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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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着日式瓦灰色壁櫃上的大立鏡,楊紹荃試穿過好幾套秋裝了,最終確定下兩套,卻不知究竟穿哪一身好。富有特色的開襟短毛衣和鬆口褲,既時髦又瀟灑;而代表目前最新潮流的,可是呢料長裙配披風式上衣。據說,整個未來的九十年代,都將風行各式披風式長、短上衣呢。

時間不夠了,穿上開風氣之先的披風式上衣,會不會讓吳觀潮認爲她是在他面前故意炫耀呢?

浮起這一念頭,楊紹荃頃刻間拿定了主意,就穿"]["形開襟短毛衣配鬆口褲,既落落大方,又能烘托陪襯出她姣好頎長的身段。

說不清爲啥去同吳觀潮見面她要如此講究穿着。

論各方條件,她不能同他相比。吳觀潮住的是花園洋房,別墅式小樓,而她呢,僅僅是一間公寓房子。論身份,吳觀潮是聯誼經貿開發公司總經理,門路之廣,辦法之多,收入之豐,楊紹荃恐怕想都想不全。也許正因如此吧,她走到他跟前去,至少在表面上不能顯得過於降格和寒酸。她得好好精心地打扮一下自己。

街心花園離家不遠,楊紹荃是卡着時間去的。吳觀潮已經先她到了,他倒穿得隨隨便便,一身板絲呢西裝,領口敞着,連條領帶都沒系。楊紹荃撇撇嘴,她又給他比下去了,他根本沒把與她的見面當一回事。楊紹荃留神着吳觀潮身前左右,沒有一個十五六的少年,她稍寬了點心。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太,牽着個兩三歲小孩的手,嘴裡喃喃着:"天黑了,回家,明天再出來玩。"

晚飯後出來散步的人們都已陸續回家,街心花園裡反而清靜下來。

這花園是近幾年整修的,小巧玲瓏,乾淨整潔。附近的退休職工和居民,把這兒視爲樂園。唯因其小,樹木花草都稀稀疏疏的,情侶們瞧不上眼,很少光顧。

吳觀潮的雙手插在褲兜裡,詢問般道:"要不要去喝一杯?"

"不必了。"楊紹荃環顧了一下四周,路燈離得遠,沒人在這裡下棋、打撲克,"這裡挺清靜,就在這兒吧。"

"那你坐。"吳觀潮的手示意般指向一張水磨石凳,自己先一屁股坐了下去。

楊紹荃不屑地斜乜了凳面一眼,她嫌髒,只是往前走了幾步,依靠在水泥欄杆上,一手託着下巴,問:

"那個……安永輝什麼時候找到你的?"

"今天上午,都快十一點了。"

"你把他帶回家去了?"

"不。"

"那你把他安頓在哪裡?"

"一個小招待所,外省駐上海辦事處開的。清靜,一般的上海人不去那兒,還有伙食。我在那裡有熟人,讓他單獨住一間房。"

"這倒不錯。"楊紹荃講的是心裡話,來之前她打定了主意,錢她可以出,但她不帶他到家裡去。"讓他在那裡住下去,住宿伙食費我貼一半。"

吳觀潮摸出一支菸,掏出打火機點菸時,楊紹荃見他的臉色十分嚴峻。他抽了口煙道:

"你不想見見他嗎?"

"見?當然可以見的。"

"在哪兒見?"

"你把那招待所地址告訴我,我去看他。你讓他等着我。"

"不想帶他到你身邊住幾天?"

"不行。對不起。程錦泉來過電話,近幾天就要回來。

讓他撞見這麼個孩子,我怎麼解釋?"

吳觀潮又連吸了幾口煙,菸頭一亮一亮的,他的嗓音有點粗啞,笑聲也很刻薄:

"怕沒有這麼巧吧。男人不在家,你又搭上了什麼人?"

"我可沒你這麼風流。"楊紹荃反脣相譏,她有點惱怒了,"不是你回滬後和漠蘋勾搭成奸,也不至於變成今天這個樣。"她嘴裡嚷嚷得兇,心裡卻是虛的。不幸的是,他隨隨便便揶揄一句,偏巧給他說中了。

"好、好,我們談正題,別扯遠了。"吳觀潮不耐煩地揮揮手,"你要知道,永輝不可能一直在那招待所長期住下去。"

楊紹荃暗自愕然:"你是說,他要長期留在上海?"

"可能。"吳觀潮默默一點頭。

"這怎麼可能呢!"楊紹荃有點着急、有些手足無措了。

"你說怎麼不可能呢?"

"我說……我的意思是他報不進上海戶口,他不懂……"

"他纔不需要懂這些呢。他只知道找到親生父母,他要呆在親生父母身邊,他有這個權利。"

"呃……"楊紹荃沒話講了,她睜大驚恐的雙眼,"那你說怎麼辦?"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才找你商量。"

"他是想把永輝推給我。"楊紹荃心裡想,險些把這句話說出口。她警覺地瞪着前夫,試探着問:

"你和永輝談過了?"

"沒有。我想等我們協商以後再同他談。"

"你準備怎麼談?"

"孩子大了,懂事了,瞅他那雙眼睛我就知道。"楊紹荃從吳觀潮這幾句頗有感慨的話裡,聽出他對永輝多少有些感情。吳觀潮把菸蒂扔了。"本想給他道出實情,說明我和你已經分手,讓他知道上海沒棲身之地。可我又怕……

怕這嚴酷的事實給永輝打擊太大。他……他畢竟還是孩子,他滿懷希望,他一腔激情地千里迢迢跑來上海找親生父母,好不容易找到了,可……"

幽暗的氛圍中,吳觀潮的腰背佝僂着,聲音越說越低沉,胸口裡像堵着口痰。他再沒有往日的瀟灑和風度,相反,模樣兒倒有幾分可憐。楊紹荃像要重新認識他似的斜瞥了一眼,她頭一回覺察,吳觀潮這人竟還有溫情。她不得不提醒他:

"不對永輝講實情,他同樣看得到、猜得出來。"

"是啊!"吳觀潮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瞅他如此頹喪失望,楊紹荃愈加認清了,他是想把永輝推給她,他以爲女人都心腸軟,容易被母子情打動。這下他發現如意算盤落空了,他又無法把永輝硬塞給她,他便只有唉聲嘆氣。楊紹荃無意和他再商談下去,她用結束對話的語氣道:

"也許,他只是來上海認一下父母,玩玩,並不想在這裡久呆。"

"要這樣就謝天謝地了。我們分別陪他玩幾天,給他買

些東西,送他回去,那就皆大歡喜。"吳觀潮站起身來,臉轉向楊紹荃,"但你我的思想上都得有所準備,要打持久戰。"

"嗯。"楊紹荃攤開一隻手伸出去,"你把他的住址給我。

明天我去看他。"

吳觀潮從西服兜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楊紹荃:

"就是這上頭的地址。他住202房間,我關照他明天上午等你。"

楊紹荃接過名片,驚疑地一揚眉梢:"你今晚還去看他?"

吳觀潮點頭:"說好了的,我晚上過去陪陪他,順便也好向他攤牌。"

"再見。"楊紹荃心裡涌起一股想會一會兒子的,她怕這股陡然涌來剋制不住,匆匆道聲別,轉身便走。

馬路上接連有兩輛電車開過去,長辮子在電線接頭處撞擊出耀眼的火花。遠處鱗次櫛比的高樓羣頂上,豔若彩霞的霓虹燈時明時滅。沿街的窗口裡散發出股濃烈的煎帶魚的味道。自行車鈴聲幾乎不絕於耳地叮鈴叮鈴傳來。

楊紹荃確信街心花園那邊已經看不到她的背影了,疾疾的腳步逐漸放慢下來。她忙着回去幹啥,屋裡空落落的,那一房陳設豪華雅緻的傢俱,填補不了她內心的空虛。坎坷的經歷,多蹇的命運,兩個男人對她這個美貌女子的背叛,使得她的心已變得很冷、很硬。什麼事兒都不能輕易地改變和動搖她目前的生活方式。安永輝的出現同樣也不能。她不能原諒吳觀潮和程錦泉先後對她感情的褻瀆,但她對他們似乎也恨不起來。正如於碧莉說的,程錦泉這樣的事,在出國去的人中間多着呢,被人視爲天經地義、符合情理。照這個邏輯,家住在小街陋巷中的吳觀潮和漠蘋勾搭成奸,也是合情合理的,他若不同漠蘋結婚,不當上門女婿,他就一輩子別想住進花園別墅,一輩子別想混得像今天這樣出人頭地,而她楊紹荃更別想過上今天如此悠閒自在的日子。她家的住房條件雖比吳觀潮家好一些,但要想再擠進一對夫婦去,哪怕是撇出半間房,都是不可能的。

當初從雲南回來的那些日子,她和吳觀潮不是隻能各住各的家嘛,她和吳觀潮不是隻能在白天家人們上班時幽會相聚嘛。他們共同憂慮過、盼望過,他們甚至羨慕那些僅有一間亭子間的小夫妻。那時的楊紹荃多麼單純,她只期待隨着時間的流逝,能夠分配到一小間房子。她沒看出吳觀潮已經等不及了,她沒覺察吳觀潮正在利用他離了婚單身的機會。當她發現事態急轉直下時,吳觀潮已經和漠蘋領取了結婚證書,他還坦率地告訴她,漠蘋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他們宣佈了結婚的日期,他們有法律保障,而她像塊抹布樣被人甩在一邊。

時間能夠沖刷一切。

時至今日,她不再像事情剛發生時那麼仇恨吳觀潮了。

沒有吳觀潮的背叛,她不會再嫁給程錦泉。沒有程錦泉的背叛,她不會把人世間的事兒看得那麼透徹、那麼穿。什麼純潔的初戀,什麼鏤骨銘心的愛,什麼如日月樣不滅的愛情,現在她全不信了。她只是爲自己的舒適、安逸、快活、悠閒而活着。

如果這麼活着很充實,那還罷了。偏偏就是這樣,她的心頭仍會覺得煩惱、鬱悶,覺得生活中總是缺少點什麼。

路不長,一會兒就看見自家住的那條弄堂了。楊紹荃走到弄堂口時,看到了一個人影從馬路對面梧桐樹陰影裡閃出來,急急地橫穿過馬路。路燈的光被樹葉遮住了,看去很不分明。她只覺得那身影熟。拐進弄堂,走到後門口摸鑰匙時,一偏臉的當兒,她看見那身影大步朝自己走來。

這回她看清了,來人是屈顯亮。

他怎麼來了?她並沒約他啊!但她並不因他破了規矩而惱他,此時此刻她真願意有個人陪一陪。

屈顯亮很自覺,上樓時把腳步放得很輕很輕,而她呢,故意把高跟鞋踩得很響。

進了屋子,他抓住她那隻去摸開關的手,讚歎地說:

"穿着這一身,你美極了!"

楊紹荃沒有掙脫他的摟抱,只是淡淡一笑,眼下這個人是愛她的。他比吳觀潮留神她的衣着。她往他的胸懷裡靠了靠,接受了他的一個貪婪的吻。她聞出來,他吃過桉葉糖。

"你怎麼突然來了?"她隨手扯他的衣領問。

"我不能總是等待召喚,我忍受不了這種難熬的期待,我想你,我盼着和你更多地在一起。"

要這樣才能顯示我的魅力,楊紹荃忖度着,沒說出口。

只是帶頭往沙發走過去道:

"你不怕我生氣?"

"我猶豫過……可我不得不來。"

夠了,楊紹荃不想在今晚再找不痛快的話題。安永輝的到來,已經攪得她的心夠煩的了。她需要一個人來安慰,需要刺激,需要忘卻。她按亮了牀頭上一盞三支光的小燈,小藍燈。屈顯亮早懂了,亮起這盞燈意味着什麼。他來過多次。楊紹荃從冰箱裡取出兩罐健力寶,扔了一罐給他。她略帶粗野地"蓬"一聲拉開罐,仰起臉一氣灌下去半罐。

屈顯亮只喝了一口,微顯疑惑地望着她。

她往他身邊一坐,腦袋歪在他肩上:"今晚有點累。"

"是沒情緒?"他不無失望地問。

"那倒不。是心煩。"

"剛纔出去,遭到啥不愉快的事了?"

"不是說剛纔,是說這幾天都如此。"她不可能跟他講安永輝的事,跟他講了,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說話間他的手輕輕撫着她的。她把健力寶往茶几一擱。一個翻身撲到他胸前,雙手扯住他兩條臂膀:

"上牀吧。"

他使勁把她整個兒摟在懷抱裡,湊近她耳畔說:

"不用急。今晚上我不想走了,留在這裡陪你一晚上。"

以往她不允許他留下過夜,事兒完了他便告辭。今晚上也不知怎麼的,她願意他這麼說,她願意他留下來,她只覺得自己需要好好地發泄。

開始屈顯亮給她們游龍華的女同胞們照相時,楊紹荃沒怎麼注意他。在染香樓素餐館吃了頓經濟實惠的飯菜出來,楊紹荃有感覺了,屈顯亮給她照的相比其他人多。她不由得多望屈顯亮幾眼,他比她小那是肯定的,生相不討厭,有股機靈勁兒。返程坐上公共汽車時,她隨着女伴們喊:

"小屈,別忘了把照片給我們。"

幾天後他給她送照片來,抱歉地說照得不好,在外面拍風景照往往不能令人滿意。什麼時候他給她拍幾張藝術照。

其實那些照片楊紹荃已經很滿意了,比她平時拍的要好得多。她挑出兩張自己最滿意的,請屈顯亮給放大一下。

屈顯亮一口答應。第二天又給她送來。楊紹荃要付錢,他不收,還說這兩張照片比較一般,他能拍出更美的。

那時楊紹荃感覺到他在獻殷勤,她只是感到快樂,並沒其他意思。他們只是相處較好的同事。她對出國去的程錦泉一片忠貞。

以後於碧莉給她送來金項鍊。她心頭直覺得窩囊和憋悶。那天屈顯亮來他們辦公室聊天,順便又談起攝影,主動提議給她拍幾張藝術照,楊紹荃同意了。

他提着攝影器材,興沖沖上了門。照相時他給她左擺弄右擺弄,難免肌膚相碰,楊紹荃沒回避,由着他擺佈。照完相她留他吃了頓便餐,他在餐桌上盡誇她的菜煮得好吃,盡吹攝影藝術,吹得眉飛色舞。楊紹荃也覺得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星期天。

送照片到家裡之前他先給她打了電話,說晚上給她送去,免得她又費神煮飯招待。

他來了,把她的幾張照片放得人頭那麼大。她又驚又喜,照片上確確實實是她,可她真有這麼美嗎?把這幾張照片掛在電影院裡,人們準會說這是一位影壇新秀,女明星。她愛不釋手地欣賞着照片上的自己,眉眼、臉頰、烏髮、鼻樑和光澤。屈顯亮先和她並肩欣賞,給她指點着如何運用光線角度,話語間不斷地讚歎她的美貌。他好像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沒有反對,照樣變換角度瞅着照片,還轉過臉朝他惶惑地笑了一下。他冷不防在她頸項上吻了一下。她的眼裡掠過一道驚慌的光:

"你……"

他不由分說地把她手裡的照片往桌上一放,捧起她的臉,一陣雨點般的狂吻。她起先避讓着雙手擡起來想推開他。可經不住他的熱情攻勢,她垂下眼瞼哼哼着接受他的吻,在他吻得又長又久時,她也情不自禁地回吻着他,並張開雙臂,撲進他的懷裡。他狂喜地把她抱離地面,她眩暈般倒在他身上,耳畔聽着他喘息般呢喃着愛她的話,她的身心着了火似的燃燒起來。她緊緊地緊緊地生怕失去他般摟着他的頭顱……

安永輝在招待所小食堂吃過晚飯,就在盼望阿爸到來。

孤零零一個人呆在招待所的小屋裡,只呆了半天,他就悶得慌。他聽不懂這裡的人講的話,只有阿爸跟他講話,他才聽得懂。他沒想到來上海找阿爸阿媽會這麼順利,盧曉峰頭天找到了老爹家,他們幾個隨同來的娃娃跟着有了歇處,連旅館錢還是盧曉峰家老爹掏的。他羨慕盧曉峰,曉峰的老爹對素不相識的娃娃都這麼好,對曉峰這個孫子,不知該如何地寶貝哩!吃過早飯離開曉峰家,是曉峰的姑姑玉琪阿姨送他和盛天華、樑思凡出來的。她說他的爸爸最好找,上了電車,買五分錢車票,坐四站,下來就能看到聯誼經貿開發公司那幢大樓。大樓前掛着很多牌牌。走進大門,上九樓,就是聯誼經貿開發公司的辦公室,有名有姓的吳觀潮,只要他在,準能找到。電車開來了,玉琪阿姨特地關照,如果沒找到,就乘這路電車回來,坐四站,他們再幫他聯繫。說着話,她硬把一角車費錢塞進他的手裡。

安永輝的心裡很感動。在他逐漸諳事的這些年裡,他的耳朵裡灌滿了對上海人的議論,說他們精明,善於算計,會做生意,說他們特別小氣、"摳得很",爲了錢可以翻臉不認人。說他們從不願幫助別人,做任何事情首先都得估算一下是否會吃虧。說他們爲了回上海,婆娘可以丟棄,男人可以不要,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可以甩下不管。現在看看,不全是那麼回事兒,曉峰一家對他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娃娃,是多麼細心周到啊。

上了電車,買好票,安永輝一站一站數着電車的停靠次數,到第四站下了車,果然見車站旁就聳立着一座比山還高的大樓房。那個門口懸掛很多大牌牌的大門,離得也不遠。他看清了好多豎寫的牌牌中間,有一塊寫着聯誼經貿開發公司,才放心地走了進去。寬敞的門廳對着樓梯,一側還有兩扇小門一關一閉,安永輝從電視上看到過,那叫電梯,是送人上下的,但他從來沒坐過,不曉得收不收錢,更不曉得電梯咋個把他送上九樓。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還是往上走吧。一樓一樓數着走,不會搞錯。走樓梯總比爬山容易。他一口氣走到七樓,累得直喘氣,兩條腿都有點酸了,無意間往窗外一望。嗨,這纔是真正的上海呢!好多好多高高低低的樓房,好多好多煙囪,在太陽光下,好看極了。昨天晚上,他還有點懷疑呢,窄窄的巷子,擠滿了車的馬路,擁塞得連轉個身都費勁的屋子,難道這就是上海?現在他總算看見上海的另一副面貌了,這城市真大啊!聽說一直連接到大海邊呢。那大海,比起雲南的洱海,不曉得要寬到哪裡去嘍。看過一陣,走上八樓,他又看。到了九樓,他還看。越走得高,眼裡看到的上海越是讓他感覺雄偉、壯麗。要不是找阿爸,他還想往十樓、十一樓上呢!

他由樓梯拐進走廊,溜長溜長的走廊兩側全是門,曉得阿爸在哪一間屋裡啊?安永輝有點犯難了。

幸好走廊裡老有人走來走去,他一問,人家直接把他帶到阿爸房間裡去了。安永輝留神了,阿爸的房間門口,有塊小牌牌,上面寫着"總經理室"。於是他明白了,阿爸的官不小。

帶他進去的人退出去了。

安永輝怯怯地站在屋子中央,往前走也不是,往後退也不是,到一邊去坐也不是。

坐在大辦公桌旁的這個人,安永輝料定他是阿爸無疑,這屋裡就他一個人啊。

阿爸轉過臉來,看見他先一怔,繼而蹙起眉頭問:

"你找誰?"

"我找吳觀潮。"安永輝不敢直呼他阿爸,還是像其他人問時一樣答。他發現這個阿爸要比西雙版納家裡的阿爸安文江年輕得多。

"你是……永輝?"他的雲南口音一露出來,阿爸蹙緊的眉頭剎那間舒展開來,臉上的詫異之色頓時急遽地變爲愕然、激動。

這是他的阿爸,親生的阿爸,夢裡都在猜着是個啥模樣的阿爸,他趕百里千里路都要來見一面的阿爸!阿爸只一眼就把他給認出來了。淚水涌了上來,他哽咽着低低地呼喚:

"阿爸……"

"永輝,"阿爸的聲氣也有點發顫,"你……你咋個來了?"阿爸還記着雲南話,他還會講雲南話。

"我……我是隨……"他結巴巴地,話都說得不順暢了。

有人拿着幾張白紙進來請示總經理,阿爸爲難地瞅瞅來人,又瞄一眼永輝。

"這樣吧,永輝,"阿爸站起來,打開他身旁的一扇小門,向他招招手說,"你看到了,我忙,你先在這間屋裡坐一會兒,休息、翻翻畫報。中午我們一道出去吃飯時再談,好麼?"

有啥不好的。他已經找到了阿爸,再不用憂心了。永輝進了那間擺滿沙發的屋子,裡頭很清靜,牆上掛着畫,茶几上擺着畫報,還有報紙,牆角落還有一架電話機。他真想給曉峰的老爹掛個電話,告訴老爹和曉峰,他找到阿爸了,請他們放心,可他不曉得咋個給曉峰家老爹打電話,他也不記得曉峰家有沒有電話。他只得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吃飯時再給阿爸講。

飯是阿爸帶他出去吃的。他說起掛電話的事,阿爸說曉峰家老爹打電話來了,阿爸謝了他,他問阿爸認識不認識盧曉峰爸爸,阿爸說不認識。於是他告訴阿爸,曉峰家媽是個傣族,叫依荷,曉峰家阿爸來上海時,不像盛天華的媽,也不像樑思凡和沈美霞的阿爸,都離婚了,曉峰的阿爸阿媽沒離婚。他們這幾個來上海的娃娃,只有曉峰是跟他阿媽講了的,依荷阿媽給了曉峰錢,還讓曉峰帶了好些吃的。曉峰一路上都把吃的分給他們幾個夥伴了。

進了飯館,阿爸點了好幾個菜,還特意要了辣椒。永輝吃得很香,心裡說還是阿爸懂他的心思。阿爸吃得很少,只吃了一小碗飯,光是喝着啤酒,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瞅。阿爸又問他是怎麼來上海的。永輝一邊吃一邊告訴阿爸,縣城中學初一(3)班的女生沈美霞家媽死了,沈美霞哭得死去活來,橡膠農場的人找到學校來,聯繫沈美霞住讀的事。

沈美霞說她要到上海去找阿爸,她不讀書,她的阿媽臨死之前叮囑她要去。農場願意替她出路費,學校裡又募捐一些錢幫助她。事兒"哄"地傳開來了,比她高一班的盧曉峰迴家說了這事,返校後就悄悄表示,他也要去上海找阿爸。安永輝本來就在學校住讀,安文江阿爸和陳笑蓮阿媽待他特別好,每月都給他足夠多的伙食費和零花錢。但他大了,從同學們的閒言碎語和背地裡指指戳戳的議論中,他早曉得了自己出生的秘密。從上半年起,他聽到一個消息,上海市頒佈了一個知識青年子女去那裡讀書入戶的規定,他們學校就有一個女生,她的父母原先都是知青,工作分配得早,就留在縣城裡。七九、八年大返城時他們沒有走,暑假裡這個女生遷回上海外婆家讀書去了。

哦,上海,這兩個字對年齡半大不小的安永輝來說,有着多麼巨大的誘惑力啊!上海不僅是繁華熱鬧、五光十色的大城市,上海還有他的親生父母,他一點都記不起他們的相貌了,他多麼想瞅他們一眼,多麼想挨着親生的父母住啊。可以說從那時起,他就有心要跑一趟上海了。這一回,沈美霞要走,盧曉峰也要去,他倆雖不是和他同班同學,原先也不認識,可他們畢竟同是版納人,他們的命運畢竟有共同之處啊。他把伙食費和零花錢都攢下來,待他倆上路時,他也偷偷地跟着上了車。沒想到,到了昆明,又遇上了盛天華和樑思凡。於是他們便結伴而行,一道來了。

"你這麼跑來,荒廢了學業咋個辦啊?"阿爸聽他細細地擺完,既沒顯出讚賞的臉誇他,也沒沉下臉訓斥他,只是擔心地吐出一句。

吃過飯,阿爸把他領到這個招待所裡來,讓他好好睡一覺,休息個夠,叮囑他千萬不要亂跑,到五點半時,去樓下小食堂吃晚飯。阿爸把買好的餐券交給他,說晚上再來看他。

見到阿爸的興奮和狂喜讓風吹跑了。永輝原以爲吃過午飯,阿爸會帶他回家見阿媽,晚飯他能和阿爸阿媽坐在一個桌子上吃。哪料到他得孤零零地呆過大半天,一個人吃晚飯,一個人熬過好幾個鐘頭。阿爸咋不帶他回去呢?阿爸爲啥隻字沒提阿媽呢?街上那些人不是說,當年阿爸阿媽爲了回上海,鬧的是假離婚嘛!他們到了上海,又會復婚的。阿爸阿媽的家在哪裡呢?莫非很遠?

安永輝一直懸起顆心期待着阿爸的到來,他心裡說,也許阿爸下午會打電話告訴阿媽,也許阿媽會同阿爸一道來接他回家,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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