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龍徵大地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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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四掌櫃就坐在君臨閣靠後院的廂房裡,將他那胖胖的身子倚在窗旁,白肉肉手指上拿着據說是來自極西國度弗朗西斯的葡萄酒。
屋內的酒,很香醇;窗外一戰,有學問。
「兵王羽墨果然是絕頂高手!」
老實說出老實話:「龐動戰那股氣勢如果不壓下去,就算是合作也不見有益。」
「四掌櫃的意思是,他們還有合作的可能?」趙出行皺起了濃眉,粗聲問道:「方纔那個羽墨先生纔出手放走了唐凝風他們……。」
老四掌櫃可笑得有點不老實了:「唐小子他們一定出得來。藏家『藏天雲』可以避火,只需一罩衆人,引火上網……,那些東海漁夫不放手也不行。」
難怪當時藏雪兒如此有把握。
「再加上傳聞唐凝風身上有闢水冰晶?!」東方流星雙目星光閃動:「除了可以闢水開道,也有隔火趨阻之力?」
老實嘿得一聲,點頭道:「所以,每個人都在演戲!」他啜了一口紅葡萄酒,從窗牖斜縫看向後院,發覺唐凝風一行人正低頭研究一張地圖,嘿道:「看來他們有進魔教總壇的秘道──。」
他瞧了須臾,又自言自語道:「如果沒有猜錯,這些人會分成幾路人馬突圍出城!」
因爲人太多,目標就太顯著;當然,也就容易被敵人圍剿殂殺。
輕兵易進!自古以來兵法就是如此。
「依四掌櫃所見,」趙出行扯着粗嗓子問:「那個兵王羽墨到底是意欲如何?」
「見勢起勢,不戰屈兵。」老實沉嘿嘿一笑:「先壓制龐動戰氣勢,復又不與東海四天王交手,算是留情面,以後還有合作機會。高招!」
他那張白胖胖的圓臉一笑,一雙圓滾滾眼珠轉了兩轉,又道:「唐凝風幾個待在網中被懸吊於半空,正好居高臨下,可以將兵王羽墨和龐動戰仔細端詳一番。」
東方流星和趙出行雙雙點頭,心底暗想自己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論起深思謀慮可沒看到這般寬廣。看來,一個真正的武林高手,絕對不是隻有武功高低而已!
「東海霸帝龐動戰又是如何?」東方流星問:「爲何他又突然撤離?並且提供了三天後以宗無畏來祭旗之事?」
老四掌櫃的表情嚴肅了起來,沉吟片刻後才道:「表面上看起來,他將重兵擺在夸父山。沒錯,這幾天夸父山是爭戰不斷,一切消息模糊不清……。」
「掌櫃的意思是……。」
「東海霸帝幫是否真的已經佔領魔教總壇?」老實盯着眼前這兩名護法,一個字一個字道:「有誰可以證明?」
沒有!
沒有人知道龐動戰所言是真是假。
所以龐動戰放這條消息,有可能想知道是不是有別的秘道可以直通魔教總壇?
「以魔教的實力,」老實冷嘿道:「天下任何一個門派,誰都不容易在短短几天就可以攻下來!」
「所以,他放走了這些人,是要他們引路?!」趙出行雙掌一拍,嘿呵道:「難怪他不阻止兵王羽墨出手救人。」
老實微微瞇起雙眼,果然見得院子裡那一干人紛紛翻身上馬,三三兩兩出了後院分道奔馳。
他笑了,有點得意,揚杯飲盡葡萄紅酒,輕輕噓出一口氣,道:「事實真相如何,過不了多久就會知道!」
有時,時間可以證明一切。
有時,時間也可以掩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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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寶縣的衙門本來就挺熱鬧。想想,這兒是渭水往來要地,上下卸貨人來人去,多少會有些糾紛。
所以,這兒縣官可不好當,白天晚上三不兩下就有人擊鼓喊冤,要不就是請託呈情。
咱們靈寶縣的靳金蓮縣官,纔在自家客廳送走了黃員外,正伸個大懶腰,想着剩下還有些時間可以到君臨閣找小翠喝它幾杯葡萄酒。眼前,斗然有一名面無表情的漢子,和一名貌美絕倫的美人跨進了門坎。
不,還有一隻像獅子般大的黃毛狗!
「靳大人──,」那名女子柔聲開口,有一種安定人心且不忍拒絕的力量:「想跟大人借官轎一用……。」
咱們靳縣官一時結結巴巴,答非所問回道:「你……你們怎麼進來的?侍……。」
「侍衛已經『休息』了!」
那名女子輕柔一笑,慢慢道:「請大人官轎送我們出城。」
靳大人差點跌坐在地上,吶吶了半天,這才一清喉嚨擺了官威:「本大人豈可答應你們這些刁民……。」
話沒說完,那維摩大犬喉裡一聲沉吼,擡頭盯着靳金蓮,當下讓這位縣官毛骨悚然,改口道:「不過親民乃爲政第一事。既然兩位……。」他看了一眼那大狗,吞了吞口水又繼續陪笑道:「還有這位老兄有所需要,本官當是義不容辭!」
「那就有勞大人了!」
那名絕美女子輕輕一笑,放下一張百兩銀票在客廳桌上;怪的是,那張票紙竟是穿過用石楠硬木做成的桌面。當下,看得靳金蓮一張嘴張得差點可以塞入一顆柚子。
他是做官的人,當然明白人家這一手的目的!
所以,既然裡子已經有了,事情辦起來心情也好的多!不過是一柱香時間,已經把人帶狗送到了靈寶縣外。
靳金蓮的官轎特大,是特別訂做四人份由十六個人擡。他的目的,是方便有時候跟某些員外啦、財主啦,可以「私下」談話。
咱們靳大人一直以有這頂大轎爲榮。
一直到今夜出城時,纔在城門外裡許路,見着有一頂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轎子進城。
換作平日,靳縣官一定會喝令對方停轎,看看是什麼來頭。但是今晚有「生死要事」,且忍它一忍,待回城裡再追查!
他那知道,轎裡坐着的柳破煙和柳破天,根本是不把官當個人,沒開口喝令反而是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城外三裡,那對男女和大狗下了轎;女的還會點頭一笑答禮,男的是面無表情和那隻黃毛大狗邁步就走。須臾功夫,人犬已渺然無蹤消失在夜色之中。
後頭,一串馬蹄激響,靳縣官回頭一瞧,乖乖不得了。好一陣狂沙卷天!
唐大公子和足利大美人雙雙策馬狂奔,後頭是東海四天王各率領一百二十名精挑的手下追剿。這後方四百八十四匹快馬,轟轟響動大地,捲起狂沙,縱使是冬寒雪地,也是破空翻起,好一片壯觀景色。
咱們這位靳官人見此陣仗臉色剎時慘白,不知自己腳下的靈寶縣發生了啥事,慌忙間躲入轎中急急命人起轎便是要走,那知轟然大響起自四方林內,便見最少有三、四千人簡直是打仗般陣勢,自林內涌出,阻住那對男女可能的去勢!
「這回可精彩啦!」唐大公子在唏○○直喘的馬背上環顧四周,苦笑道:「咱們兩個聲東擊西,負責引開這些海賊的注意力,好讓龔天下有機會上夸父山……。」
「不料變成甕中之鱉──?」足利貝姬巧笑嫣兮,一雙明眸在星空下在敵人的火把映照中,晶瑩清澈。
唐凝風公子似乎看得有點傻楞,片刻才被靳大人的話打斷:「你……你們……是什麼人?」
唐大少爺瞅了一眼這位九品芝麻官,沒理他。只是環顧左右,瞧這數千人個個手上拉滿着引上火的弓箭,卻也不發。雙方僵着!
「嘿,他們不敢射!」
足利大美人對行軍打仗可是見識不少,那張清秀白晰的面龐帶着爽朗笑聲,道:「因爲這些海盜將我們團團圍住,如果放箭,可能自己人射自己人!」
唐大公子顯然對眼前這位美人又一次另眼相看,應道:「那他們那麼辛苦用力搭着箭幹嘛?」
「當然是怕我們往上竄跳突圍囉!」
足利貝姬瞧我們唐大公子的眼神,好像在看個名不符實的狀元似的:「你不會沒想到,只要我們用輕功凌空奔逃,他們就一定會放箭吧?」
這下是那位靳金蓮縣官大人緊張了:「兩位……兩位可是萬萬使不得,萬一有個什麼險失……?!」
唐凝風這回真忍不住要問了:「難道我們往上竄他們就射箭,不怕傷到自己人?」
足利貝姬搖搖頭,好大一聲嘆氣:「東海霸帝幫這些海賊的箭是特製的,當它往空中射時,箭管內的火油便會在兩個呼吸間倒流閉鎖並且箭矢脫落。所以,往下落時便只是一根鐵條而已!」
所以,當他們在半空中時正好是成爲萬箭齊發的火靶子,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同時擋得下三四千支飛箭。唐大公子嘆了一口氣,肚子裡打商量:五六十支沒問題,一兩百支可勉強,三四百支就很辛苦,至於三四千支……。他老兄打了個寒顫,問道:「他們打算僵到何時?」
這話,正是馬座下靳大人想問!
「一支箭的油可燃燒半柱香,」足利大美人似乎真的瞭解東海霸帝幫,接道:「平均每名箭手攜帶十二支箭!」
六柱香!
一柱香是半個時辰,那豈不是要在這冰天雪地耗上三個時辰?!靳大人差點從轎子裡跌了出來,心中暗暗叫苦。耳裡聽得唐凝風吃吃笑了:「很好!」
好?好個屁!本大人被你們這兩個刁民害慘啦!
「那我們就等一柱香……,不,多等他幾柱香!」唐公子一臉愉快,自個兒接道:「他們只要換箭引火,就一定有空隙漏洞……。」
「而且,這冰天雪地,箭拉弓滿,久了手也會累?!」足利貝姬巧笑着瞅看唐大少爺:「你想多點時間給龔天下?」
「妹子果然聰明!」
「哥哥您誇獎了!」
這對俊男美女當真在雪地上星空下談天說地起來,直令轎裡靳縣官吹鬍子瞪眼,卻是半點威風也使不得。驀底,一聲冷沉沉的哼聲由樹林內傳來,氣勢雄霸目中無人:「你們好好耗着,本座正可以全力對付龔天下和中原藏門大小姐!」
龐動戰!
「唉呀,有點不妙──。」唐凝風慘叫了一聲:「本來以爲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今日反而被那海賊王給將計就計!」
足利貝姬仍然是十足信心的笑着:「怕什麼,人家可跟你一般是今年武狀元咧!」
「誰怕這個?」唐凝風沒好氣的瞪了回去:「哥哥我就怕那老小子沒膽,不動手就糟啦!」
「爲什麼?」足利大美人這回可真不明白。
「因爲他要龔天下帶路!」唐凝風大大嘆了一口氣,搖頭道:「這老小子誆了我們,說已攻下魔教總壇,其實千方百計想找出上山秘道突擊不意!」
唐大公子雙眉一皺,真不該低估龐動戰這老小子。人家能在東海稱霸三十年,絕對是有道理。
問題是,現在知道了又如何?!他嘆了一口氣,正想低聲對身旁那位扶桑大美人商議,待會兒第一次換箭就拼死突圍。忽的,樹林內起了一陣騷動!
是個女人。
一個身着捕快衣服,領口鑲有古漢龍形金線刺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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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徵,是一個女人的名字,而且是個十分特別的女人!在那個時代,女人在社會地位上遠遠被男人壓抑。許多行業,甚至沒有女人立足的餘地。
衙門捕快就是一例!
龍徵不但是個例外,而且還是欽賜「巡天御捕」,領繡龍騰。可以號令天下衙門,手掌三萬軍政部精兵,是爲大明一朝最奇特的朝廷任命。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如果不是龍徵位居官職,不得入列武林典誥,恐怕這些年來武狀元非她莫屬。
「武林中有三個女人不能惹!」
老江湖總是會口耳相傳,告誡後輩:「一個是鼎九然鼎大先生的女兒鼎冷世,一個是武林典誥上那個『閻羅聖女』閻靈,另外還有一個……。」說話的人,往往提到最後一個名字時,連聲音都會顫抖:「就是『巡天御捕』領繡龍騰的龍徵捕帥!」
這三個女人都是二十來歲出頭,但是她們的成就據說令許多男人半夜也會夢中驚坐起。
尤其是龍徵!傳聞她在十八歲那年,以一把家傳象牙白劍救了當今皇上永樂帝。當年燕王初入京都稱帝,曾在一次微服出巡中被八名高手圍殺,幸而龍徵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以弱冠女子竟將八名高手擊斃,一時間撼震武林。
永樂帝爲報其恩,開例特令龍徵爲「巡天御捕」,而她手上的「象牙白劍」和「扇開九刀」加賜爲尚方寶劍,位極寵榮。所以,誰敢跟龍徵作對,就是跟朝廷作對!
八年以來,龍徵想抓的人,也沒半個跑得掉。
現在,這個奇特又美麗的女人,就這麼穿過樹林內外數千名東海幫衆,站到了唐凝風公子面前,盯着他老兄看!
「不是吧?」
唐大公子被看得心裡有點發毛,暗暗罵道:「這女人不會是想要緝拿哥哥我吧?」
眼前,這位天下捕頭的捕頭,雖然穿着差服,卻掩不住那風華絕色,眉線如刀英爽秀麗,鼻挺俊拔雙眸如星;面龐線條十分有力,卻夾含着令女人也讚美的魅力。足利大美人已是英氣瀟灑的絕美女子,而目光落處的這個女人,更有不讓鬚眉的俊朗之風,連她都看呆楞了片刻,這才朝唐大公子問道:「是你朋友?」
唐凝風吞了口口水,嘆氣道:「不認識!只知道這位姑娘是全天下都沒人敢惹的『巡天御捕』龍徵捕帥!」
眼前,這位龍捕帥冷冷打量唐大公子好片刻,這才緩緩而簡單的問道:「龔天下在那裡?」
原來是找那小子?!唐少爺噓了一口氣,嘿道:「不知姑娘找我那位朋友有何指教?」
龍徵冷若冰霜的臉上,閃過一抹奇異色彩,依舊是不帶感情似的淡淡道:「於公,他偷了大內皇宮『翻天鳥』,本巡捕列他在榜上第一緝捕對象……。」
既有「於公」,當然就有「於私」了!唐凝風是聰明人,等着這位天下獨一無二的美人捕頭自己接話。
「於私──,」龍徵姑娘冷冷淡淡又打量了唐凝風一回,口氣中似乎是在談論別人的事,沒半點感情般道:「本巡捕想看看他適不適合做我的郎君!」
啥?唐大公子當場傻眼,這種話在那個時代簡直是不可能由一個女人說出口。縱使咱們凝風少爺辯才無礙口若懸河,這回好像嘴巴里塞了八顆雞蛋,半句話都吭不出來!倒是一旁的足利大美人一串掌聲帶着嬌笑:「好棒!真有我們扶桑女人的豪氣風采。」
龍徵美人硬梆梆打量了足利佳人片刻,突然說了句完全無關的話:「唐狀元也算是可以的『選擇』,既然有機會就別見異思遷。」
這回連足利貝姬都楞了一下,隨即吃吃笑了,回道:「中原女子,就以龍捕帥最乾脆,真是快人快語。」足利美人連連嬌笑,邊瞅了唐大公子一眼,邊道:「不過這個男人,雖然長得可以,武功也不錯,但是……似乎少了那麼一點才華。」
她們在說什麼?唐大少爺越聽越覺得這兩個女人說話內容好像怪怪的。特別是,最後那句「少了那麼一點才華」,這指的是誰?
當面,那位「巡天御捕」冷冷盯着足利貝姬,那張俊朗秀麗的面龐更有一絲寒氣:「妳的意思是,龔天下比這個吊兒郎當的狀元好?!」
唐公子這回真是確定在說自己啦,忍不住想開口罵人爭辯一番,話到了舌頭卻變成長長的一口嘆氣,隨這打從心底的「難以啓齒」嘆氣,從嘴巴里噴出一道白煙。
夜,更深;天,更冷。這兩個女人竟然可以在這荒郊野外,敵兵數千圍殺之中對男人評頭論足爭風吃醋?
更令人生氣的是,自己竟然變成了被人推來丟去的配角?這簡直比打架打輸了還沒面子!
身旁,足利貝姬笑着,一串金鈴般飄蕩在寒天的星空下,對着龍徵道:「姑娘想找的對象好像非得是武狀元不可?」
龍徵捕帥倒是乾脆,好像在敘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如果不是武林典誥上的狀元,誰配得上本巡捕!」
這話簡單有力毫不拖泥帶水,當場不但是唐大公子瞪目結舌,就連東海霸帝這一大幫精壯漢子,挽弓的壯臂也差點沒力失手。
「這個女人真有意思。哈哈哈──!」龐動戰忍不住自山林深處狂笑:「龐某一生女人無數,從沒遇過這麼特別的一個!」
聽這話,唐大公子忽的好像清醒過來,用力甩了甩頭 ,嘿道:「龍捕帥,難道龐老頭不是妳要緝捕的對象?」
空氣,剎時凝結,這片荒原竟然忽兒間鴉雀無聲,只剩冰冷冷寒風,帶動大地的音響。好片刻,那位「巡天御捕」龍徵大美人才以一貫毫無表情的聲音淡淡道:「龐動戰?排名在本巡捕緝拿名冊十名以外!」
這口氣,這迫力,唐大公子不得不開始對這女人有一絲尊敬。倒是,龐動戰那老小子聽在耳裡,究竟是該生氣或者該慶幸?
是個男人,當這麼多手下面前被個女人捕快這麼說,牙根沒氣得咬斷三根,算是心胸寬大了!
果然,龐動戰那高大的身軀譁動一片樹林聲響,昂然站立在一棵擎天巨鬆上,放笑喝道:「好個龍徵!算那個姓朱的皇帝有眼光,挑妳當天下第一捕快。」
龍徵卻是理也不理龐霸帝,只是將眼光重新盯着唐凝風,一個字一個字噴出:「龔天下在那裡?」
唐大公子這回可很難不回答,只好用很不得已的聲音應道:「夸父山,從這兒往東的路上!」
龍徵捕帥冷冷一哼,道:「你們找宗無畏?」
唐凝風少爺吃吃笑了:「姑娘要不要一道走?」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宗無畏是欽定第一緝捕要犯,無論如何必當在龍徵捕帥的追緝名單上。
眼前這位美人捕快仍舊是像這十二月冷夜,冰冰寒寒毫無表情,轉身便走。龐動戰雄碩的身軀在巨鬆上猛然隨一聲大喝,將那擎天巨松枝椏上的松針如千矢萬箭奔向場中衆人。
好沉厚內力!唐大公子邊讚歎邊笑了:「當年諸葛孔明草船借箭,今天可真是謝了龐老小子啦!」
只見他彈身平竄,雙臂在空中瞬間狂舞。好快!
龍徵的眼睛亮了,她忽然發覺唐凝風的另外一面。足利貝姬水瞳眸子也流轉過一抹驚歎光彩。她們都難以想象,平日看來像紈袴子弟毫無正經神情的唐凝風,竟然也會呈現如此莊嚴的氣度。
那舞動的雙臂如同千萬幻象,卻又似真實俱在;每一臂每一掌,個個掌中有輕煙盤結如眼!
「千手千眼觀音大如意掌!」
龐動戰在松樹頂峰沉喝哼道:「七年前五臺山妙吉祥寺後山,你用的就是這招打敗天下綠林梟雄?!」
唐凝風彷若入深禪定,嘴角輕微含笑,臉上隱約散發出一股慈悲莊嚴的光輝。但見在氣象萬千的掌印中,將千百松針停滯在半空,便是呈現一股奇特的止息景象。
凝風!
原來唐凝風真是武學造詣正如其名。風,爲之掌凝!
那是電光石火般的瞬間,松針在黑色雪地上,無聲無息滑入那些力挽強弩的東海霸帝幫衆手腕、手臂、肩頭。倏忽間,最少有千許人的兩臂嗒然落下。
無力握住的引火利箭,插入雪地中,映着最後光輝成一片片的紅。
嗤響,火焰餘燼在雪地中,帶起煙氣飄渺在這曠野,升到了有半人高。
唐凝風輕輕吐出一口氣,這將半閉的雙眼睜開,瞧向兩位大美人嘿道:「方纔這一手,值得鼓掌吧?」
龍徵沉默了須臾,這才盯着唐凝風淡淡道:「在本姑娘見到龔天下以前,暫時不對你評論。」話鋒一轉,擡眉直視巨鬆頂上的龐動戰,目光逼迫如箭:「龐動戰,今日本捕快以欽賜尚方捕令之權,緝捕你及東海霸帝幫等一干惡犯!」
這話聲一落,雙掌在空中三下交擊。
擊聲輕脆有力 ,帶有一股奇異的韻律。雖然只是單純三聲,卻像一曲演奏。唐凝風公子正挑眉訝異,這捕帥果然有真功夫,斗然是林內深處殺聲四起,但聽有人大喊:「軍部都統邱會臨率八千精兵圍剿東海寇盜,凡是拒捕者一律就地處決!」
唐凝風公子這回真的笑了:「哥哥我正想着,怎麼可能大將出馬沒帶半個兵?」
身畔,足利貝姬大美人喀喀一串嬌笑,應道:「說起行軍打仗,這事本公主打從孃胎裡便會咧──。」
但見她話聲落際,一雙白晰透玉的雙掌已是引燃一枚沖天響炮,瞬時奔向夜空炸開出一朵金黃蓮花圖形。隨這爆竹之聲,夜色中不知打那兒冒出數百扶桑浪人、忍者,從衣着分辨,各有三百名上下。
意外!
唐凝風吞了吞口水,吶吶道:「姑娘身旁老是躲了這麼多人?」
足利貝姬嫣然一笑,隨即臉露英氣,大勢非凡的下令:「扶桑武士聽令。雙方一旦開戰,我們的敵人是東海霸帝幫衆,凡是中國大明官兵一律不得侵犯!」
「嗨!」六百餘人,幾乎同時同聲,果然軍容壯盛。
足利貝姬昂首朗聲,完全是督軍大將神情,冷靜而清晰繼續下令:「柳生教道,你率領武士部負責北方敵軍;野田領袖,你率領忍者部負責南方敵軍──。」
唐大公子耳裡聽着身旁這位大美人遣兵調將,指揮若定間似乎對部署有相當把握。另側,龍徵捕帥不知是否有哼那麼一聲沒有,只聽她冷冷喝令:「邱都統,將兵分四部:弓箭手在前,長矛伍在後,快騎兵在左,大刀隊在右。壓守東方讓這些惡犯不得退轉夸父山半步!」
「是!」中原大明八千官兵不知是否受了扶桑武士方纔的刺激,一時軍威浩然,齊聲朗應。
足利貝姬聽完龍徵的配置,不由得點了點頭道:「東方後頭多林,弓箭手面前空曠,容易放箭殺敵;快騎兵在左,如果打到晨明,冬日中原太陽偏東北,敵人向光易被快騎氣勢驚懼……。」
她頓了頓口氣,明眸輕凝,晶瑩雙頰微泛沉思神采:「快刀在右,可以斜映陽光令敵軍視覺判斷錯誤。至於長矛壓後,則是保護弓箭手不爲敵軍所擊!」
唐凝風不得不佩服這兩個女人,行軍打仗一切調度,簡直和武林高手決鬥前,對地形天時四周環境的明瞭幾無二致。
咱們唐大少爺當然知道,之前足利大美人佈陣的用意。浪人武士以刀爲兵器,扶桑長刀適合逆風劈砍,以飄忽快速著稱。
冬天,北風相迎,宜立南方對敵。
至於那批忍者則以暗器殺技名聞天下,施放運用間正宜順着風勢,出手可以加快不少速度!立北敵南,正是扶桑忍者天時地利便機。
這廂運籌帷幄,軍馬配置完成;那擎天巨鬆上的龐動戰放聲狂笑,直破這夜空雲霄。好須臾才從他那張黑亮面龐,鬍髭怒張間寬厚的雙脣沉沉喝道,一個字:「殺!」
龐動戰根本不需要督令佈陣。
因爲,二十年來他已經歷過太多戰役。
東海霸帝幫,就算飲酒作樂,也自成了陣仗!
有時,生死交契的默契,遠遠比軍令調度所呈現的力量更堅強、更靈活、更可怕!
晨曦,幾乎就隨着遠處靈寶縣城雞啼升起。
天地斗然由沉暗轉換一片光華明亮。
風動,刀動,人動!
老實不動。
§ § §
老字世家四掌櫃就隱藏在大明官兵長矛伍中,東方流星和趙出行也雙雙易裝執矛立身在側。他們早已習慣四掌櫃這種深入虎穴貼近險境的作風。
十年來,老實四掌櫃之所以能屢立奇功,就是能以和外表大不相同的堅忍意志力,一次又一次得到最精準情報,而後出手必中!
「想不到扶桑國有這麼多武士浪人和忍者在中原武林活動。」
東方流星低聲側頭說道:「看來他們勢力絕不止這些人!」邊說間,這林地前荒野上,那些東營瀛武士已是列陣排開,有的排刀指天,有的橫刀胸前,也有扣柄蓄勢,形成一幅奇異畫面。如果將它連貫看來,就像一名武士從拔刀到出擊前姿勢!
「扶桑柳生瀑布流的刀陣!」
老實那張白胖胖的肉臉跳了兩下,嘿道:「這套刀陣據說是足利義滿在打天下時,揉和了柳生一族的刀法創造出來在軍伍中所用,今日看來果真如此!
」
趙出行此刻可忍不住,雖然壓低了嗓門,倒也不小聲問着:「四掌櫃,你瞧這一仗如何?」
老實看着眼前那些弓箭手放箭激射,轟轟一片弦響迴盪在清晨林木間,緩緩回道:「看這一戰如何,不如先看扶桑爲何會加入這一仗?」
這纔是根本的問題所在!
足利貝姬不可能單純只是想要展示實力,而曝露扶桑在中原武林活動的兵馬。而且,以數百人之勢,那絕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來,必是三五年以上功夫纔有可能。
「他們想剷除龐動戰在東海的勢力!」
老四掌櫃很直接得到答案:「只有將龐動戰的勢力消滅,扶桑浪人在東海才能佔據一方有利可圖!」
「所以這一仗,扶桑國是借力使力?」
東方流星雙眸一閃,看向足利貝姬的方向道:「這個扶桑女人不簡單,能當機立斷,掌握機會和大明官府合力剿敵?!」
老實點了點頭,皺起短短的雙眉,眼光倒是看向捕帥龍徵。不知爲何的雙頰有點熱,自己都覺得納悶:「以我老實雖然身材五短,圓身圓臉,但是以腹中才華掌中權勢,會喜歡上一名像男人婆的女捕快?」
更何況這男人婆極其大膽叛逆,一個姑娘人家竟於大庭廣衆挑言明說尋找郎君?!太違倫常道德!老四掌櫃用力搖了一下那胖胖脖子,自己都覺得好笑。
只是,眼光露處還是忍不住看向人家。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穿着捕快衣物,這女人真美!
驀底內心浮現一股奇特想法,以他慣常冷靜處事的態度來看,這簡直連自己都不敢置信的瘋狂。
「我有個簡單而直接的指令!」
老實吞了吞口水,看了一眼左右站立的東方流星和趙出行,用盡量冷靜的聲音道:「東海霸帝幫必然會衝殺過來!我們的目標……。」
殺聲在荒野、在林間、在雪地、在晨曦中激盪。
但是,四掌櫃簡單的一句話卻令東方流星和趙出行更吃驚!
因爲,這絕對不是他們所熟知的老字世家四掌櫃,老實作風。
東方流星那張老臉糾結了一下,只覺得手心發汗,滿身肌肉繃了起來。他用眼角瞄了瞄老四掌櫃,確定他是認真的!
他可以感覺到,趙出行兩臂膀子肌肉也賁張鼓起,充滿了極度冒險前的刺激。
東海霸帝幫在扶桑浪人和忍者強力圍堵中果然往林中方向而來。
看情勢,扶桑那方的策略是以保護足利貝姬爲主,順勢讓東海霸帝幫衆和大明官兵正面交鋒。
這是一石二鳥之計!
正看着局面千變萬化間,老實突的低喝道:「快要交鋒接戰了,準備好!」
東方流星和趙出行雙雙一震。
他們實在不知道四掌櫃這麼決定對不對。方纔苦笑,東海霸帝幫衆已經和大明官兵衝殺成一團。
那些海盜殺氣驚人,和大明軍政部精兵交手沒半點膽怯,出手落地是血紅了一地雪。
老實的雙眼精光一閃,嘿道:「動手!」
晨曦映雪,雪上嫣紅;北風揚起,刀鋒劃破。
東方流星這一生永遠記得四掌櫃對自己所下的那道指令:「擒抓龍徵!」
老實淡淡口氣中隱藏不住有股激動:「送回本家,請老奶奶把她調教成老家的媳婦!」
龍徵?!天下捕帥!現在,他們卻想抓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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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父山以斷崖險峭聞名,特別是聳天奔起的石柱落目可見,在夜色中看來,直似綿延不絕的石林。東海霸帝幫數千人圍攻魔教總壇,顯然並不順手。
「這種地形和海勢大大不同。」
戚七海不由得皺眉,幫主早該在半個時辰以前下達指令,利用唐凝風、龔天下一干人跟蹤出進入魔教總壇的秘道纔是,爲何至今毫無動靜?
他正沉吟間,驀底遠方一道煙火奔空,在夜穹中散開成蓮花形狀。戚總管眉頭皺得更緊,「這是扶桑兵陣召集令,莫非靈寶縣那端出了事?」他喃喃自語,身旁那位成家堡堡主成言福嘿得一聲,風乾橘子皮般的老臉閃過冷冷沉笑,靠向戚七海道:「戚大總管──,那邊有事,豈不是更合我們大計?」
戚七海臉上倒是淡淡然,沒什麼特別表情回道:「成堡主──,那種事能做不能說,到時你有你的好處便是!」
「是、是、是──。」
成言福躬身諾應了兩句,這同時夜空中又奔起數道煙火,戚七海不由得從喉裡悶哼了一聲,終究忍不住道:「看來真是有事,是幫主親執出令的『大海英雄令』煙火!」
「大海英雄令」出,凡東海霸帝幫幫衆都要前往馳援。
戚七海環顧四下一眼,立即壓低嗓子對成言福道:「成堡主,戚某交給你的『修羅指』可是攜帶妥當?」
「是,一切妥當。」
成言福唯諾應道:「已經依照戚大總管的指導方法,將它掛在手腕上。」
戚七海滿意的點了點頭,旋即回身朗聲朝四處藏身在石柱後的幫衆道:「幫主發出『大海英雄令』,所有人跟我立刻前往馳援!」
晨曦曙光中,數千人馬由四方聚攏,立即便往靈寶縣方向而去。
藏雪兒在二十來丈外一根石柱中央空洞處看着這一幕。她皺了皺眉,雖然聽不見戚七海和成言福對話內容,但是一個人的神情卻會流露出內心真實的寫照。
戚七海和成言福方纔私語必定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陰謀。她偏了偏頭,想要知道身旁龔天下的看法。
這個男人卻閉着眼,而男人身旁的那隻維摩大犬也是坐直挺挺的閉眼。斗然瞧見這般場景,藏大美人不由得嫣然一笑。這一人一犬像入定般的神情,倒是令人忍不住欣賞其間所流露出,天地大道,萬物合一的寧靜。
忽然,就在下方兵馬遠走無聲之際,龔天下輕輕嘆了一口氣。
藏雪兒有點訝異這男人也有傷感的時候?她問:「龔狀元心中有事掛念?」
龔天下沉默了片刻,這才緩緩睜開雙眼,遙眺遠方回道:「恐懼!」
恐懼?藏雪兒默默等龔天下接下去,足足有一盞茶之久,才又聽見龔天下開口:「那些馬匹,感覺到死亡而產生恐懼!」
藏雪兒不由得將目光也投向靈寶縣方向,隱約之間,似乎聽到陣陣呼嘯的殺伐之聲。看來戚七海率衆突然離開夸父山,必定是龐動戰那廂出了大事。
如果東海霸帝幫不再圍剿魔教,那麼眼前自己和龔天下及維摩大犬的動向似乎就有一番思量。
上山找宗無畏是一條路。但是,回頭如果能讓東海霸帝幫瓦解更是斧底抽薪之道。當然,想辦法以最快的方式通知印真大師上山也是機會難得。
這三條路抉擇之間各有利弊,正沉吟間,忽然那維摩大犬好像替她做了抉擇般,躍出石柱中洞,四腳着地便往上吠叫一聲,龔天下隨之竄身而下。藏大美人輕輕一笑,飄身緊隨之際,心中浮現一個主意:如果二人之一仍循秘道上山,而另一人則回頭通知宗王師和印真大師,這豈不是雙全之道?
方是着地忖念間,便見得龔天下半蹲和維摩大犬面對面,像是在交談。只聽那大犬喉頭嗚嗚一陣低吠,須臾龔天下難得展顏一笑,拍了拍維摩大犬的大頭,便是起身緩緩面向西方,昂首閉目!
藏雪兒只見東方來曦由龔天下背後投射,一片光華中但見他兩臂緩緩高舉,兩掌各自拇指與食指交接成圓形,像是手印,又像禪定。
這種姿勢有如向上蒼默禱,又似是內心向天地呼喚!
龔天下那揉和寧靜和野性的神情,慢慢昇華出彷如菩薩般的莊嚴,在莊嚴中又有王者天下的氣度和悲憫。
藏雪兒心中突然莫名的一陣感動,浮現起佛經中推崇「智慧第一,諸佛之母」,畫像裡座騎威猛巨獅的文殊師利菩薩!
文殊師利,意即「妙吉祥」,又義「妙德」。無量菩薩中,被尊爲智慧第一;無量衆生,因其教化成佛。
如是足足有個把時辰之久,驀底見得一鳥如鷹急奔而來。墨頂一線銀!
龔天下赫然以不可思議的心念,將在靈寶縣之西,八百里外長安大城裡銀大先生的傳訊神鳥召喚而至!
藏雪兒內心深處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感受,正流轉其間想要弄個明白,驀底背後有個女人邊喘着氣邊開口說話:「沒錯,就是你!你有資格做我的郎君!」
藏雪兒訝異回首,只見是個身着捕快衣物,領繡古漢龍圖騰,雖然已是半身浴血,卻仍然以刀插地,昂然挺立盯着龔天下,連眼也不眨的又說了一次:「龔天下,你有資格做我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