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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去看動物,盧曉峰興趣不大。但是老爹、阿婆、娘娘、叔叔都把上海動物園說得那麼好玩,曉峰不能顯得懶神無氣的。離家的時候,阿媽千叮嚀萬囑咐,他也不能不記着阿媽的話啊。他還是裝作興致勃勃地隨叔叔出了門。
叔叔是同女朋友一起去的,不純粹是陪他一個人玩。盧曉峰心頭更不以爲然了。西雙版納的動物那麼多,他還需要專門跑上海來看麼。阿婆把公園的大象誇得神乎其神,曉蜂早在沒讀書之前,就見過大象嘍。他可不是來看大象的。
他是來看阿爸的。阿媽還教了他話,讓他問阿爸。他知道阿媽是讓阿爸不要變心哩。不過,阿爸出遠差了,見不着他,呆在屋頭,老爹和阿婆不讓他到外頭去玩,說怕他走失了,找不着,他申明只在弄堂裡玩,不上街,老爹和阿婆也不許。悶呆在屋頭,還不如跟叔叔出來呢!
叔叔的女朋友美得晃人,她穿一身閃光的綢裙子,曉峰覺得這連衣裙不比傣家的筒裙難看。就是這位女朋友的頭髮曉峰不喜歡,燙得像蓬蓬鬆鬆的獅子頭,讓人噁心。
到了西郊的上海動物園,曉峰的興致給逗起來了。原來不單單是看動物,原來這裡還有好多西雙版納沒有的動物。綠塔一般的雪松,濃蔭似蓋的梧桐,平順潔淨的草坪,曲曲彎彎的河溪,綠波盪漾的天鵝湖,都使曉峰想起他的故鄉:平順的壩子,陽光下閃爍波光的河流,綠蔭叢中的竹樓。但他又發現,這裡的一切和勐邦寨不同,耍的時候不消顧及老蛇咬人,不消擔心走迷了路。他喜歡看向遊客敬禮的海獅,喜歡看嘴大如盆、馬面羊尾的河馬,喜歡看學人刷牙的黑猩猩。叔叔帶了只照相機,他熱心而殷勤地替"獅子頭"照相,但還不忘給曉峰照,每個景點,他都讓曉峰站過去,朝着照相機鏡頭笑,曉峰笑不出來,他還扯直嗓門催:
"笑啊,笑啊!"
曉峰只得硬擠出笑容來。心裡說,照出來的彩色相片,他笑的模樣肯定是齜牙咧嘴的。
曉峰的玩興一上來,興趣頓時高漲,啥子動物都想跑去瞅一眼,還跟着鳴禽館的雀兒學鳥叫。他學的鳥叫形象逼真,把個"獅子頭"都逗得瞪大了眼感到驚奇。曉峰不由得洋洋得意起來。
本來他的心情同離開家門時已大不相同,耍得非常高興了。哪曉得在大象房旁邊的"竹園墩用餐廳"吃飯時,發生的一點事引得他心頭犯起了嘀咕。
吃飯的人多,他們仨好不容易找到了三個位置。"獅子頭"坐在一把椅子上,兩隻腳一邊踩住左右兩側的椅子,然後下命令,讓叔叔去買飯菜,讓曉峰跟着去端盤子。
叔叔嫌點菜等的時間久,買的是飯菜合在一起的快餐,他往曉峰手裡塞了兩角錢,讓他到另一處去買三雙衛生筷。
沒料到買衛生筷都得排隊。曉峰買了筷子,走回餐桌時,叔叔已經和"獅子頭"相對坐着,守住三盒快餐在等他了。
他走近餐桌時,叔叔和"獅子頭"都沒看見他。"獅子頭"在和叔叔講話,而且肯定講的曉峰,不,準確地說講的是曉峰的爸爸。曉峰聽不懂上海話,一句都聽不懂。但是到上海這麼兩三天,他連猜帶觀察神情,能夠約摸曉得點兒意思。這半天時間,叔叔和"獅子頭"一直在嘀嘀咕咕地說話,他每句都費神去聽,有幾句他還是聽懂了,"獅子頭"在講阿爸到什麼地方去了,曉峰知道嗎?叔叔使勁地搖頭。曉峰心裡奇怪,阿爸出差到東北去了,他明明是曉得的,叔叔咋說他不知道呢?況且,況且"獅子頭"說阿爸的地方,不是東北,東北這兩個字的上海音,曉峰聽得懂,和雲南話的音相差不很遠。直到此時曉峰心頭還沒犯嘀咕,他犯嘀咕的是在叔叔和"獅子頭"見他走近了桌子,不約而同地閉緊了嘴,曉峰看得很清楚,他倆的神情都有些緊張,叔叔扒飯時,不時地翻起眼皮瞅他,還拿責備的眼神盯"獅子頭"。
曉峰這回認定,阿爸不在上海家裡,是有點蹊蹺了。如果阿爸真是去東北出差了,叔叔爲啥對"獅子頭"說他不曉得呢?阿爸到底去了哪裡?阿爸家裡的人,爲啥要把阿爸的行蹤瞞着他?
心頭一犯嘀咕,飯就吃得不香,遊玩的興致也頓時一落千丈。曉峰這下知道懂上海話有多麼重要了。他們西雙版納一路來上海的五個娃娃,就樑思凡一個聽得懂上海話。
其他人都不懂,連父母都是上海人的安永輝也不懂。雲南到上海的特快列車過了浙江省的杭州,車廂裡像換了一茬人似的,全都講起了"拱冬拱冬"的上海話,當樑思凡眼裡閃爍着自豪的光芒,說他們講的啥意思,他全聽得懂時,他們幾個娃兒還起鬨譏誚他,說他是"吃雲南飯,放上海屁"。這會兒曉峰可再不敢嘲笑樑思凡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若是樑思凡在這裡,他就可以讓思凡解釋,"老蓋"是什麼意思。他剛纔聽得清清楚楚,"獅子頭"說阿爸到"老蓋"裡去了。曉峰只知道"蓋"在傣語裡,是雞的意思。這個"老蓋"在上海話裡,是個啥子地名呢?真不好懂!
犯了一陣嘀咕,曉峰拿定了主意,你們不說嘛,你們不給我講實情嘛,我非要把這事兒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一個外地來的小孩,從西郊公園白相白相——上海話,玩。回來,一點不高興,反而愁眉苦臉的,老寧波盧品山已經大犯疑惑了。回到家來,曉峰不喊腰痠腳痛,不講公園裡的動物,只提出一個要求,要去見一同從雲南來上海的樑思凡。盧品山更覺奇怪了。
"去見他做啥?"盧品山的寧波口音講普通話,講出來他自己都覺拗口。
不料曉峰全懂。他說:"我們在來的火車上說定了的,找到各自的親人,互相串個門。
"問題是那個姓樑的,我們不知他的住處,只曉得他父親上班的電影院,怎麼去找?"盧品山想說服孫子,緩一緩再說。小孩子真不懂事,你們這樣找到上海來,闖進人家家庭裡找父親母親,已經夠麻煩的了。還要去串門!還嫌鄰舍隔壁知道得不多。
"先找到電影院,不就找到樑思凡阿爸家了?"曉峰認爲這問題很簡單。
"加琪,"盧品山喊起來了。他認爲曉峰不高興,肯定是小兒子怠慢了孫子,只顧去同女朋友談情說愛了。"你再辛苦一趟,陪曉峰到霓虹電影院去找找。路上看曉峰喜歡啥……"
"不去!"加琪一口回絕,"我累得腳都要斷了,還讓我跑。"
盧品山爲難地道:"可曉峰要去……"
"曉峰要去曉峰要去,曉峰要天上的月亮你也摘給他?"
盧加琪毫不示弱地搶白道。
盧品山不想當着曉峰面和兒子多爭,他轉過臉來,耐心地對孫子道:
"曉峰,乖孩子,你聽我說:電影院的人,下班晚,你跑去找到那個樑、樑……什麼,他也不能馬上帶你去見兒子,他要到半夜下了班才能回家。那時候人家都睡了。你看,是不是這樣,老爹先去打個電話,和人家先聯繫一下,約定個時間,你們再見面?"
"不,我要去,現在去。"曉峰很固執。倔強的脾氣,活像他父親。
盧品山眉頭皺得緊緊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女兒玉琪下班回來了。聽說了此事,爽快地說:
"曉峰不覺得累,我陪他去吧。"
曉峰當下站了起來。
姑侄倆一走,盧品山就朝着兒子發脾氣:"笨蛋,讓你帶他出去玩,怎麼惹他生氣回來了?他是小孩子,你都跟他一般見識?只曉得討女朋友歡喜,你一定冷落了曉峰,他賭氣呢!說,在外面你訓了他沒有?"
"沒有啊!"盧加琪一肚皮委屈從沙發上跳起來說,"我訓他幹什麼,巴結他、討好他還來不及呢!"
"那他的臉色怎麼說變就變了?"
"鄉下小孩,誰知是什麼怪脾氣。"盧加琪自言自語般說,"剛出去時他情緒不高。到了公園他玩得很高興,眉飛色舞的,話也多了,人也活潑了。吃午飯時,他的臉說變就變。大概、大概是銀娣說一句話,給他聽見了。可……
可他聽不懂上海話啊!"
"他怎麼聽不懂上海話啦?"盧品山嚷嚷起來,"我講的話完全是洋涇浜,他都聽得懂。你講啊,銀娣說了啥?"
盧加琪的聲音頓時低了下來:"她說了阿哥的事……"
"啊!"盧品山大驚失色,一雙愕然的眼睛閃爍着驚慌不安,他連連手握空拳捶着膝蓋,濃重的寧波口音連連唉嘆,"格咋弄弄啦?格咋弄弄啦?這可怎麼是好,這可怎麼辦啊?"
他愣怔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始終也想不明白,即使他聽懂了銀娣的話,也沒必要去找那個姓樑的小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