重大的人事任命,百官依舊不語,便是個別憂心的官員,悄悄擡頭瞄一眼御臺上耷着眼皮、猶如布偶的長公主,也只能無奈低嘆,不敢出聲。
若想阻止路安侯繼續坐大,官員發聲後,至少需要君王支持吧可眼前這小丫頭,讓人生不出任何和路安侯對抗的底氣。
這項任命過後,其他任命看起來就沒那麼刺眼了.河南路經略安撫使張純孝入京接任兵部尚書。
蔡州原吏曹主事蔡源任吏部侍郎
從七品主事到從三品左侍郎!
並且,吏部尚書空缺,也就是說蔡侍郎在吏部沒有上官路安侯想讓自家岳丈掌控吏部之意,已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以上這些,都是既成事實的決意,拿到朝會說,只是知會一聲,並不是要和百官討論。
雖如此升遷過分了些,但今日高升的人裡面,範恭知出自原有官員體系,大夥多多少少都和他能攀上交情。
他做了宰相,也算舊體系中有了代言人,沒有將他們一棍子打死。
再者,負責決策草詔的中書省主官、刑部尚書依然空缺,總要從他們中間挑選吧?
至於誰有資格進步一下,自然是和路安侯親近的人才有機會了。
於是,朝會最後,魯朝季忽然出列,向嘉柔稟道:“殿下!此次動亂,全賴路安侯爲護國砥柱!臣以爲,當爲路安侯封王!”
嗡~
便是肅穆朝堂,也引起一陣竊竊私語帶來的嘈雜。
衆官員中有人不齒魯朝季以王爵國器巴結陳初的行爲,也有人後悔沒有搶先以此交好路安侯。
只有嘉柔稍顯無助的四下看了看,可不管是身邊的宮女內官,還是下方百官,任何人只要接觸到她求助的眼神,便會馬上將頭撇開,裝作沒看見
今日早朝所議,昨日範恭知和蔡源已提前通知了她嗯,就是‘通知’,不是商議。
嘉柔自然知曉如此一來,路安侯將在朝中一手遮天,可如今身受國恩的範恭知變節投陳,京城內淮北虎狼環伺,她又有什麼法子。
願不願意也得點頭。
可這封王一事,昨日他們並未提起呀!
齊國雖立國不久,卻從未有過封外姓爲王的先例。
低聲議論中,陳初不言不語。
封王對他倒沒什麼吸引力,但藉此在朝廷樹起威嚴也好,也能讓嘉柔徹底認清現實,免得再生出反抗之類的蠢心思。
並非是要欺負你,奈何伱生於皇家啊。
陳初看了一眼如同驚慌小鹿一般的嘉柔,暗自道。
範恭知眼看陳初不反對,當即出列,“臣附議!”
“臣附議!”跟着便是蔡源。
“臣附議”
見此,衆官紛紛出列。
高高坐在御臺上的嘉柔,反而成了被孤立的那個。
“那那,便依魯大人所言吧。”
孤立無援嘉柔,講了早朝以來的第一句話。
見她軟弱可欺,與陳景安有舊的工部郎中杜兆清再起一議,“殿下!國有忠良,其妻必賢!臣以爲,當爲陳帥妻妾再封誥命!”
哎呀!好你個杜兆清,舔的角度真刁鑽!
世人都知路安侯愛妻如命,當年身爲一個小小的都統制便敢向朝廷張口討要夫人誥命!
你此時說出來,不正說到路安侯心坎裡了麼!
其餘官員追悔莫及,只恨沒杜兆清反應快
隨即,又是一片“臣附議”。
這次,嘉柔也不四處亂看找幫手了,說話也不結巴了,只清冷着臉蛋耷着眼皮,低低道:“也好。”
話音一落,殿內一片喜氣洋洋,似乎都在爲路安侯封王一事而開心。
有幾人,笑的過於肉麻,表演給陳初看的成分不低
可隨後,範恭知又說起了大行皇帝的身後之事。
變戲法似的,方纔還彈冠相慶的百官,一瞬間垮了臉,有些人還擠出了幾點眼淚以示哀痛。
一喜一哀的轉變,宛如絲滑的德芙。
陳初不由感嘆人都說,國勢強盛之時,大多衆正盈朝。
王朝末路,則會生出各種或滑稽或貪婪的妖孽眼前這大慶殿,便是妖魔橫行、衆醜滿朝啊!
大慶殿內,各種滑稽表演輪番上陣,但聽到一切從簡的父兄身後事,只有高坐御臺卻低着頭的嘉柔,眼裡泛起了淚光。
似乎是爲了懲罰自己又沒出息的哭鼻子,嘉柔狠狠咬了咬下嘴脣,直到下脣滲出血珠來,方纔鬆口。
辰時三刻,陽光穿過大慶殿東側窗戶,斜斜映進一道道被窗櫺切割後的光線。
終於散朝。
初次上朝的蔡源精神奕奕,但陳初卻又餓又腿痠。
可剛退出大慶殿,卻有一名宮女追了上來,“陳大人留步,殿下有請.”
蔡源和陳初對視一眼,前者提醒他小心些,陳初卻示意無礙。
片刻後,陳初隨宮女來到大慶殿後頭的御書房。
已等在此處的嘉柔稍稍有些緊張,下意識站了起來。
陳初拱了拱手,笑道:“殿下召臣前來有事?”
想起此時的主臣身份,嘉柔又緩緩的坐了回去,卻道:“我本宮想向陳大人討一個人”
或許是覺着自己的口吻強硬了些,嘉柔快速瞟了陳初一眼,又補充一句,“可以麼?”
“哦?殿下想討誰?”陳初心中已猜到了答案,卻故意裝糊塗。
“本宮想要蔡州都監曹小健回宮做內侍殿頭,可以麼?”
嘉柔坐着,陳初站着,是以她說話時不由自主的微微仰起了清麗脫俗的臉蛋,再加口吻中有哀求之意,很難讓人拒絕。
但陳初卻沒有絲毫的猶豫,徑直搖頭笑道:“不巧,曹都監在我蔡州職責重大,脫不開身。若殿下想見他,可召來見上一面。但這內侍殿頭一職,還是再做他想吧。”
“.”
嘉柔沒想到陳初會拒絕的如此乾脆,不由愣在當場。
這個提議,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如今局勢,她清楚的很,內侍殿頭一職負責後宮安危,嘉柔已猜到陳初不會輕易允她培植自己的心腹,所以才提議了曹小健。
一來,曹小健是她最信任之人。
二來,曹小健親口說過和路安侯相處融洽。
在嘉柔想來,陳初已把曹小健當成了他的自己人。
用你的人,負責宮中安全,你該放心我了吧!
這便是嘉柔的想法。
“侍禁、殿直等戍衛,臣會盡快安排妥當,殿下便不用操心了。”
陳初亮明瞭態度,嘉柔也聽懂了.曹小健這般和雙方都熟悉的人,他都不用,想來他以後安排的侍禁、殿直,只聽命他一個人。
嘉柔頓覺一陣無力感,挺直的脊背不由垮了下來,“哦,本宮知曉了,陳大人退下吧”
說罷,卻不見陳初告退,嘉柔不由擡眸,剛好看見陳初正在光明正大的打量自己。
那目光雖不算淫邪,卻也算的上肆無忌憚。
嘉柔身上一緊,畏懼的扯了扯衣襟。
陳初這才收回目光,笑道:“殿下莫怕,只要殿下信得過臣,你我未必不能譜寫一段君臣佳話.”
所謂‘信得過臣’,不就是說讓她聽話麼.
嘉柔聞言,呆愣片刻後悽然一笑,哀婉道:“大人還要我怎樣?嘉柔可有做錯了什麼?錯,便錯在嘉柔不該生於帝王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