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站在楚曦先生的立場換位思考,我想他現在的難處大家都可以理解。”獲許發言之後,山口接過話筒九十度垂直鞠躬後說道。
楚曦不動聲色地等着山口出招,順便在心中盤算着一會兒山口給楚氏扣大帽的時候,要用什麼話來反駁。而讓楚曦感到意外的是,山口接下來並沒有提到專利補償的事,更沒有繼續在疫苗公開的問題上糾纏不休。
“楚曦先生考慮的問題想必是,楚氏前期的研發究竟能不能成爲我們這次疫苗開發的基石?如果它研究的前期思路是錯誤的,那各方專家順着這個思路研究下去,豈不是白白浪費了時間,在做無用功嗎?”
閔湄聽到山口的話也皺起了眉頭:“這個老狐狸沒吃錯藥吧?他竟然幫我們說話?”
“怎麼可能。”楚曦冷笑一聲,“山口是有名的吃了不吐,絕不做無用功。”
果然,楚曦和閔湄小聲議論片刻後,山口又將話題牽扯到了cris身上,“我們會議的現場有cris先生這樣高水平的大師,本着國際人道主義精神,cris大師想必是不會對中國區的疫情坐視不管的。與其去糾結於一個前途不明的疫苗前期研發,不如請cris先生聯袂中國最頂尖的科研團隊,以速時、高效的方式來設計研發方案。”
“山口這番話很陰。”楚曦緩緩開口,“比起挾勢逼迫我們交出專利權,他這樣的提議等於把我們逼進了死衚衕。如果cris教授答應了主持研發工作,再加上衛生部資源的傾斜,他們在我們之前研發出疫苗是肯定的事情。那時就算我們開發出了抗病毒疫苗,也沒有意義。”
他目光沉沉地瞥了山口一眼,“他這番話的意思很明確。如果不交專利權,楚氏算徹底開罪了衛生部,死路一條。如果交出專利權,楚氏尚且還能體面地獲得一些政府補貼。”
“那……”閔湄不無擔憂地問道:“cris先生會答應主持研發工作嗎?”
楚曦目光朝着被廳級官員簇擁的cris看了過去,老頭低頭看着面前的文件,似乎沒有注意到山口在說什麼。事情鬧到了這一步,cris教授的態度成爲了問題的關鍵。
“我十分贊同山口先生的話。”楚曦沉吟片刻,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了話筒,“山口先生作爲日本友人,能夠有這樣的胸襟處處爲我國疫情考慮,真是十分值得敬佩的。”
楚曦說罷,目光同山口在電光火石間交匯,衆人都是在這一瞬間察覺出了火藥味。
“但是我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山口先生。”
“哦?”山口揚了揚眉,不動聲色地道:“楚先生請講。”
“抗hiv藥物拉米夫定經臨牀證明在治療新病毒上效果極好,但拉米夫定是上川株式會社的專利藥。拉米夫定的售價極高,一支售價五百多元,而且一年在中國境內銷售的拉米夫定也不過三千支,遠遠不能滿足控制疫情的需求……”楚曦說到這裡拉長了語調,見到山口果然在剎那間變了臉色,“出於國際人道主義精神,山口先生是不是應該適時地爲控制疫情貢獻出上川的一份力量?”
拉米夫定具有控制病毒效果這一消息,只有小部分人知曉,今天與會的三百多人裡面,絕大多也是頭一次聽到。衛生部已經派人和日本的上川總部接洽,試圖讓他們在短期將拉米夫定集中而中國境內銷售,而上川卻並不配合,並且試圖擡價。
“楚先生慎言。”山口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了,“上川所持有的拉米夫定的專利權,是受到國際專利法的保護的,貴國不能單方面武斷地傷害我們公司的利益。”
聽到山口這句話,楚曦終是忍不住譏諷地笑了笑。話說得再冠冕堂皇,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山口又怎可能繼續淡定下去?
“安靜。”會議主持人適時地站出來阻止了楚曦和山口的爭論。楚曦提出的話題太敏感了,這不僅僅涉及到疫情的控制,更是中日兩國法律、政治的博弈,不適合在今天這種場合擺到檯面上來說。
“拉米夫定的問題不是今天會議的重點,”他清了清嗓,在臺下數百雙目光的注視下,覺得將今天的話題主持下去甚是艱難:“解決疫苗的問題纔是首要任務。cris教授是藥學領域的權威,您覺得當前我們應該怎麼做呢?”
主持人話說完了半天,cris還是沒反應。他身邊的一個廳級官員用手肘輕推了推cris,老頭垂着頭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原來他是聽會議現場的人無聊扯皮,竟然聽睡着了。
“cris教授?”主持人又試探性地喊了一聲,老頭這纔在衆人矚目之下緩緩地擡起頭來。
他習慣性地朝自己的右手邊看了一眼。以往開會的時候歐陽總是會坐在他的右手邊,當老頭開會走神,卻又不得不象徵性地發表講話的時候,歐陽總是在這時候附耳對他說上幾個關鍵詞。
今天歐陽被安排到了後面就坐,老頭朝着右手邊瞥了一眼,見是一個陌生的中國官員,忍不住低聲咒罵了一句,緩緩撐着桌子站了起來。
所有人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希望cris教授能夠爲當前的疫苗開發指一條明路。cris面色坦然地接過話筒,在對上主持人眼神的時候,老頭撓了撓頭髮稀疏的後腦勺,感覺有點莫名其妙。
我剛纔都睡着了誰知道你們唧唧歪歪半天講的什麼?貿貿然開口,如果文不對題豈不是鬧得很尷尬?
cris沉吟了片刻,一臉思想家的凝思與沉重,衆人都屏住了呼吸期待着cris的回答。
片刻後,他左手舉起話筒擺在自己起脣下,淡定地開口:“我覺得這個問題……我的學生歐陽完全可以回答。”
衆人譁然。
歐陽是誰?歐陽是什麼人?他們中很多人都沒有聽過歐陽的名字。cris教授如此大張旗鼓地將這個人推了出來,難道她真的可以解決中國目前的困境嗎?
“歐陽?”主持人咀嚼着這個名字,一時不知道這是個先生還是小姐,他不敢貿然稱呼,只好順着cris的話說道:“那就有請歐陽爲我們談談看法。”
cris暗自鬆了一口氣。把燙手山芋拋出去後,老頭舒坦地坐下,目睹着歐陽從後面的席位裡慢慢起身。
被cris推到臺前頂包的歐陽面無表情,她神色凝重卻平靜地在大廳裡掃視了一圈,推開了主持人遞過來的話筒,徑直走上了演講臺。數百道視線如同刀子一樣劈砍在她身上,歐陽恍若未覺。
主持人見歐陽走了上來,不知她要做什麼,作勢要攔,卻被歐陽眼疾手快地搶過了演講臺上的臺型話筒。
“各位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歐陽左手端着臺型話筒,右手按着演講臺,視線毫不畏懼地逼視着臺下各界名流,語氣神態極有氣場:“不客氣地說,今天的會議可以用四個字來總結:一場鬧劇。”
歐陽犀利的言辭刺痛了臺下人的神經,一時間會場裡爆發出了一陣壓抑的議論。
這個小丫頭是誰,竟敢在正廳級官員面前大放厥詞?現在的年輕人自以爲有些才能,年輕氣盛,恃才傲物,不將別人放在眼中了。
但是會場中也有一些人早就聽過歐陽的大名,對她直白犀利的風格早有耳聞,如此開場,倒是見怪不怪。歐陽消失在科研圈子裡已經有四年之久,但是她之前的學術成就,早就成了圈子裡一段無人可打破的神話。
“我對這次會議感到失望,從開場到現在只是聽到了無聊的扯皮,利益方的博弈,卻沒有聽到一句關於疫苗問題的正面議論。我想在百忙之中抽空與會的各位也有同感,衛生廳抽調了我們大把寶貴的時間,卻拿來浪費。”
楚曦暗自替歐陽捏了把汗,在場坐着衛生部門的二把手。平時他們習慣了手下人的逆來順受,歐陽忽然給他們下了一劑猛藥,楚曦怕他們接受不能。
“疫情的控制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竟還把精力浪費在這種沒有意義的爭論上。我們在這裡多耽誤疫一秒,就多一個人死亡,就多一個家庭破碎。我不是政客、不是商人、不是掮客,我只是一個醫藥工作者,我思考的問題就是如何能夠研製出緩解疫情的藥物。”
“cris教授讓我談談疫苗問題的看法,我的態度很明確。楚氏公司的前期疫苗研發是我主持的,我認爲我的思路沒有問題,可以繼續沿着這個思路開展下去,我需要的是國家資源的支持。如果資源充足,我有信心能夠在短期內獲得疫苗研究的成果。”
“短期,短期是多久?”趁着歐陽說完一段話片刻停歇的功夫,主持人終於找到機會見縫插針。
“這個短期,準確地來說是三個月,如果順利的話,時間可以縮減到兩個月,”歐陽坦然回答道,“我說過了。我們的疫苗前期研發已經取得了成果,照着這個思路做下去,三個月內可以做出疫苗成品。”
見歐陽語氣如此篤定,主持人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他難道要說:歐陽小姐你看上去太年輕了,我質疑你的研發能力?尤其是cris教授還在臺下看着,他當面質疑歐陽就是在質疑cris教授的權威。
“歐陽。”會場片刻沉默後,坐在最前排的衛生部官員拿過面前的話筒,他面容沉峻,語調深長:“年輕人有自信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希望你能認清現實,不能做到的事情,不要信口許諾。疫苗研發不是兒戲,國家不可能拿數萬人的生命給你練手,你知道你攬下的是什麼擔子嗎?如果你不能按時研發出疫苗,你拿什麼負責?”
混跡官場的人不開口則以,一開口就讓人感受到了無形壓力。他當歐陽年輕氣盛,初生牛犢不怕虎,故而故意把話說重,想讓她知難而退。
然而如果歐陽怕事,她也就不是歐陽了。
“我覺得作爲一個民主的國家,這種事情需要表決決定。”歐陽沉着依舊,“請給我十分鐘時間闡述一下我的前期研究思路。”
楚曦在臺下看着歐陽,她爭取疫苗研發負責人的位置,楚氏也是受益者,但是楚曦本心更想支持歐陽去做她想做的事,而不是爲楚氏牟利。
歐陽說完之後,從自己的口袋裡取出了u盤。主持人用目光向衛生部副部長征詢了一下,在副部微不可查地點頭之後,主持人隨即配合歐陽打開了她準備好的ppt。
“歐總監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在今天的會議上爲我們爭取疫苗研發的主動權?”閔湄看到這一幕,小聲地在楚曦旁邊附耳問道。
楚曦緩緩搖了搖頭,他並不知道歐陽準備了這些,但是他完全相信歐陽的主張。
歐陽打開ppt的同時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在確定了開始的時間之後,歐陽侃侃而談,把自己的前期思路條分縷析地做出了說明。
在場的研究人員、學者看到了歐陽的ppt,一改之前的萎靡不振,都開始聚精會神地聽了起來。他們也曾多少接觸過病毒的研究,歐陽的研究有多少含金量他們一聽便知。
北大藥學院的院長認真地聽着歐陽的講解,不時皺着眉頭在筆記上做兩筆註解,協和醫院的院長也是聽得入神,甚至取出了自己的眼睛戴上。他們發現歐陽的研究思路清晰且明確,一步一步引人入勝,從推理到實驗完全科學嚴謹,而且她對於理論運用的純熟,甚至連他們都自愧不如。
時間有限,歐陽只能把思路大致地講一講,在場的除了國內頂尖學者之外,大多數人都一臉的不明覺厲。歐陽將前期的發現講述了一遍,但是技術性的保留了關鍵數據,那麼就算類似於上川之類意懷不軌的企業也鬧不出什麼幺蛾子。
“我要說的就是以上內容。”歐陽將ppt翻到最後一頁,十分鐘時間用得很充分,“其中已有結論我已經和我的導師cris教授嚴謹的論證過了,他本人也對我的思路表示了肯定。”
雖然會場裡坐着上百號人,但是歐陽知道,真正的話語權掌握在科研人士的手裡。其他的企業領導也罷,政府官員也罷,在科研上他們只是門外漢。
“現在是時候表決了。”
主持人還沉浸在歐陽剛纔那段高大上的公式裡沒有緩過神來,cris卻在第一時間表明瞭立場:“我同意。”
老頭全然不顧及在場官員的情緒,旗幟鮮明地表達出了對歐陽的支持,“我覺得歐陽的方案完全可行,換做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好。”
“我也同意cris教授的觀點。”北大藥學院的院長作爲國內學術界泰斗,繼cris之後也站出來表態,“歐陽的思路成熟嚴謹,也有她的創新點,換做是我短期內也做不到她那樣的成果。”
有這兩大人物力挺,沒聽明白的也大概都知道歐陽的研究思路有多麼科學了。
協和醫科大學的校長是臨牀專家,他雖然對藥學缺乏研究,但是醫藥不分家,他對藥理極爲精通。繼北大藥學院院長髮言之後,他又道:“雖然不願承認,但是現實就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歐陽說話有的放矢,我也認爲這是當前最有效率的做法。”
衛生部請來的醫藥界名流都表達了對歐陽的支持,山口聽到他們的言論,表情一時晦明不定。他搜腸刮肚地想辦法要阻止歐陽擔任疫苗研發的統籌工作,可是他發現他毫無辦法。
就是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可以憑藉自己過硬的實力,忽視所有的陰謀陽謀,踐踏所有潛規則,坦蕩昭昭地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他們可以將所有的閒言碎語堵上,因爲他們強大得無懈可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