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安德勒斯上校星期一下午從盧森堡回來,發現第三軍團的行劃手約翰-C-伍茲士官長在辦公室等候着他。這名士官長是幹這一行當纔來到此處,同時也是作爲執行絞刑的見證人。當需要自願者時,伍茲自願效勞,並說出他的職業。這個大腹便使,臉色紅潤的四十三歲的人不管在哪兒工作,都使人產生出某種敬畏之感。這就使此人顯出一種讓安德勒斯上校覺得很不順心的粗俗的自信。伍茲說他得到通知,要他在10月16日星期三執行這一任務。安德勒斯回答道,是這樣。四方調查委員會此時正在開會,以確定行刑的確切時間以及屍體和個人財物的處理。
安德勒斯提醒伍茲注意,保密是至關重要的。他們不想惹得德國人大驚小怪——示威遊行、試圖逃跑或者叛亂。伍茲解釋說,他已在夜裡躲過守在城裡進行監視的新聞記者,從蘭茨貝格按後路,趁人不察,設法將他的一夥人和設備運進城。他的人現正在紐倫堡軍事區的總部待命。在他的五人行刑隊裡有兩個小夥子,伍茲說,他們從未吊死過人,但他一直對他們進行了三個星期的嚴格訓練。
安德勒斯打開書桌抽屜,遞給歷茲一張紙,那是十一名死刑犯的身高,體重表。伍茲曾聽說,戈林魁梧兇悍;但他注意到,該犯的體重已從被捕時的二百六十二磅降到了一百八十六磅。安德勒斯說,今晚將在操場旁邊的臨時體育館裡舉行一場籃球賽,這是溜進操場的最佳時間。比賽的喧鬧聲有助於掩蓋伍茲他們的到來。
那天晚上8點鐘左右,犯人們聽到離牢區很遠的另一頭一陣騷動。消息很快傳來,安德勒斯上校下令進行一次出其不意的檢查,他要把每個牢房都來個裡外大翻轉。戈林只得把那個小“容器”從馬桶裡取出來。在檢查期間只有一個地方可以暫時隱藏它,那就是他的直腸裡。約翰-W-韋斯特少尉來到五號車房,他翻遍了戈林的個人財物箱,檢查了桌子底面、窗臺,還有抽水馬桶。他看了牀底,掀起牀墊,把它提到走廊裡使勁科,檢查一番,沒發現破綻,就把它放回小牀上。戈林一直等到熄燈。他一上牀,就可以取出子彈殼,把牀墊撕開一條縫,再把小彈殼塞進牀墊縫裡。
體育館裡很髒,空氣污濁,天花板太矮,無法在罰球線外來個立停跳投。“小夥子們,繼續打,打完這場比賽。”一位陌生的士官長一邊站在門口,抱着雙臂看球賽,一邊拉長了聲調慢吞吞地說道。伍茲估量體育館大概有八十英尺長,三十英尺寬,有足夠作爲他需要的場地。他轉身離開了體育館。幾分鐘後,打球的美國兵們聽到汽車在體育館旁的停車聲。他們繼續打球,球猛擊在木地板上發出的有節奏的砰砰聲,與之對應的是他們的叫喊聲。伍茲及其助手們留在他們的卡車旁,抽着煙,一直等到球員們走進監獄地下室沖澡。在最後一個隊員走得看不見時,伍茲才發出信號,他的人便放下汽車尾板。
住在第三層的威利-克魯格午夜後被一陣敲打聲和說話聲驚醒,但很快就又進入了夢鄉。與斯佩爾一樣,弗魯克醫生也聽到了這些聲音,斯佩爾猜測着,覺得一股寒氣直衝脊背。
當伍茲的下屬組裝可移動的設備時,他就用手檢查繩索,打上蠟,扭曲着它們直到他對其伸縮性感到滿意時爲止。他本應先用重物試一試,但在監獄裡找不到任何重東西。他開始編織繩套。到他完成時,敲打聲也停止了。
他打量着他部下的手工,頗爲滿意。三個漆成黑色,八英尺高的絞架立在體育館中央,走到每個絞架前有十三級木臺階。臺階頂端的平臺下面,前邊的三面是木製的,一塊黑布簾擋住了後端。伍茲登上第一個統架,扭動自己的身軀,試其穩固程度。一個金屬鉤從橫杆上吊下來,伍茲把繩套系在鉤上,一個槓桿從地板上突兀出來。伍茲用勁一拉,隨着一聲金屬刺耳的噪音,活門打開了。他給槓桿涌上了一滴油。他對每個絞臺都重複了同樣的動作。
還剩下一件事。他的部下把體育館一頭的黑布簾拉直,布簾後放着棺材,並從卡車上取下擔架。到他們完成這一切時,黎明的曙光正驅散夜晚的黑暗。他們全都擠上汽車,駛出了監獄的院子。馬達的轟鳴聲再次驚醒了克魯格。這回他決定起牀。
10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正如他們在固定的周而復始的生活中度過的其他日子一樣。克魯格收集洗臉盆,犯人們打掃自己的牢房,早餐是燕麥粥和咖啡。羅森堡希望他的抱怨能引起安德勒斯上校的注意。夜裡越來越冷了,如果他把雙手放在毛毯外面,他根本就不能入睡。儘管表面上平靜,他們仍不斷地問克魯格,今天是不是就是行刑日?
戰俘理髮師跟平常一樣先來到戈林的牢房。押送的看守交給他一個刀片,理髮師把它裝在戈林的剃刀架裡。押送兵和牢房看守興致勃勃地聊起棒球。戈林推斷,那天晚上的比賽中發生了重要的事。理髮師離開時,戈林問他,行刑是否就在今日?
牢房的門猛地被打開,讓犯人出來做早操——繞着走廊輕快地散幾圈步。看守和囚犯的枷鎖銬在一起。犯人一旦又給關起來,圖書管理員奧托-施特倫就扮演起另一角色:監獄郵差。施特賴歇爾收到了一封信,裡賓特洛南五封,約德爾七封,弗蘭克九封。紹克爾一封也沒有。弗蘭克帶着孩子般的熱切心情問他今天早晨是不是獲勝者。有好幾個人問施特倫今天是否是行刑日。
在法庭出示那些令人毛骨依然的證據的日子裡,一股羞恥的氣息時時刻刻充斥着牢區。但在法庭作出使犯人們又滿懷希望的決定那天,昔日那種盛氣凌人的傲氣又瀰漫在走廊裡。今天,C牢區氣氛十分緊張。
裡賓特洛甫向軍醫羅斯卡中尉抱怨說,他患有失眠症。羅斯卡提醒他說,弗魯克醫生那天晚上會帶來平常的鎮定劑。這位前外交部長想給這位醫生讀一讀他剛給妻子寫的一封信:“成千上萬人倒下了。德國被摧毀了,我們的人民一蹶不振。難道我不也應該倒下嗎?我現在非常鎮定,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都會昂起頭來。我會在另一個世界裡與你相會。”醫生認爲怎麼樣?裡賓特洛甫很想知道。羅斯卡對這一“分裂中的人格”印象極深,他曾被告知要密切觀察他,因爲這一“分裂中的人格”顯示了意料不到的尊嚴氣派。信寫得很好,醫生答道。
羅斯卡打斷了正在寫回憶錄的凱特爾。他對這位陸軍元帥把牢房收拾得如此整潔光澤頗爲驚訝。凱特爾垂頭喪氣,但他告訴醫生他感覺很好,接着便又回去寫作了。明天是10月16日,五年前的同一天,他起草了“報復令”。“人的生命在紊亂的國家裡往往分文不值。”他曾在命令裡寫道。接着他便下令處決五十名人質以報復一名德國兵之死。就是這一命令和其他類似的命令使他進了這一監牢,在這裡他的生命分文不值。
格雷克牧師與奧康納神父坐在監獄辦公室裡,腦子裡一直想着並議論當天晚上要舉行的一連串世界級比賽。格雷克準備給他家鄉的聖路易紅雀隊投下十美元的注,而奧康納通常是道奇隊球迷,卻給波士頓紅襪隊下注。弗魯克醫生在旁聽着,但什麼也聽不懂。一個看守來通知兩位教徒和弗魯克,上校想要在他的辦公室見他們。
安德勒斯壓低了聲音。他剛接到四方調查委員會的通知,要在當晚11點45分叫醒死刑囚犯,讓他們吃最後一頓飯,然後把他們帶到體育館,午夜過後將在那裡開始行刑。能現在通知他們嗎?弗魯克問。不,安德勒斯說。在今晚叫醒他們之前,一切如常進行。甚至照常給服用安眠藥的犯人發藥。他警告,在此屋說的話,一個字都不得向他人轉述。儘管弗魯克是德國人,從法律上說還是個戰俘,安德勒斯仍完全信任他。
那天下午,奧康納神父探訪了弗蘭克、卡爾登勃魯納,還有塞斯一英夸特,問他們有什麼想要供認,想不想舉行聖餐儀式。他看出他們眼神恐慌,對他們的無法躲避的問題,他假裝不瞭解。
弗魯克醫生要看守中的一個下士登齊爾-伊迪陪他去戈林的牢房,他說要給戈林一種輕度鎮定藥。伊迪陪着醫生來到五號牢房,看着弗魯克醫生給戈林測脈搏,然後給了他一片白色小藥片。戈林督促醫生提供最新消息。上校的警告還在耳邊迴響。但弗魯克仍認爲他應該幫點忙。他只敢說一句話:“今夜可能證明是很短的。”戈林說,他不想改變化的生活規律,做任何可能引起對他注意的事情,但他仍必須保持警惕。如果他像往常一樣服用安眠藥,怎麼能辦得到呢?弗魯克答應給他想辦法。弗魯克一離開,戈林立刻叫來奧托,施特倫,讓他拿點紙和筆。圖書管理員回來後,戈林便坐在破桌旁,用大膽潑辣而有力的筆體寫道:
致盟國管制委員會:
我不會反對你們槍斃我。但是,我不會那麼容易讓你們用絞刑來處決一位德國的“帝國大元帥”!而且,我認爲我沒有道義上的義務來服服貼貼地接受敵人對我的懲罰。爲了這一原因,我選擇了像偉大的漢尼拔將軍那樣的送命方式。最後,戈林流利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赫爾曼-戈林把自己看作一個榮耀的人。這一監獄中的某些人都冒着一定的危險向他表示過友好,尤其是惠利斯和弗魯克醫生。他欠着他們的情分。於是他又拿來一張紙開始寫道:“指揮官先生:我從入獄之時起就隨身帶着毒藥。”他接着說明,他把三瓶毒藥帶進了蒙多爾夫監獄,在他的衣服裡可以找到他有意留下的第一瓶。另一瓶藏在行李間他的梳妝用具箱內的潤膚霜的盒子裡。第三瓶,他說,藏在“這間牢房裡如此之隱密,以致經過反覆而徹底的搜查,也是無法找到的”。他說,在法庭時他把它藏在靴子裡。他最後寫道,“這不應歸咎於任何負責搜查的人,因爲實際上是不可能找到這個瓶子的,就算找到了,也純屬巧合。”他簽上名,然後決定另寫一行。有一個人是他毋須加以保護的。他寫道:“是吉爾伯特醫生,把盟國管制委員會拒絕我要求將行刑辦法改爲槍決的請求這一消息告訴了我。”
下一封信是寫給他妻子的:
我唯一的愛人,經過嚴肅的考慮和對上帝虔誠的祈禱,我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以免被我的敵人用那麼慘絕人寰的手段來處決我……當我最後一次向你道別的時候,我的生命已走到盡頭。從那時起,我感到寧靜而安心自得,我把自己的死看成是一種解脫。我把死當作上帝給我的暗示,即在數月鐵窗生活後,給我留下了從凡俗的生存中解脫出來的手段,並且這種手段從未被發現……我的一切思想都是與你、埃達和我最親愛的人。心心相印,我最後的心跳是爲了我們偉大而永恆的愛情。
他又用鋼筆匆匆給格雷克牧師寫了一張便條,要求他原諒,但又說:“爲了政治上的原因,我不得不這樣做。”
他把四封信裝進一個信封,塞到他的毯子下面。鑑於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他註明四封信的日期爲1946年10月11日——這顯然是不對的,因爲吉爾伯特直到10月13日才同他談起盟國管制委員會的決定一事。
國際新聞局的記者金斯伯裡-史密斯,認識到對歷史的所有權已賦予了他。史密斯是通過抽籤選出來的八名目睹行刑的記者之一。他得到指示,是要他晚上8點向探視室報到。在過去十一個月裡,探視室是被告會見律師以及最近同被告家屬告別的地方。史密斯到達時,發現塔斯社和《真理報》的記者正同安德勒斯上校聊天。代表法國和英國報刊的其他記者後來也很快到達了。上校宣佈,要讓記者團參觀一下C牢區。在那之後,直到執行處決之前,記者們不得與外界聯繫。他們也不得在體育館裡拍照。第三軍團將法蘭克福的通訊部隊中他們自己的人派送下去,擔任官方攝影師。他們畢竟有幸獲准全面報導這一新聞。安德勒斯上校指出,勞倫斯法官和伯基特法官強烈反對任何報界人士光臨這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場面”。但是,美國官員擔心,若讓所謂戈林或裡賓特洛甫或卡爾登勃魯納仍健在的謠言傳播開來,將生出更多的鮑曼之流。美國人要求報界向世人證實這些人的死訊。
弗魯克醫生去找獄中牙醫霍赫大夫,霍赫是另一個因表現好而享受優遇的戰犯。弗魯克有一個難題。看守們每天晚上都看着弗魯克交給戈林兩片安眠藥,紅膠囊裡是阿米要,此藥見效很快但不持久,藍膠囊裡是使人沉睡的速可眠,他絕不能讓戈林今晚昏睡不醒。他讓霍赫把藍色膠囊裡的藥倒空,換上小蘇打。
當夜,即將行刑的官方消息已傳到費伯一卡斯托爾城堡的報界。記者們全擠上公共汽車,駛向司法大廈。在那裡一位軍方公關官員向記者們做了情況簡介。他告誡說,在執行絞刑之前,他們不要指望獲得更多的消息,絞刑定於16日的一個未泄漏的時刻進行。他們會從記者團那裡得到他們親眼所見的第一手報導。記者們開始擠在窗前,從那兒可以看見C牢區裡亮着的燈光。這位軍官警告他們不要試圖打開窗戶把身子伸出窗口,看守奉命一見人就可以開槍。
在建築羣和炮彈殼附近,記者們紛紛搶佔有利位置。帶着一個三人小組的德國新聞局記者達納,配有雙目望遠鏡,佔據無屋頂的頂樓,在那裡可以看見僅兩百碼之遙的監獄場院和體育館。
戈林不耐煩地打量着格雷克牧師那張肥厚而仁慈的臉。格雷克說,他專門給他寫了一篇祈禱文。戈林讓他把祈禱文放在桌上,他過會兒再讀。處決什麼時候執行?戈林問。格雷克沒理睬這問題。戈林願不願同他一起祈禱?戈林回答道,不,他將從他的小屋中望着牧師祈禱。“如果你拒不接受主的救世方式,你將永遠不能在天堂見到你的女兒埃達。”格雷克一邊警告,一邊跪下。牧師禱告完畢,戈林又問起關於行刑的事。戈林說,他做基督徒分內應做的事,就是不讓這些人蒙受殘酷對待,卻又不知緣由,瞧瞧可憐的紹克爾。他實際上是在講些莫名其妙的話。格雷克感到戈林強烈的願望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他堅持說他不知道,並且很快就離開了。
戈林聽見牢區沉重的大門打開了,並辨認出安德勒斯上校那高過其他好幾個人的聲音。一看見上校的信號,八位記者都變得沉默了。他們往下瞧,看見長長的灰暗的走廊,只有十一盞探燈照在十一個牢門上,打破了黑暗。十一位牢房看守靠着外層架上,一動不動地窺視着,就像是一幅生動的畫面。記者團一行開始跟着安德勒斯上校走,路過監獄辦公室、行李間、牢房。他們瞧見牢裡的犯人們在看書、踱步、抽菸。安德勒斯接着把記者團帶到監獄階梯式座位,他們要在那兒一直待到午夜,才被護送到體育館。
戈林一聽到安德勒斯一行人要離去,立刻就起牀,從毛毯下取出他寫的那幾封信。他找到了寫給盟國管制委員會的那封,又多寫了一頁,他寫道:
我覺得這實在太倒胃口了,竟把我們的死當作一個壯觀的場面展現給採用聳人聽聞的手法的新聞界……這最後循一幕肯定與檢方以及法庭的表現所顯示的卑鄙無恥是一致的。整個事件只不過是一場宣傳性的審訊,一出蹩腳的喜劇。就我本人而論,我要在沒有這種危言聳聽、沒有觀衆的情況下死去。
9時30分,弗魯克醫生在值班軍官阿瑟-麥克林登中尉的陪同下,巡視牢房,分發安眠藥。他們發現戈林穿着藍色絲綢睡抱已經躺在牀上了。弗魯克給戈林紅色和藍色的膠囊各一粒,麥克林登看着戈林吞服下去。麥克林登注意到,兩人道別時握手很熱情,很有點永別的味道。
11
達納新聞小組的成員在他們的頂樓休息處擠成一團,在風雨交加中瑟瑟發抖。在他們的下面,紐倫堡人緊抓着大衣領子,匆匆而過。一個警察在微弱的街燈下站着,跺着腳。新聞小組成員可以辨認出從法院門前的軍用汽車下來的幾個人。德國人猜想,是一些達官顯貴。那個帶着雙目望遠鏡的人從鏡子裡掃瞄了一下,看見他們慢慢地從一個拱洞穿過監獄的牆。燈亮了,他報告,他對了一下表,時間是晚上9時35分。
來客中留在司法大廈的是巴伐利亞省長威廉-赫格納博士,他是美國佔領當局批選出來作爲德國的行刑見證人的。在法院裡,赫格納被領到一個偏僻的拱形房間,四方調查委員會曾在此辦公,也是證人聚會的地方。除了那八名記者和四方調查委員會的成員外,還有三十人將親眼目睹審判的最後一幕,他們中有醫生、牧師,還有像赫格納這樣的德國文職官員。語言處指派一名速記員記錄犯人的遺言。安德勒斯上校要求大家注意,他開始講述體育館的座位安排情況。
上校曾強行切斷了監獄與外界的聯繫。唯一的例外是他們同意在每局比賽後將棒球冠軍聯賽的得分用電話通報監獄辦公室。紅襪隊在這場比賽裡打成平手,格雷克牧師、奧康納神父,還有幾個看守着急地等待着下一次電話鈴響。牢區則相反,仍是一片沉寂,犯人們都上牀了,有的已進入夢鄉。
突然,“下士廣的喊聲和沉重的腳步聲在空空的走廊裡迴盪起來。格里高利-蒂姆契欽中士衝進了監獄辦公室,他叫道:“牧師,牧師,戈林出事兒了!”格雷克跟着中上來到五號牢房,戈林正平躺在牀上,右手垂在牀邊,臉呈病態的綠色,他一邊大聲而且不自然地呼吸,嘴角吐着白沫。一隻眼閉上了,另一隻還睜着。格雷克給他診脈,他說:“上帝,這個人快要死了。”格雷克命令一個看守去請弗魯克醫生來。牧師問一等兵哈羅德-約翰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約翰遜說他看見戈林用胳膊遮面,雙拳緊握,好像是保護眼睛。然後,戈林又讓他的雙手放回原處。那時正是晚上10時44分,這個美國兵說。三分鐘後,戈林的鼻子開始憋得喘不過氣來,這正是他呼叫下土的時候。
弗魯克醫生到達時,戈林呼出了最後一口氣。醫生給他診脈,說道,一切都已無濟於事了。他對處理毒藥沒有經驗。必須把軍醫羅斯卡中尉請來。弗魯克拉下毛毯,戈林腹部上的兩個信封露了出來。弗曾克把頭靠在戈林胸前聽心跳,正在這時,監獄軍官羅伯特-斯塔恩斯上尉來了。“是的,他死了。”弗魯克說,一邊把兩封信交給斯塔恩斯。斯塔恩斯覺得其中一個信封很沉,從中取出一個二點五英寸長,有可移動蓋的子彈殼。在另一個信封裡,他發現了戈林的信。
羅斯卡大夫到了,他穿過戈林牢房外的人羣擠了過來。他立刻就聞到一股苦澀的杏仁味。他用手在戈林嘴裡掏了一陣,取出一小片玻璃碎片。“氰化鉀。”羅斯卡說道。
電話鈴響的時候,安德勒斯上校正向見證人宣佈處決令。斯塔恩斯上尉在電話裡極力催促,上校最好馬上到牢區來。安德勒斯一路跑過去,斯塔恩斯與他相遇,並向他解釋當他們趕到戈林的牢房時所發生的事。人羣讓開一條路,讓安德勒斯通過。他盯着戈林的臉,現在已是水泥的灰白色。戈林一隻眼閉着,好像是在向上校眨眼。安德勒斯看了一下手錶,是晚上11時9分。他告訴斯塔恩斯去讓看守把其他犯人叫醒。他則離開牢房去給四方調查委員會打電話。斯塔恩斯將那兩個信封交給他,並問他是否還供應犯人最後一頓飯。安德勒斯點點頭,便離開車區向監獄辦公室走去。半信半疑的裡卡德將軍接了電話。上校聽到電話那頭一陣急促的交談。裡卡德回到電話旁。他說,調查委員會成員馬上就來。
不到幾分鐘,四位官員到達了。他們趕跑了牢區裡所有的人,只留下兩位醫生。俄國方面的代表喬治-馬爾科夫少將狠狠地給了戈林一記耳光。這樣做是爲了什麼?陸軍准將佩頓-沃爾什問道。俄國人說:“你總不能裝死,眼睛總是轉着。但他是死了。”
安德勒斯將裝有子彈殼和信的信封交給裡卡德將軍。儘管其中一封信是寫給他的,他也沒看,擔心看了可能把自己牽連進去。他要求給予原諒。他的職責是通知犯人,即將執行對他們的處決。裡卡德將軍對着他吼叫道,他現在想要給他們上手銬。
調查委員會要求兩位大夫提供詳情。羅斯卡解釋說,氰化鉀作用很快,它阻塞體內細胞,使其得不到氧氣。三五分鐘就可致死c四位軍官原諒了兩位醫生,開始討論他們可供選擇的辦法。他們考慮用擔架把戈林格進體育館,對目擊者們說他暈倒了,然後把屍體吊起來。這一想法隨即被排除。許多人已經知道所發生的一切。消息不可避免地會泄漏,並會有損於法庭的信譽。他們最後認爲,明智的選擇是任命一個委員會立即着手調查此事,並開始執行處決。
裡卡德將軍走出牢房去找安德勒斯上校。他看見每個犯人都和一個看守銬在一起,坐在自己牢房的小牀上,牢門都開着。最後一頓飯,有香腸、馬鈴薯沙拉、水果沙拉,都擱在他們膝上。沒有幾個人碰過食物。裡卡德找到了安德勒斯。兩人發現都難以正眼相對。安德勒斯感到屈辱,裡卡德則想掩蓋自己的疑惑。裡卡德告訴上校他需要兩名資深的保安隊軍官擔任調查委員會委員,安德勒斯推薦W-H-特威迪中校和斯坦利-羅森塔爾少校。裡卡德說他自己將選派B-F-赫爾利斯上校擔任委員會主席。還有一件事要辦。安德勒斯必須把發生的一切告訴八人組成的記者團。
上校回到他滯留記者們的階梯座位室。他頭戴綠色迷彩鋼盔,手持短馬鞭,只有領帶歪着。他開口說道:“戈林死了,他服毒自殺。”記者們接二連三地向他提出問題。上校答覆說:“四方調查委員會正在調查此事,關於進一步的細節,我無可奉告。”他們把門反閂起來,隨即又意識到把自己給鎖在裡面了。安德勒斯說,處決將按計劃進行。在適當的時候,就把他們帶到體育館。
12
“他們來了。”帶着雙目望遠鏡的達納小組中的那人宣稱。他可以認出從監獄方向走過來的一個人,四個看守圍着他,後邊還跟着兩位身分不明的軍官。他停下來擦了擦望遠鏡的鏡頭。天空下起了毛毛雨,風雨交加,穿過廢墟時發出可怕的嘯聲。
安德勒斯上校走在約阿希姆-馮-裡賓特洛甫後面,從牢區穿過操場走到體育館,相距三十五碼。走到門口,他摘下鋼盔,衝着裡賓特洛甫僵硬地鞠了一躬。那德國人也回鞠一躬,他稀疏的灰白頭髮在風中飄舞。安德勒斯感到欣慰的是,裡賓特洛甫步態平穩,高昂着頭,雙手銬在背後。上校仍留在體育館外。他同這些人相處太久了,不忍眼看他們死去。
裡賓特洛甫走過大門時是凌晨1時11分。他在刺眼的強光下眨着眼睛。來自伍茲主官長所屬的分遣隊的兩個人打開他的手銬,改用一根皮帶捆住他的雙手。多數見證人坐在桌旁,只有幾個人靠牆站着。裡賓特洛甫被領到左邊的絞架。伍茲計劃只用兩個統架,留一個備用。一位美國陸軍上校站在臺階下面,叫犯人自報姓名。裡賓特洛甫用堅定的語調報了自己的名字後,便登上臺階。在臺階頂端等他的是格雷克牧師和一名準備記下他的遺言的速記員,伍茲部下的另一人用軍用網帶綁住裡賓特洛甫的腳踝。當問及他還有什麼話要說時,裡賓特洛甫說道:“我最後的願望,是德國能夠認識到自己的命運,以及東西方之間能達成諒解。我希望世界和平。”伍茲解開裡賓特洛甫脖子上的絞索和腦袋上的黑頭罩。他往後退,使勁拉槓桿。活門撞開了,犯人的身體就像掉下礦井似的不見了。
三分鐘後,陸軍元帥凱特爾邁着較快的步伐登上中間絞架的臺階,就好像他登上閱兵臺一樣。當他轉過身來面對目擊者時,他可以看見在他右邊絞架的繩索正慢慢扭轉着。他說:““在我之前,已有兩百多萬戰士爲祖國獻身。現在我和我的兒子們在一起了。”
凱特爾絞架下的活門彈起來後,負責此事的上校間裡卡德將軍,目擊者們在等待醫生宣佈犯人死訊的間隙是否可以抽菸。羅斯卡和一位俄國醫生在裡賓特洛甫絞架後部的黑幕後消失了,他們一個拿着手電筒,一個戴着聽診器。體育館裡很快就煙霧瀰漫,只聽到輕輕說話的嗡嗡聲。金斯伯裡-史密斯朝凱特爾的絞架作了一個手勢,對一位英國記者說:“我們剛剛做了歷史的見證人。他也許是第一位沒能以服從命令而逃脫懲罰的職業軍人。”
十五分鐘過去了,目擊者們開始不安地彼此對視。他們壓低嗓門談論着那斷裂了的脖子,本應該死得痛苦少一些,幾乎瞬間就死去。醫生們終於出現了。羅斯卡宣佈,裡賓特洛甫死了。伍茲走到幕後,用突擊隊員的大刀砍斷繩索。兩名美國兵把屍體格上擔架,放到黑幕後面的一副棺材上面。那位美軍上校宣告:“請把煙滅掉,先生們。”隨即發出信號,叫把卡爾登勃魯納帶進來。對他執行絞刑時,奧康納神父穿戴天主教聖芳濟會的宗教服裝,在他旁邊祈禱。
醫生們來到中間絞架下面,宣佈凱特爾已死。那位英國記者朝金斯伯裡-史密斯靠過去,耳語道:“那就管一輩子了。”
羅森堡死前未留遺言。弗蘭克是以樂於甩掉沉重的生活負擔的人那種愉快的微笑來面對着行刑者。弗裡克摔倒在臺階頂上,只得被提起來。
在體育館門口突然發生一陣騷動。兩名美國兵推着還在反抗的尤利烏斯-施特賴歇爾穿過體育館大門。在牢房時,看守們就不得不強迫他穿上衣服。走到絞架時,他拒不告訴美軍上校他的姓名,卻尖聲大叫:“海希特勒!”奧康納神父懇求道:“爲了上帝的愛,尤利烏斯,把名字告訴他們,把這一切忘掉吧。”施特賴歇爾大聲喊叫:“1946,普珥節。”然後他轉向伍茲士官長說道:“總有一天,布爾什維克必將絞死你的!”施特賴歇爾通過活門消失之後,不斷髮出一陣可怕的呻吟聲。伍茲走下臺階,在黑幕後消失了。不久,呻吟聲停止了。
阿爾貝特-斯佩爾從他第二層的牢房中可以聽見衛兵大聲依次點名的聲音。這一次是“紹克爾”,他聽到那熟悉的牢門砰的一聲關上的響聲。
弗里茲-紹克爾站在絞架平臺上,眼睛滴溜溜轉,大聲呼叫:“我將無辜而死去!約德爾到達了,他的外衣領子後背豎起。伍茲把他頭上的頭罩解開時,他緊張地攏着嘴脣。最後命赴黃泉的是阿圖爾-塞斯一英夸特。死時是凌晨2時45分。
四名美國兵擡着一副擔架來到體育館,擔架上蓋着軍用毛毯。他們將擔架安置在頭兩個絞架之間。那位美軍上校要求目擊者們上前面來。他們上前來時,他把毛毯拉掉,露出赫爾曼-戈林的屍體。巴伐利亞省長赫格納喃喃道:“這個無賴,他無論如何都應該絞死。”英國記者對史密斯悄聲說道:“只有德國人才能這麼恨他,然後,只得相互仇恨。”
第三軍團的攝影師穆里斯-麥克勞林中尉走到黑幕後面。四方調查委員會告訴他,沒有人會懷疑這些人是死了。麥克勞林裝入第一個閃光燈泡,開始給戈林拍照。他拍了一張正面的,一張左側的,一張右側的,還有一張的。他拍照的時候,注意到好幾具屍體的嘴角和鼻子都有傷口。
新聞室裡的記者們等候了整整一夜。現在,黎明將至,屋子裡凌亂不堪。到處是丟棄的還剩半杯冷咖啡的紙杯,吃剩的三明治和菸蒂。有的人蜷縮在角落裡睡覺,還有的人平躺在桌子上。人們心不在焉地玩着紙牌,紙牌的遊戲很早就散場了。在最初的幾小時內,屋內曾有一片推測的喧譁聲,不時被總部頭頭們的電話打斷,他們在電話裡要求知道他們的記者尚無消息原因何在。當德國新聞界的代理人達納披露出所有戰犯已被處決的消息在新聞室裡飛快地傳開時,各國記者的壓力很大,變得不堪忍受了。倫敦《新聞紀事報》記者極力想搞出一篇親眼所見的赫爾曼-戈林登上絞架的扣人心絃的報導。其他人也依次提交了他們的報導。紐約《前鋒論壇報》的記者寫了一篇文章,印出了提前版,標題是“十一名納粹頭子在紐倫堡監獄披處絞刑,戈林及其心腹爲戰爭罪行付出代價”。美聯社記者托馬斯-裡迪堅持頂住他的紐約的上司的不停咆哮,即所謂人人都搶在他前頭刊載重要新聞。幾個小時後,新聞室總算靜了下來。忽然又有人大嚷:“安德勒斯來了!”房間裡又恢復了生機。
那位上校整夜都在和調查委員會一起試圖拼湊戈林的最後活動。然後他回到辦公室起草了一份聲明。最後,他打起精神,以應付同記者團的無法躲避的對抗。他已有二十四小時未曾閤眼了。他臉色蒼白,臉上呈現斑點,眼眶發紅。他宣稱,他已經準備了一份聲明。他開口說道:“戈林沒有被絞死,他於昨天夜裡服氰化鉀自盡身亡。他發出古怪的響聲並緊張地抽動着時,立即被看守發現。看守去請醫生與牧師。戈林的嘴裡還殘留有玻璃碎片和氰化鉀的氣味。”有好幾位記者突然呻吟着、叫喊着,飛步走到電話和電報室去修正他們的報導。其餘的記者繼續連珠炮似地向安德勒斯發問。那位上校的安全工作做得有多好?他不是說過,未經他的允許犯人連氣都不許出嗎?難道戈林不是他已經失去了的第三個犯人嗎?安德勒斯拒不回答問題。
安德勒斯一回到辦公室,便癱倒在椅子上。他深信,戈林自殺表明了戈林的懦弱,不能面對自己的命運。但他知道,其他人只會得出結論說,紐倫堡監獄的看守終究算計不過戈林。他打起了精神,開始慢慢地沿着走廊回家,並勇敢地面對自我鞭撻的惡魔。
過一陣,羅伯特-傑克遜將發表一份公開聲明,表揚安德勒斯上校是一位“從事艱難工作的好軍官”,“他勤奮、明智,在所有方面都忠於職守”。上校很珍視這些話。
當兩輛六輪雙驅軍用卡車在體育館旁停下的時候,天還黑着。十一副棺材很快就裝上了卡車。卡車在滿載武裝衛兵但沒有標誌的兩輛小汽車護衛之下開走了。早晨7點,這小小的車隊到達東慕尼黑的東弗裡多夫公墓的一幢陰森可怕的灰色石頭建築。德國隨從人員事先已得到通知,說有幾具戰爭中喪生的美國士兵的遺體將被運到此處進行火化。每副棺材都貼有標籤。標着“喬治-芒傑”的那副棺材裝的是赫爾曼-戈林的遺體。
遺體連帶絞索、頭罩都火化完後,骨灰都被運到慕尼黑郊區索爾恩一幢白色水泥別墅裡。此別墅原屬一位富商,如今是歐洲戰場上美軍一號殯儀館。之後不久,一羣美官站在流經房後的孔特文茲巴赫河邊。他們看着殯儀館工作人員從車上拿下十一個鋁製圓筒,把每個圓筒裡的骨灰依次倒入水中。接着用斧頭劈砍這些圓筒,並用皮靴後跟把破碎的圓筒踩平。孔特文茲巴赫河水將骨灰衝入伊薩爾河,再引入多瑞河,骨灰從那裡進入大海而流走。四方調查委員會的目的達到了,那就是消滅這些人的一切和遺物的痕跡,因爲環繞着這些痕跡,可能產生將納粹主義奉爲神聖的神殿。
約翰-伍茲士官長正在領略着名聲的樂趣。伍茲被帶回到斯坦因城堡,以便舉行他生平第一次新聞發佈會。他那張粗糙的紅臉蛋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說:“我絞死了這十名納粹分子,我爲此感到驕傲。而且我的任務完成得也很好。一切都很順利。我絞死三百四十七個人。我從未見過任何人死掉的下場要勝於此。我不緊張。但我沒有任何膽量。任何人幹這一行都不能有膽量。”緊接着行刑之後,他又幹了些什麼呢?一名記者問。他微笑着說:“給我和我的夥伴們來了一杯烈酒。這是我們應該得到的。”
爲《倫敦星報》工作的,報導犯罪的資深記者塞西爾-卡特林就花掉那麼長時間犯人才被宣佈死亡問及伍茲。裡賓特洛甫,十七分鐘;約德爾,十八分鐘;而凱特爾,二十分鐘,實在令人吃驚。卡特林說,他有可靠根據,得知有些犯人的臉還遭到毀傷。伍茲一度顯得侷促不安。他說,正如任何醫生都可以證實的,從被絞死的人身上聽到的任何噪音都是反射作用的反應。那麼血呢?“這是十分自然的。犯人在下落那一瞬間咬了自己的舌頭,這種情況是有的。”有人扔給那位土官長一個絞索,並要他擺出姿勢拍照。他用那雙有力的大手抓着繩子,衝着閃光燈作出微笑。
卡特林對伍茲的表現有何看法?卡特林的同事後來問道。荒誕不經,卡特林說。對這些犯人的捆綁不得當,落下的高度也不夠。他曾親眼目睹過好多續刑場面,足以知道這些犯人並非脖子一斷馬上就失去知覺的,而是被勒死的。卡特林或許說對了。軍方後來從未再用伍茲主官長做絞刑執行者。
其餘的犯人等待着轉移到他們的新住所施潘道監獄,那是柏林的一座中世紀的堡壘。就在這當兒,他們被打發去收拾最近騰空了的第一層牢房。最後一餐的殘羹剩飯的餐盤還在小牀上和桌子上放着。文件和被褥散落各處。只有凱特爾和約德爾的房間窗明几淨,毛毯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牀角。斯佩爾注意到塞斯一英夸特在牆上的日曆用鉛筆在10月16日處標上了十字架。
斯佩爾、席拉赫與赫斯被派去拖體育館的地板。行刑時窗戶曾經被弄得暗淡無光,後來陽光透過窗戶灑滿整個體育館。陽光無情地照射在放過絞架的地板上。他們看到一塊棕紅色的污漬。斯佩爾認爲,這是血。他覺得難以保持鎮定自若。赫斯站在那塊有污漬的地上,咔嚓一聲立正,舉起手行了一個納粹軍禮。此舉是出自嘲弄、瘋狂還是真心?斯佩爾弄不懂,對於赫斯,人們從來不明白。
13
在美國和歐洲,曾主持過審判的人,檢察官和法官,眼看着自己的不朽功績在最後一刻被納粹的詭計所破壞。從紐倫堡冒出個不妥當的標題——正義未獲勝.戈林詐騙了絞刑執行入。這次審判本打算給罪犯定罪並加以懲處,更高的目的是阻止未來的侵略者。但這次審判還有另一目的:迫使德國人民認識到希特勒和納粹主義帶來的可怕後果。處決的第二天,《時代》雜誌駐紐倫堡的記者約翰-斯坦頓深入到街道蒐集反應。他發現德國人“突然挺直了腰桿。人們的眼睛閃閃發光,停下來興致勃勃地互相交談……德國人昨天晚上還避開美國人的眼光,而今天則坦然地望着美國人,臉上還帶着微笑”。戈林忽然變成了“我們的赫爾曼”,就是“報復了德國的征服者的那個人”。《紐約時報》的社論說“戈林死時的戲劇性姿態似乎幫助了這些德國人忘記他的罪行。本應掌握在民主國家手中的武器,忽然變成了執迷不悟的德國民族主義者的武器。”
戈林在整個審判期間最愛說的話題是蘇聯與西方的聯盟是戰時的強迫的結合,是註定要失敗的。戈林的死促成了這一聯盟的破裂。俄國官員開始大聲推測說,美國人暗中串通好了來幫助戈林從羞恥中挽回名聲和榮譽。
處決十天以後,即10月26日,四方調查委員會發布了對戈林自殺事件的公開報告,是一頁紙的簡短聲明,委員會完全支持三人調查委員會的調查結果。幾位成員接受了戈林所謂氰化鉀膠囊一直由他掌握着的說法。調查委員會接受三人調查委員會的意見,即戈林曾在不同時候將這種膠囊偷偷放進馬桶裡,他的消化道里以及肚臍中。調查委員會免除了該牢房值班看守及其他疏忽大意的監獄人員的罪責。“在特殊的審判情況下所採取的保安措施是得當的,執行情況也是令人滿意的。”調查委員會的聲明最後得出結論說。
調查委員會決定不公佈調查人員的高度機密的詳盡調直結果,也不披露戈林自殺前留有遺言的事實。調查人員在其末發表的調查報告中,把戈林描繪成“聰明而執迷不悟……是一名用妙計哄騙守衛的很有心計的人”。該報告的涵義是,一支擁有約一百二十人、日夜看守一個牢區的分隊,儘管執行包括不斷監督、頻繁搜查的嚴格規定,根本不是關在牢裡的老奸巨猾的人的對手。
至於被誇張了的保安措施,監獄牢房的安排已有一年沒有變動過,已有六個月沒有進行過直腸檢查。戈林在給上校的紙條留言中,說過他在化妝箱的面霜瓶裡還藏有一粒彈殼。調查委員會發現了它,從而證明犯人的行李從未被徹底地搜查過。一等兵威廉-格倫尼後來吐露說,許多看守像他一樣,發現這些規定——把燈光照到睡覺的犯人的臉上,如果犯人面對牆睡就推推他們,強迫犯人把雙手放在毛毯上面,禁止交談——都是“不切實際的”,並未得到始終如一的貫徹。
陸軍實驗室的試驗證實,部分地裝着致命膠囊的子彈殼曾被偷偷地放在戈林的直腸裡,因爲在子彈殼上發現了糞便的痕跡。調查委員會進一步認定,這枚子彈可以暫時藏在馬桶的沖水管道里。而且,戈林自殺之後,在他的牀墊上發現了裂口,而在此之前並沒有裂口。
調查委員會只審問了五個人:安德勒斯、其副手泰克少校、弗魯克醫生、羅斯卡醫生、羅伯特-斯塔思斯上尉。另有三十四名監獄人員立了發誓的聲明。泰克斯-惠利斯的聲明說:“從1946年10月10日至1946年10月15日這個期間,我握有獄中行李房的鑰匙。我可以肯定地聲明,在此期間戈林沒有從行李房取走任何物品,也沒有接近行李庚的機會。”這是一份同其他十名也可出入行李房的軍官簽署的聲明完全相同的聲明。惠利斯與其他九人均未被單獨地訊問過。委員會的三名成員中有兩名是安德勒斯的下屬,這給人留下了國家保安隊對自己進行調查的印象。
那些熟悉官僚機構辦事手法的人明白,軍方究竟幹了些什麼。調查當然是要的,但其目的卻未必是要披露真相和懲辦失職者。推而廣之,那樣就往往要責怪美方了。四方調查委員會中的英國和法國委員並不想使同行軍官感到難堪。對調查結果可能提出質疑的唯一委員,是蘇聯的馬爾科夫少將。而委員會的報告是在他正好出差去柏林期間發表的。
戈林沒給調查委員會的工作增添麻煩。他在給安德勒斯的留言中說明了他是如何完成這一工作的。因此,進一步的查詢就沒有必要了。要是發現表現好而享受優遇的戰俘,或者更糟糕的是,發現美國監獄工作人員曾經幫助赫爾曼-戈林自殺,那麼人們對美國陸軍會怎麼說呢?戈林由於事先開脫了每個人的罪責而利落地排除了那一結論。他聲稱,他能夠得到毒藥,是憑他自己的天才。而且,美國陸軍接受了他的解釋。
在華盛頓,羅伯特-傑克遜正思索着戈林的戲劇性死亡對國際軍事法庭的工作的影響。不可否認,戈林的自殺眼下已成爲人們關注的中心,但在以後的日子裡又怎樣呢?法庭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很快宣佈了對被告的裁決。但他知道,歷史需要長得多的時間才能宣佈它對國際軍事法庭的裁決。法庭的使命是史無前例的——對當代的判決來講,是太新奇獨特,影響太深遠了。只有時間和時代的展望才能揭開在六OO號的房間度過的那十一個月的時間的經久不衰的意義,如果有這種意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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