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驚心動魄。
辰時,淮北軍軍士打開了丙貳捌房門。
由房內戰俘擡出八具屍體,據說,都是昨夜得了急病
只是,那完顏斜保的臉頰上,被生生啃下一塊肉來,看起來非常嚇人,實在看不出和‘急症’有啥關係。
九成的人,都猜到了到底發生了何事。
僅僅一天時間,丙區昨夜之事便在戰俘營地內傳開了.
漢人殺金人,族別之分似乎是這次有預謀襲擊中唯一區別敵我的方式。
戰俘營內頓時人人自危,各族軍士下意識向本族聚攏,漢遼渤金瞬間涇渭分明。
其中,人數最少的金人最爲緊張.每每入夜,混居的營房內,各族互相戒備。
金人睡覺時,更是輪流值夜。
如此緊張的氛圍下,佔據了絕對人數優勢的漢軍卻好過了許多.原本常被打罵、伺候金人的漢軍,金人也不敢支使了。
就連吃飯時的順序也悄然發生了變化,以前,總是金、遼人撈稠的,人數最多的漢渤軍喝稀。
現如今,卻變成了漢、渤軍先盛,金人反倒成了吃剩飯的。
可即便這樣,納了投名狀的韓嘗卻愈發擔憂,特別是二月初二這日,一名淮北軍軍士無意間提到金國使團正在南下.
來的是使團而不是大軍,便表明了金廷此時的態度。
這一點,韓嘗有所預料首先,眼下已入春,並非金國大舉南下的最佳時機。
再者,金廷內部矛盾他略知一二.去年,金帝任命老邁的完顏宗弼爲主帥,打壓海陵王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雙方矛盾已逐漸公開化。
可誰也沒料到,宗弼大軍竟被齊軍打的大敗虧輸.宗弼已死,這口鍋只能由當初力排衆議的金帝來背。
即使在重文抑武的漢人王朝,軍隊對外作戰戰敗也會嚴重削弱皇帝威嚴,更別提極度崇尚武力的金國了。
金帝危矣
韓嘗猜測,接下來,海陵王和金帝之間必然會進行一番激烈政鬥。
在政鬥分出勝負以前,金軍暫時不會再次南下。
而金國使團就是來和談的,以爭取時間.
和談過後,他們這些俘虜極有可能會被放回金國。
韓嘗自然想要自由,卻不能是在眼前這般情況下北歸!
如今知曉、懷疑他參與了正月二十九夜襲殺完顏斜保的戰俘,不知道有多少。
到時大夥一併北返,這事根本瞞不住,屆時金廷豈會放過他!
二月初二夜,韓嘗主動找上了田慶餘商議此事。
田慶餘,以前不過是河間漢軍一名小小什長,但近來,他既能爲染病漢軍從淮北軍那裡討來湯藥,又能爲大家爭取來了正當利益,眼下已成戰俘營地丙區漢軍之望!
便是韓嘗都沒他有影響力。
原有權力架構被完全打破後,在這戰俘營,淮北軍是一切規則的制定者,淮北想扶植誰做領袖,誰便能做領袖
田慶餘似乎早就等着韓嘗主動找過來了,聽聞後者憂慮之事後,只道:“此事也不難辦,卻要看韓大人有沒有膽量了。”
“請老兄明示。”韓嘗以恭敬態度問道。
他態度恭敬不止因爲田慶餘在漢軍中的號召力,同時韓嘗已察覺出田慶餘似乎已和淮北軍建立起某種聯繫。
不然,正月二十九凌晨,他們殺死完顏斜保那些人時,淮北軍不會像是瞎了聾了一般。
“韓大人所慮,不過是擔心有人以後告密。想要杜絕此事,只需將正月二十九那夜之事再來一回即可.”
田慶餘說的輕描淡寫,韓嘗卻悚然一驚。
再來一回,難道是說將殺金人的事在全營都來一遍?
果然,不賣關子的田慶餘緊接便道:“和咱一心的拉上船,不一心的,殺!”
殺意凜冽.韓嘗卻也不奇怪田慶餘殺心如此之重,他已聽說了,田慶餘在前線作戰時,家中妻女卻慘遭金人毒手.
田慶餘已年過而立,如今孑然一身,沒了家便如同飄蕩在世間的孤魂野鬼。
下半輩子,他大概只對怎樣殺金人感興趣了。
可韓嘗卻不同,他妻兒爹孃都好端端待在南京城,家中良田千頃、美姬成羣,眼下被田慶餘誘導着一步步滑向和金國決裂的深淵,自然顧慮良多。
不料,已經可以拄拐下地的榆州張小尹卻笑嘻嘻從旁插嘴道:“待小子回了榆州,可以爲我娘贖身,逃來齊國。卻不知金人得知韓大人也參與了謀害斜寶之事後,能不能將全家也搬來齊國啊?”
這便是韓嘗的痛點,他之所以一再猶豫,正是因爲家大業大,整個家族都處在金國境內。
但張小尹的話卻也提醒了他,僅僅一個謀害南征副帥的罪名,已夠他全家砍頭了.此時,哪還有退路。
一念至此,韓嘗終於緩緩道:“依田老兄意思,咱們該怎辦?”
早已在軍統得了明確指示的田慶餘,徐徐將計劃講出,“營中除了咱們漢軍,人數最多的便是渤、遼人,也需讓他們手上也沾沾金人的血。目前,營中的渤海人唯命郭景之命是從,此人乃渤海萬戶郭安族兄,韓大人家中和郭家歷來同進共退此事,尚需你去說服他。”
“可那郭景並不在咱們丙區,我也輕易見他不得啊。”韓嘗擡眸看了田慶餘一眼,懷疑田慶餘在給他挖坑。
戰俘營內關着一萬多人,分作‘甲乙丙丁戌’五區,郭景關在乙區。
在如今各族互相戒備、劍拔弩張的當下,韓嘗可不願意去往渤海人的地盤,以免一不小心被渤海人下了黑手。
不料,田慶餘卻胸有成竹道:“咱們不去乙區,且有我陪着你。”
“好!”
聽田慶餘這般說,韓嘗放下心來。同時,愈加確定田慶餘和淮北軍有着聯繫
二月初三。
一大早,郭景連同渤海人骨幹共計二十餘人被淮北軍抽調出來,去往界河修造河堤護坡。
營中戰俘確實經常被抽調部分人外出勞作,且每日傍晚都能平安回來,是以郭景並未多想。
當日巳時,郭景一行抵達界河。
雖說去年臘月那場慘烈的界河爆裂已過去了一個多月,但某些影響卻遺留至今。
比如,遠處一幫半大小子在腰間繫根繩就光着身子跳入了河內。
北地料峭初春,能讓他們不怕冷的原因,自是淮北軍開出的賞錢河冰開化後,沉在河底的金兵便成了寶貝。
隨着金兵屍體一起沉入河底的,還有那一套套甲冑打撈上來一套甲冑,可得鐵甲片三十斤!
淮北軍開價回收,倒成了左近剛剛從安陵迴歸家鄉的村民們一項掙錢門道。
或許是習慣了,每撈上一具屍體便會引起村民一番興奮叫嚷,也不管那被泡爛、被魚鱉啃噬的露出了青森白骨屍體模樣可怖,圍上來便用小刀往下割甲片。
淮北軍只收鐵甲片,不收泡了水皮革內襯。
郭景等人遠遠看見這一幕,胃裡一陣翻涌.當初那場冰河血雨以及正月間的天降鐵丸,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恐怖印象。
這場阜城之戰,將他們打出了心理陰影。
在戰俘營中,關於淮北軍內有神兵助戰、甚至楚王就是雷公轉世的傳聞沸沸揚揚。
人力尚可敵,和神仙打仗.那不是找死麼!
郭景搖了搖頭,收回了目光,轉而向外圍一名負責看守他們的淮北小校恭敬道:“張校尉,修造河堤,總需給我們些工具吧.”
那張校尉聞言,似乎也在疑惑送工具的人怎還沒到,可下一刻,他便看見遠處一羣扛着木掀、鋤頭的軍漢正朝這邊走來。
足足有二百餘人。
張校尉呵呵一笑,對郭景道:“送工具的,來了.你們啊,好自爲之吧。”
最後這句,莫名其妙。
郭景轉頭看過去,第一時間便察覺到不對勁了來人一看便是同爲俘虜的金國漢軍,只是他們靠近時,將扛在肩上的木掀鋤頭端在了手裡,隨後列成了‘凹’字型的扇面陣線。
郭景一方同是軍伍老手,一看就知,對方這是要包圍他們啊!
本方不由一陣騷動。
身後就是界河,若對方有歹意,他們連逃的路線都沒。
果不其然,金國漢軍俘虜團團將他們圍在了中間。
對方有十倍人數優勢,且有木掀鋤頭等武器,若動起手來,郭景這二十多人根本不夠看。
郭景第一時間竟想的是向淮北軍求助,可轉頭一看,哪裡還有張校尉等淮北軍的影子
結合方纔那句‘好自爲之’,郭景明白了些什麼。
唯一的好消息是,對方帶頭那兩人中,有一個是郭景的熟人。
“韓兄弟,伱我兩家在南京守望相助,眼下又同爲齊軍戰俘不知眼下這陣仗所爲何事?”
郭景攀關係的同時也沒放鬆警惕。
完顏斜保之死,已成了營地內近乎公開的秘密.只是他不明白,韓嘗或許有殺斜寶的動機,但他沒理由對自己動手啊!
已下定了決心的韓嘗再心無旁騖,只見他上前一步抱拳道:“兄弟欲邀郭兄共襄大事!”“何謂大事.”儘管已猜到了幾分韓嘗的目的,郭景還是裝糊塗道。
“呵呵,金人殘暴不仁,將我漢、渤大好男兒當豬狗驅使!兄弟想請郭兄一齊動手,將營內金人統統剪除!”
郭景這邊發出嗡嗡紛亂議論。
渤海人比漢人投金還早,是以聽聞韓嘗邀請他們殺金人,不由震驚。
郭景身後一名下屬,卻悄悄戳了戳郭景的後腰,這是在示意他先答應再說。
眼前形勢明擺着若他們不答應,今日就是祭日!
郭景卻沉吟了幾息,就在屬下越來越着急之時,只聽他嘆了一聲,道:“我等早有此意!既然韓兄相邀,那便算我郭家一份!”
韓嘗本來準備了一肚子勸說的話,卻沒想到對方這麼果斷,竟一時接不上話來。
可田慶餘卻打量了郭景一眼,笑呵呵道:“望郭大人不要食言,咱們今日能在此偶遇,日後就還有偶遇的機會。”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哈哈,好!”
當日午後。
郭景等人回返戰俘營,路上,他已開始對下屬做出瞭如何擊殺金人的安排。
可最早示意他先答應下來再說的那名下屬卻驚愕道:“大人!咱難不成真要幫漢軍殺金人麼!”
郭安卻擡眸瞄了一眼前方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淮北張校尉,低聲嘆道:“方纔你還聽明白麼?那名漢軍說‘今日能遇上,日後便還能遇上’.”
這名屬下一時沒想明白,不由道:“他甚意思?”
“他是說,若咱們不跟着他們殺金人,今日咱們二十多人遇到他們二百多人的事,日後還會發生。到那時,金人不死,咱們就得死!”
“啊?往後咱們不出營便是了,哪會有這麼巧,再遇上他們?”
“蠢貨!”
眼看屬下還不明白,郭景微惱,悄悄指了指前頭的張校尉,低聲斥道:“他們背後是淮北軍!淮北軍想安排咱們和漢軍偶遇,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麼!”
二月初四。
韓、田二人故技重施,將遼人在戰俘營中的首領蕭查哥及其骨幹哄騙到了界河畔。
但源於二十年前周國背盟,蕭查哥非常不喜漢人,說甚也不和韓、田合作。
於是,當日界河內便多了十幾具被鋤頭砸爛了臉的屍首
傍晚時分,淮北軍在戰俘營地貼出通告
‘蕭查哥以下十六人,趁外出勞作之時逃脫!’
爲示懲戒,是夜,近百名平日與蕭查哥親近之人被斬首示衆。
這一下,幾乎將戰俘營中的遼人軍官殺了個乾淨,兩千金國遼軍頓時羣龍無首。
二月初五,漢、渤兩族戰俘突然衝進遼人營地,鬧出一場暴動。
淮北軍看守因擔心人手不足,‘未敢’入營阻止。
是日午時,漢渤兩族裹挾遼人,一間挨一間的搜索,只要捉到金人,二話不說便圍毆致死。
事態發展至傍晚,僅剩不足千的金人東躲西藏後終於聚在了一起。
可面對已失去了理智的漢渤遼三族萬餘聯軍,根本組織不起有效反抗。
更別提,某些漢人竟不知從哪得了一批解首斷匕.半尺長的短匕在戰場上或許不起太大作用,但在不着甲、手無寸鐵的戰俘營內,卻是殺人利器。
一夜混亂後,金人留得性命的,僅剩數十口,潰散藏在營中各處。
隨後,便是韓、田二人組織的大搜捕到了此時,以往被金人當做奴僕牛馬的各族軍士已化作了嗜血野獸。
不管金人跪地求饒也好,還是許下日後富貴也好,統統被帶到營地廣場一刀抹脖了事。
至初七晨間,長寬各四里、原本羈押着一萬七千餘各族戰俘的營地內,再無一名喘氣金人。
但血已上頭、盲從着羣體意識的戰俘,澎湃殺意仍未止歇。
接下來,順其自然地開啓了擴大化清算.和金人交往密切的漢渤遼人經過檢舉,也被揪了出來。
迎接他們的,同樣是死亡.
再接着,甚至追溯至周國丁未時期,跟隨金人南侵殺過漢人、淫辱過婦人的舊賬都被翻了出來。
又是一輪清洗。
戰俘營內成了養蠱之地,爲了表現自己和金國勢不兩立,每逢處決以上各種,軍士爭先恐後上前補刀
短短三日間,戰俘從一萬七千餘人銳減至一萬兩千人。
即便初春不算炎熱,血腥臭氣依然彌散十餘里。
數裡外的阜城,清晰可聞。
二月初八,染恙的楚王才得知此事,連忙調動兩團軍士入營鎮亂。
這場不知爲何而起的屠殺,才落下了序幕.
事後,僅民夫往營外運送屍體,便運了兩日。
此次暴亂,負責戰俘營地守衛的十二團團長秦大川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
楚王對其作出了嚴厲懲罰.罰俸半月!
至此,已牽動齊國朝堂半年的河北邊亂,大體畫下了句號。
但齊國高層非常清楚,此戰並非是終戰,而是齊金兩國戰事的開端.
金國遣使入齊,是爲了爭取時間平息內部紛爭,而齊國同樣需要時間,畢竟此次邊亂事發突然,雙方都沒做好準備。
不過,齊廷普遍認爲,既然這次能勝,只要文武用命、內外一心,那麼日後便也能勝!
一戰打破了齊國對‘金人不可勝’的迷信,便是此戰最大的意義。
軍人把仗打勝了,接下來的和談,已是文官的工作。
留在阜城等待迎接金國使團的禮部尚書杜兆清,近日因興奮夜夜難以成眠。
作爲戰勝國的談判代表,應該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吧?
雖然杜兆清從未體驗過,但卻不妨他一樁樁的細算.戰俘可以給你們,但賠款要給點吧?
河間府之地,我軍已佔,斷無再還回去的道理。
還有那恥辱的金齊‘父子之邦’,也要去掉!
而東京方面,在上月得知楚王染病後,已有數名重臣來信,請楚王暫離苦寒北地,回京休養。
當時,戰俘營一事尚未收尾,是以陳初一再婉拒。
直到二月初十,陳初收到了嘉柔的親書諭旨。
不想,這諭旨卻和以往正規格式大相徑庭,開篇竟是‘暌違數月,拳念殊殷’
說人話便是.幾個月沒見你了,牽掛的心情越來越殷切。
中間正式部分,自然又將陳初挽狂瀾於既到的不世功績誇讚了一番。
結尾處,卻寫到:春寒料峭,河北苦瘠,楚王難愈待來日,本宮諸多國事相托,請君歸京休養.
陳初見旨後,終於決定班師回朝。
“殿下給你這諭旨,不像君臣,倒像剛過門的小媳婦想男人似得,還‘暌違數月,拳念殊殷’嘖嘖嘖”
初十晚,當得知陳初決意回京後,蔡嫿在臥房內一邊收拾行裝一邊嘀咕道。
雖然察覺到了某些東西,但她這次卻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因爲,蔡嫿心裡有愧。
陳初病的倒不重,只是一直咳嗽,聞聽蔡嫿嘟囔,卻笑了笑,道:“你不想家麼?”
“想自然是想的.想稷兒。”
蔡嫿講了一句,隨後緩緩在牀邊坐了,竟罕見的一臉窘迫表情。
陳初不由奇道:“怎了?聽說回家怎還一副緊張模樣?”
“那個.”蔡嫿素手絞着蝶戲花的帕子,吭哧半天,才道:“那個,回家後,若貓兒問起你怎得了病。你不能說.不能說是我將你累着了。”
“.哈哈哈。”
沒有耕壞的田,只有累死的牛。
你看看,人家貓兒的小牛犢,就差點被蔡嫿用壞.
蔡嫿擔心,貓兒知曉真相後會找她算賬!
畢竟,這種事還是蠻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