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這一片住宅區,沒有嚴格的弄堂和街的區別。街是弄堂,弄堂也是街。街兩邊便是東凸西凹的帶閣樓的房子,這裡那裡,還有東一間西一間的簡屋、平房。橫七豎八的晾衣竿,經常從這家閣樓的窗口,伸到對面的陽臺上。晾着的衣裳,風一大不是吹落進鄰居家的矮窗,便是捲住了電線。兩口子一吵架,滿弄堂的人全知道。
盛天華,一個雲南西雙版納來的鄉下小孩,能找到這裡來,真算他本事大了。
俞樂吟急急忙忙從別墅樓趕回孃家來,不時和一路上碰到的街坊鄰居打着招呼。她本想吃過飯再來,但又怕兒子在家等不及,自說自話闖到別墅樓裡來,那就僵了。別墅樓離他孃家,實在太近了呀。
俞樂吟孃家,是自己花錢翻蓋的兩上兩下的青磚小樓房,後面還有一隻小天井,一小間平房。
她走進家門的時候,父親、母親、弟弟、哥哥、嫂嫂和侄女都一臉緊張地瞅着她。
"魂靈落了!"她就見不得孃家一張張怕事的臉,怪不得他們窮,沒一點魄力,怎麼能像馬超俊一樣發財。她的目光一一掃過孃家老少,詫異地問:"天華呢?"
"後面小平房裡。"娘小聲說,"也巧了,他在外面大馬路上問路,正好碰到我在買醬油打醋,我聽不懂他的話,讓他寫給我看。他掏出一個信封,我一看,正好是我家的門牌號碼,又聽說他從雲南來,我就猜出他是誰了。"
"帶他進來時,碰到的人多嗎?"俞樂吟聽娘一說,稍安了點心,這麼說不是天華自己七找八找尋進來的,鄰居們不一定知道。
"碰到的人不多。也沒人問。"娘顯得完全明白這事的利害關係,壓低了嗓門道,"一到家,我就領他進了裡面小平房。"
"好。"俞樂吟對孃家人的處理還算滿意,她又問一句,"晚飯都煮好了?"
"就等你來一起吃呢!"娘露了點笑容道,"就怕吃的時候,隔壁鄰居走進來……"
這個環境裡,吃飯時分端個飯碗串門、或是飯後進屋來聊天是常事,阻擋不住的。俞樂吟一皺眉,擺擺手:
"這樣,一會兒把我和天華吃的飯,端進小平房。"
"好的好的。"娘連聲答應,
俞樂吟穿過房間,進入和天井並列的小平房。
一個足有一米七十的小夥子離座站起來,迎着她走來:
"阿媽!"
天哪,她的兒子幾乎比她整整高出一個頭。他已經在變嗓了,他哪裡還是個娃崽,哪裡還是個小孩啊!他整個兒是大小夥子了。
俞樂吟的心一陣震顫,使勁地眨着眼睛,抑制着不讓涌上眼眶的淚水流下來,她揮着手道:
"天華,你……你坐,坐啊!"
盛天華微帶拘謹地坐了下來。這是天華,是她的兒子,沒錯,她依稀還記得他幼時的面貌,長大了,他明顯地像母親,像他的舅舅。只是他比樂升舅舅要壯實,言行舉止間帶着股山野之氣。俞樂吟見小桌上已倒了杯桔子水,把杯子往兒子面前推推:
"喝水,你喝水。天華,你咋個到上海來了呀?"
"我想阿媽。"天華端起杯子,一口喝了大半杯橘子水,直截了當道,"阿爸娶了龍桂枝,又生下了弟弟、妹妹,對我一點也不好。"
俞樂吟驚疑道:"又一氣生兩個娃娃?那裡就不搞計劃生育?"
"鄉下地方,哪講究這麼多。"天華的語氣有點不耐煩,"生三個四個的都有,他們生兩個,算是好的呢!那個龍桂枝,一逮到岔兒就指桑罵槐地咒人。她還罵你呢,阿媽。"
"她咋能這樣。"俞樂吟嘴裡這麼說,心裡仍有點虛。是呵,當年爲回上海,她拋夫別子,一走了之,是有些過分。
看來真正受委屈的是孩子。
天華越說越忿然了:"連阿爸也幫着她。我要朝龍桂枝還嘴,他就掄起巴掌打我。我都長這麼高了,還挨他的打。"
淚水奪眶而出,俞樂吟想剋制都剋制不住,當着久別重逢的兒子垂淚,她覺得不好意思。掏手絹拭了拭淚,她順手摸出一包錢來,點出一百元,塞到兒子手裡。
"天華,你別說了,說得我心頭難受。這點錢,你先花着。"見天華接下錢,俞樂吟道,"你來了,好好在上海耍,開開眼界,玩個夠。好在外婆家翻蓋了房子,有你睡的地方。"
天華把錢揣進衣兜,擡起頭來問:"阿媽,你不住在這裡嗎?"
"嗯。"俞樂吟不希望兒子刨根問底,語氣淡淡的。
"我能跟你一起住嗎?"
"外婆家不是好好的嘛!"俞樂吟環顧着小平房,伸出手指點了一下,"以後你就住在這間屋裡,一個人睡,沒人會打攪你。"孃家翻蓋兩上兩下的青磚小樓房,馬超俊資助了不少錢,俞樂吟在孃家說話是算數的。對這一點全家人都心照不宣。
天華的兩眼仍然目不轉睛地盯住她問:"那你能帶我去那兒看看嗎?"
"你說的是哪兒?"
"你住的地方呀。"
"噢……這個,今天不行。等阿媽空閒下來,帶你過去看看,好麼?"
弟弟樂升端一盤飯菜進來了:"阿姐,吃晚飯吧。天華一定餓了。"
"吃飯、吃飯。"俞樂吟覺得弟弟進來得正是時候,否則她真有點招架不住兒子一句接一句連珠炮樣的詢問了。
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天華來了,她愕然她驚喜,可僅僅只和兒子相處了一小會兒,她又發現有點莫名其妙的不悅。也許是兒子接受她一百元錢時沒有道謝,也許是兒子太愛一句接一句地逼她了。她覺得,這麼大的兒子,該懂事了。幫着弟弟把飯菜端到桌上來時,她指着弟弟對兒子道:"這是你舅舅,你喊過了嗎?"
盛天華翻起眼皮瞅了樂升一眼,變嗓的聲氣不情願似地吐出兩個字來:
"舅舅。"
阿媽走了,桌子上的碗筷已收拾出去,小平房門掩上了,卻掩不住隔着門窗傳進來的說笑聲、腳步聲、自行車鈴聲、哈欠聲和電視播音員的解說聲。
上海的夜晚,要比版納曼冗寨的夜晚嘈雜喧嚷得多了。
無數的聲音從四面八方灌進耳朵裡來,無數的聲音肆無忌憚地擴散到月朗星稀的夜空中去。
盛天華舒舒服服地伸展四肢在單人牀上躺下來,他已經找到了親生的阿媽,有了依賴和靠山。阿媽雖不像他想象的那樣住在電影畫面般的花園別墅和摩天大樓裡,但從她頭一次見面就塞給他一把錢的舉動中,他猜得到阿媽是有錢的。
他從衣兜裡把阿媽給的一把錢掏出來,沾點唾沫點了一遍,一百塊,不多不少,是個整數。他塞回這把錢,又從內衣兜裡掏出一把錢來。這都是五十、一百元一張的大票子,是他從曼冗寨的家裡帶出來的。
上海好大,他已經曉得了。上海繁華得令人眼花繚亂,上海的東西多得琳琅滿目,他今天一路找到阿媽家裡來,已經沿路看到一些。餘下的日子,他得儘快熟悉上海的馬路。
他昨天下了火車就在車站買了一張上海地圖,他不像一路來的那幾個小崽,憨乎乎地啥都不懂,他要在上海盡情地玩、盡情地耍。
遠道而來的兒子是暫時安頓下來了,俞樂吟的心頭卻仍是忐忑不安的。
街拐角上那盞蒙滿灰塵的路燈昏暗的光影裡,一隻開口大垃圾箱散發着惡臭。拖垃圾的還沒來,好多垃圾已經倒在外頭,把半條街都污染了。
俞樂吟捂住鼻子,繞了一個大圈,極力避開垃圾箱,往自家的別墅樓走去。
怎麼辦?天華提出要來她這裡看看。馬超俊是容易避開的,這傢伙每天睡懶覺起牀後,騎上摩托"突突突"就走了,不到天黑是不落家的。馬超俊的媽呢,撞到了怎麼跟她說?還有那個小妖精馬玉敏,說是在中學裡讀書,可她上學從來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曠課缺課是家常便飯,她遇見了天華追問起來怎麼辦?這姑娘吃飽了飯專愛管閒事,人又奸刁、刻薄,什麼都瞞不過她。即使有天大的本事,趁着馬家祖孫仨都不在時讓天華來別墅樓裡轉一趟,他那麼大一個人,住在孃家裡,街坊鄰居會有不知道的?在這個人多得與房子不相稱的環境裡,哪家死了只貓,半條街的人都要議論半天。孃家多出個人來,人們不會不曉得。街上的人曉得了,還有不傳進馬超俊耳朵裡去的?
思來想去,與其讓男人從外邊曉得這件事,不如由她自己來講還合適點。
但是,俞樂吟確確實實怕對馬超俊道出這番實情。這傢伙發大財以後總不戀家,對她已是看不順眼了,萬一他真有異心,在外頭姘上了"煤餅模子"或是"伴舞女郎",藉故鬧將起來。那她這下半輩子又怎麼辦?
掏鑰匙打開院牆小門,俞樂吟的眼前一亮。馬超俊的"本田200"摩托已經停靠在牆邊,那是他把原先那輛小一些
的"鈴木50"賣掉之後換的。今天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馬超俊不在外頭過"夜生活",早早地回家來,想必是又有一筆油水不小的生意了。
走進客廳,那架上千元買回的吊燈通明透亮,把一屋的豪華陳設照得亮晃晃的。馬超俊的媽坐在沙發上,邊抓着拆包的天府花生咀嚼,邊看着電視。
"媽。"俞樂吟喊了老太婆一聲,今晚上不僅兒子的舉止反常,連老太婆都變規矩了,俞樂吟心存疑惑,不由往樓梯那頭點點,"超俊回來了?"
"嗯。在樓上,談生意。"老太婆漫不經心地道,"來,吃花生,鬆脆鬆脆的,我的牙齒都咬得動。一起看會兒電視,今天的滑稽戲真好看。"
電視里正在實況轉播滑稽戲,熒屏上傳出一陣一陣鬨笑。
老太婆抓了一把花生,往俞樂吟這邊遞來。
俞樂吟走過去,接了花生,丟一顆進嘴裡,咀嚼着,並不坐,說:
"超俊有客人,我去看看他需要啥。"
"噯!"老太婆叫了起來,嗓音比往常大幾倍,俞樂吟驚愕地轉過臉來,老太婆又息事寧人地說道,"你別去了,東西我都給他們送上去了。"
俞樂吟定睛瞅了老太婆一眼,心頭愈發生疑,老太婆目光中爲啥有些不自在呢?她又堅持說:
"我去看一下,來的是啥大客人。"
"哎呀,你不要上去……"老太婆站起身來,動作敏捷得與她年齡不相稱。
"爲啥?"
"嗨,你這個人真是死腦筋!"老太婆做出個嗔怪她的臉相,手指往她太陽穴一點,"何必自找煩惱呢!"
俞樂吟把老太婆輕輕一推:"你別管!"
老太婆利索地扯住了她的衣襟:"樂吟、樂吟,我跟你說,你去聽聽壁角可以,可千萬別做讓人下不來臺的事啊!"
"我知道。"俞樂吟的心頭已猜到個不離十,但她需要證實。老太婆吞吞吐吐的神情舉止和她一再阻攔的勁頭,已把俞樂吟的火逗了起來,她三腳並作兩步往樓梯上走去。
快步走到樓梯中間,俞樂吟的腳步就放慢下來。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理,她躡手躡腳抓住扶手往上走時,斂神屏氣,眼睛睜得很大,唯恐驚動了什麼。
二樓上那間屋裡開着一盞茶色燈罩的壁燈,俞樂吟從氣窗上透出的暗淡雅緻的光色就分辨得出。
她把身子貼近門板,屋裡傳出幾聲"吃吃"的輕笑:
"馬老闆,說好了,下個月你要加我工資。"
"我馬超俊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的?"
"我知道你說話算數。馬老闆,來,喝口可樂。那麼,今晚上,我冒險到你家來睡,你就沒點表示?"
"我能讓你吃虧嗎?麗娟姑娘,這叫你有情來我有意,哈哈……"
"哎唷,慢點,慢點,你把可樂噴我胸前了。嗯——馬老闆,你把我抓痛了,我……"
聽着那故意拖長的嗲聲嗲氣的撒嬌,俞樂吟就能猜出這叫麗娟的女人是什麼貨色。她的髮根在這當兒全一根根豎了起來,她恨不得當場擂開門,衝進屋去,揪住這臭女人和馬超俊一人賞上幾個耳光。她渾身的血液全在沸騰,這還像個家嗎?外人看着堂堂皇皇一幢別墅小樓,當兒子的嫖,當媽的還在樓下客廳裡望風,把街頭上的看攤女,當着老婆面拉回來睡覺。哦,天哪,這是前世作的什麼孽啊!
俞樂吟氣得直想喊,直想嚎,她的拳頭都舉了起來,差點就敲門板了,但她又剋制住了自己,她的眼前晃過天華的身影,她也有短處哪。她若擂開門撕扯着麗娟這個下賤女人的頭髮,趕她出門,她若大吵大鬧一番,氣是出了,可惹惱馬超俊,他又逮住了盛天華來的把柄,真同她鬧起離婚,她怎麼辦呢?
俞樂吟的拳頭慢慢地鬆開,手臂隨之垂落下來。她像只泄了氣的皮球,一剎那間變得頹喪而又絕望。淚水涌出了她的眼眶,她雙手捂住了臉,無聲地聳動着雙肩啜泣着。
屋裡的燈"啪達"一聲關熄了,氣窗上頓時變得晦暗一片。那個叫麗娟的女人尖聲細氣地輕叫着:
"我自己來,我自己脫,嘻嘻,又不是第一回,你急個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