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柴叔達和馮玉兒剛回到軍營,板凳還沒坐熱呢,又讓一個軍頭叫了出來。
“你們兩個生面孔嘛,新來的?”
馮玉兒陪着笑,偷偷給軍頭手裡塞了點銀子,“我們本來是中軍營的,這打仗刀槍無眼的,我們兄弟想着在您這裡應該比外面安全點,就託了路子過來了。”
“切,又是倆貪生怕死的廢物。行了,你們今晚也別在這裡呆着了,去馬房幹活。”
“靠,我都幹了一天了,晚上還要幹嘛?”柴叔達一聽幹活,就炸毛了。
“怎麼,你敢違抗軍令?怕死就別當兵,你以爲不上戰場就整不死你?”
馮玉兒把柴叔達猛的一拉,扯到自己身後,“爺,您見諒,我弟弟脾氣也是我慣的,爲了保住他的小命,我可沒少費心思。沒問題,不就是通宵嗎?這就過去,馬上過去。”
那個軍頭從鼻孔裡哼出一聲,甩手進了軍營。柴叔達鼻子都氣歪了,眼看着就要跟進去動手了。馮玉兒在他腳下使了個絆子,累他摔了個狗吃屎。
“哥?我得去教訓教訓這孫子。”
“現在這個時候你和他計較什麼?你還有幾天好神氣的。你能不能管管你那脾氣,一切以大事爲重。瞪什麼瞪,趕緊給我起來。”馮玉兒說完,看也不看地上的柴叔達,徑自向馬棚走去。到了棚子裡,那氣味別提了。給兩人薰得差點沒背過去氣去,到底是沒幹過粗活的大富之家出生。
“你們來了,過來吧。”原來這麼臭的地方還有人吶,一個有些年紀的軍士從馬屁股後面鑽了出了。“今晚這裡的二十匹戰馬就靠你們了。”
柴叔達驚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你,你,你剛纔馬屁股後面幹什麼?二十匹馬什,什麼意思?”
“今晚你們要伺候好它們。”
柴叔達臉漲的通紅,“欺人太甚。你別以爲我看你年紀大,不敢扁你啊。”
老兵一愣,看他的模樣知道他有些誤會了。“兩位誤會了,適才我並沒有侵犯這裡任何一匹良駒,我只是在幫它們釘馬掌而已。還剩下二十匹戰馬,只要我們動作快一點,黎明之前應該可以完工的。只是鐵條不夠了,你們在此處稍等,我去取。”
馮玉兒撇了一眼柴叔達,“你想到哪裡去了?真丟人。”
柴叔達尷尬不已,只好傻笑來掩飾。倒是老兵來去自如的,非常坦然,彷彿剛纔的誤會並沒有發生。在老兵的幫助下,柴叔達和馮玉兒總算趕在黎明之前把馬掌都釘上了。三人累的差點沒趴下,這個時候也索性不回兵營睡覺了,三人爬到馬房外的草垛上休息。
馮玉兒好奇的問道:“聽你的談吐,你不像是從軍的軍士啊?不知老哥怎麼稱呼?”
老兵謙虛的一笑,“在下徐謙,在從軍之前的確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不過因爲打了敗仗,所以受到牽連。前是被髮配到邊疆,大赦後回到家鄉。沒想到這麼快又打仗了,就被徵召入伍了。”
“那你還真有夠衰的。”柴叔達咬着根草,閉着眼睛說道。
馮玉兒捅了他一下,徐謙倒是豁達的很,“我本是將門之後,雖然半生多桀,最後還是回到了軍營中。註定要爲國盡忠,拋灑熱血。”
“我看你像文人多過像軍人。”
“我的確比一般的軍人多讀了幾年書,他們說我身上有股腐儒味。大家都這麼笑我。”
“這場仗過後,徐大哥要何去何從呢?”
“我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回家鄉去,我還有一位老母親在堂上。不過也只是想想,我應該會死在這裡吧。”
“你怎麼這麼悲觀?”柴叔達翻身坐了起來,顯然他開始對這個儒雅的老大哥有點好感了。
“從軍幾年,看的多了,也看淡了。我們的皇帝好戰,不是打南唐就是攻周朝。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剛剛有點希望了,戰事一起又破滅了。而且北漢與契丹交好,我們在契丹人面前總是矮人一等,備受歧視欺辱。人命在亂世中一文不值,如果有的選擇,誰願意打仗呢?”
一時氣氛有些沉重,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在現代長大的柴叔達和馮玉兒從來沒有經歷過殘酷的戰爭,有些事只能想象,今天從經歷過生死的老兵口中親耳聽到這番說話,兩人心裡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衝擊。穿越時空來到這裡是爲了幫義父一統天下,也是爲了結束這個亂世,謀求一個安穩的太平盛世。聽了徐謙的話,叔達和玉兒更加認定自己走的是正確的路。
“徐大哥,既然大家在這裡相識就是有緣,我們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們等等我。”柴叔達說完就跳下草垛,消失在夜色中。一會工夫等他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兩壇酒。抱着酒罈子他就跳了上來。
“來,徐大哥,我們喝一杯。”
“哎呀,是上等的女兒紅,這酒你是從哪裡來的?”
“白天扛飼料的時候,從別的營房順來的。”
“你可闖禍了,在軍營裡偷喝酒是殺頭的大罪啊。乘他們沒發現前,趕緊放回去啊。”徐謙急的直襬手。
馮玉兒拿過酒罈子硬塞給他,“拿着,就像你說的,戰事在前,避無可避,我們或許都會死在這裡。今朝不醉更待何時?正所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徐謙讓馮玉兒的話激起了一片豪情,他慨然擡起酒罈,仰頭就喝了一口,“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好酒!”他把喝過的酒罈又遞給馮玉兒。
叔達和玉兒也不甘示弱,拿過酒罈就喝了起來。“好酒,哈哈哈哈!”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這一夜,草垛上的三人喝的歡快,馬房上的一個人看的疑惑。
“這兩人跑來張元徽的兵營玩來了?一晚上鬧騰什麼呀?哎喲,這味道可真夠嗆,這麼多蒼蠅蚊子呢。”柳承萱趴在馬房頂上嘟囔着。
第二天一大早,醉在草垛上的三個人被早晨巡查的衛隊逮了個正着。當三人清醒過來的時候,都被綁的嚴嚴實實的,跪在軍營中央的旗杆處候命。
徐謙苦着個臉,“唉,你看吧,出師未捷身先死。殺頭是免不了了。”
“你也太不小心了吧?”馮玉兒還有點宿醉的感覺。
“又推我頭上,喝的最多的人是你吧?”柴叔達武功最好,醒酒也最快。不過可惜手腳受制於人,空有一身功夫也無法動彈分毫。
就在三人互相埋怨,互扯尾巴的時候,出征鼓響了起來。從帥營裡走出了三個人,中間那人便是張元徽。
“這是怎麼回事?”張元徽遠遠望到了這邊跪着的三個人。
“將軍,這三人違抗軍紀,在軍營中醉酒,按軍法當處極刑。”
“出征在即,陣前先殺自己人不吉利,先押在這裡,等我凱旋歸來,再處置。”
“遵命。”
張元徽跨上部下牽來的戰馬,長臂一揮,“出發。”
看着大部隊從自己面前齊整整的走過去,馮玉兒呼出了一口氣。
“命保住了。”
“只是暫時的,等將軍回來,我們還是難逃一死。”徐謙還是耷拉個腦袋。
“哥,是今天嗎?”叔達偷偷的問玉兒。
“恩,可惜了,一代名將就要葬送在這裡。”玉兒搖了搖頭。“不過我們的任務也失敗了,張元徽的死跟我們沒有關係,這場勝仗的功勞我們領不着了。看來要取得周朝那邊的信任還要另找機會。”
叔達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張元徽的部隊遠去的方向,突然問了徐謙一個無厘頭的問題,“徐大哥,如果釘馬掌的時候少釘了幾個鐵條會怎麼樣?”
徐謙一愣,“這樣騎馬的人會很危險的。隨時有摔下馬匹的危險。”
叔達又問玉兒,“張元徽是怎麼死的?”
“說是從馬上摔下來,被周兵所殺。”馮玉兒被他問的莫名其妙。
“原來如此,那我們也算是誤打誤撞了。”
“怎麼了?”
“剛纔我看到張元徽的戰馬,他那匹馬的馬掌是我釘的。”
“你幫元帥釘的馬掌?”
“昨天鐵條不是不夠嘛,最後的那一匹我就少釘了幾條。哪知道剛看到那是張元徽的坐騎。”
馮玉兒轉悲爲喜,“天意啊,這就是天意。註定他過不了這一劫。我們成功了。”
徐謙聽不懂兩人的對話,想着自己接下來的命運,他索性坐在一旁發愣。
就在這時,異變突起,兵力空虛的軍營裡衝出一道黑影,瞬間放倒看守三人的軍士。“呼”一刀對着柴叔達就砍了過來。在三人還不及反應的時候,黑衣人砍斷了綁住柴叔達和馮玉兒的繩索。柴叔達把搭在身上的繩子一扔,“你是誰?”
“脫險了再說,幫忙啊。”
黑衣人迎上發現動靜追過來的士兵纏鬥起來,柴叔達慢了一步,忙緊跟上去幫忙。馮玉兒趁着這個空擋給徐謙鬆綁。“徐大哥,跟我們走吧。”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我們是好人。這裡很危險,跟我們走吧。”
在且戰且退中,有黑衣人和柴叔達斷後,馮玉兒和徐謙在前面玩命的跑,躲進山裡後,慢慢後面就聽不到追兵的聲音了。
“等等,等等,我跑不動了,我們歇一會吧。”徐謙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全身冒汗。
“好,我們在這裡等他們。”馮玉兒也好不到哪裡去,雖然她已不是兩年前的弱女子,但是畢竟底子不好,宿醉後的激烈運動還是讓她氣息不穩,頭暈目眩的。
過了好一會兒,柴叔達和黑衣人才冒頭,向他們這邊跑過來。
“怎麼這麼久?”
“跑錯路了,追兵早就甩了。來找你們的時候,才知道路走岔了。你們還好吧?”柴叔達看玉兒和徐謙都沒事,鬆了口氣。
他回頭看看黑衣人,“你是什麼人?爲什麼要救我們?”
柳承萱蒙着臉,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救了你們,謝謝也不說一句,就開始質問了。”
“這位姑娘,多謝你的救命之恩。不過在這是非之地,留在這裡的都是是非之人,姑娘若不是與我們相識,何以會拔刀相助?”馮玉兒覺得她有些可疑。
突然柴叔達一拍大腿,“想起來了,你不是卿雲閣那個柳承萱嗎?”
這可把柳承萱嚇了一跳,“靠,這都能看出來?”
柴叔達一愣,“你學我說話?看來跟了我們不是一天兩天了嘛。是你吧,柳承萱。”
柳承萱見穿幫了,索性把面罩扯了下來。“厲害,你果然深藏不露。能告訴我你怎麼看出來的嗎?”
“古人總認爲蒙上臉別人就認不出來了,拜託,你下次最好把眼睛蒙上。”柴叔達在現代的時候最愛看古裝片,也最愛吐槽古人的蒙面俠,只要露出眼睛這也太容易認了吧。偏偏劇中人物就是看不出來,當觀衆傻子嗎?
“話說回來,你怎麼在這裡?跟着我們幹嘛?你會武功啊?”
“你問這麼多問題,人家一時回答不上來了嘛。”
“裝,繼續裝。打到你認,信不信?”
“叔達,不得無禮。柳姑娘怎麼說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再說了,這裡還不安全,附近打仗隨時會有散兵遊勇到這邊來。我們找個安全的地方再做計較。”玉兒一說話,叔達就聽話的閃到一邊去了。看的柳承萱一愣一愣的,柴叔達是什麼人她最清楚,這兩年他卻變的完全不像是當初自己認識的柴少。她甚至懷疑過這個柴叔達是不是假冒的,後來經過試探他並沒有易容化妝,的確是本尊沒錯。頂爺一直派人盯着柴叔達和馮玉兒,終於發現他們有了新的動作,自己跟了他們幾天了,始終沒有突破。既然是這樣,不如自爆身份,直接到柴叔達他們身邊去,把事情查個清楚。
臨時組起來的四人小隊踏上了前往潞州的方向的小路。一路上風餐露宿,日夜兼程。前方的消息也陸續傳來,張元徽果然戰死沙場,北漢軍大敗,聽些散兵說皇帝追着北漢軍到了高平,僵仆的屍體堆滿山谷,丟棄御用的物品及輜重,器械,各種牲畜,數都數不過來。北漢主逃去無蹤,估計已經在回晉陽的路上了。
陸陸續續的消息傳來,叔達和玉兒是早就知道結果了,倒是很平靜。徐謙和柳承萱卻各懷心事,尤其是徐謙,好幾天夜裡起來的時候,叔達都看到他對着月亮嘆息。畢竟敗的是他的國家,唏噓慨嘆也不足爲奇。這天夜裡,他們在破廟裡留宿,徐謙又一個人對着月亮嘆息。
“徐大哥,又睡不着?”
“國家有難,我卻做了逃兵。”
“北漢主窮兵黷武,勞民傷財,置百姓生計於不顧,這也是他應有的下場。”不知什麼時候玉兒也起來了,她走到徐謙身邊坐下。“徐大哥,亂世兒女,身不由己。你千萬不要妄自菲薄。”
“謝謝你們。不過我還是不和你們去潞州了。我生是北漢人,死是北漢鬼。我要回晉陽去。”
“徐大哥。”
“你們不必勸我了,我要回鄉下去接老母親。如果能活下來,我們總有機會再見的。”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們就不勉強你了。去晉陽一路坎坷,你要多保重。”
“我會的。你們也要多保重。反正也睡不着,歸心似箭,我這就啓程。有緣再見。”
“有緣再見。”叔達和玉兒一直把徐謙送出破廟外的三岔口處,目送他踏月而行。
“哥,天命真可怕。”柴叔達看着徐謙的背影,感慨道。
“你又怎麼了?”
“明知道殺了張元徽可以阻止這場戰爭,但是時候未到我們殺不了他。最終歷史還是按照既定的軌跡走了,他終究死在了戰場上。我們阻止不了天,違抗不了命。可義父把我們送來的目的,不正是要逆轉乾坤,違天抗命嗎?”
“只是失敗了一次,你就氣餒了?”
“我只是覺得人力在上天面前實在太渺小。”
馮玉兒拍了拍叔達的肩頭,與他並排而立,擡頭便是墨色如漆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