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F市晝夜溫差大,於晚出門急,就帶了幾件薄衣,白天還沒什麼,但到了夜裡就瑟瑟發抖。
她和董悅琳這幾年碰過幾次面,也時常有聯繫,故而寒暄了一陣便進入了正題。
“他怎麼出的車禍?”於晚知道董悅琳不喜歡她爸爸,故而這個“他”字兩人心知肚明指的是誰。
董悅琳揉了揉太陽穴,顯然很疲憊:“我媽說是他闖紅燈。”
“啊……”於晚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那麼,他會有賠償嗎?”
董悅琳搖了搖頭:“不知道,我還沒來得及瞭解呢。”
她的目光微有些失落,於晚明白,這麼多年,他一直是她心頭的一根刺,可即便如此,她也絕不會認爲他闖紅燈出車禍是件幸災樂禍的事。
甚至還會有點掛不住面子。
於晚拍了拍董悅琳的肩,兩人一塊兒在馬路上等候的士。
雖然夜深,可是機場的出租車還是不少,只不過因着晚上的緣故,價格定不便宜。
董悅琳上了車對司機說道:“師傅,麻煩幫我開到市一醫院。”
她已十分疲倦,沒發現於晚的身子顫了一顫。
於晚看着車窗外古老熟悉的倒退的街景,腦海裡零零碎碎地閃過了一些畫面。
路途似乎很遙遠,可又好像過於短暫。
樹影婆娑間,醫院大樓隱隱綽綽出現在眼前,直到車子漸漸停穩。
董悅琳付了錢後拉起發呆的於晚的手:“怎麼了?想方案呢?”
於晚看着她扯開了嘴角道:“沒呢,你這麼進去確定他沒睡嗎?”
董悅琳猛地一拍自己的腦袋:“不然先去附近的酒店,明天我再買些水果上去。”
於晚應是,兩人便風塵僕僕地抄到了最近的一家酒店入住。
雙人牀上,兩姑娘依偎在一起,雖然都不言語卻都失了睏意。
“小晚,我來到這兒突然想起了好多這十幾年不曾想起的事情。”董悅琳嘆了嘆氣:“就好像前不久剛發生過一樣。”
“嗯。”於晚閉着眼,輕輕地說道:“我也是。”
厚重的窗簾擋住了外界的一切,房裡只點着一盞昏黃的過道燈,微弱的燈光柔柔地灑在於晚的睫毛上,安靜地輕顫。
“不知道他有沒有後悔。”董悅琳也不需要於晚做出迴應,自顧自說着,彷彿要將心頭愛恨全部傾瀉出來:
“他兒子不知道優不優秀……但是不管怎樣,我都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了,剛開始也許是爲了他,可是後邊其實我已經沒那麼在意他對我的看法了,這麼多年的奮鬥難道不是爲了自己嗎?可是小晚,我仍然放不下對他的怨,怎麼就那麼輕易地放棄了我媽呢?明明是那樣好的女人……”
“悅琳,你媽媽現在也很好。”於晚適時安慰。
“嗯……”董悅琳默了半晌,就在於晚以爲她睡着了的時候她又道:“可我小心眼,因爲如果沒有邁克,我和我媽還指不定在哪兒呢……”
這夜,於晚做了一個夢,是某段時日常常重複上演的夢境。
夢裡她蒼白着一張臉躺在冰冷的病牀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想喊卻喊不出聲,底下是不住流淌的鮮血,四周冷寂,心如死灰。
夢裡她就站在一旁看着自己,不斷地告訴躺着的她:“別回頭,別去想。”
別回頭,別去想……
耳邊嗡嗡嗡的吵個不停,待睜開眼睛,外邊已有一絲泛白。
董悅琳從洗手間出來:“你醒啦!”
看到於晚惺忪懵懂的模樣不由好笑:“小晚,你這時候好像讀書那會兒。”
“嗯?”於晚眨巴着雙眼,逗得董悅琳更樂了,她上前揉了揉於晚腦袋:“笨笨的。”
於晚嘻嘻笑了起來,方纔夢裡的恐懼彷彿被一掃而盡。
於晚跟在董悅琳身後,狀似如常地走向了董父所在病房。
走廊處,董悅琳拉住於晚的手,聲音略有些顫抖:“我就這麼進去?”
於晚輕輕地撫了撫她的手背:“我陪你呢。”
董悅琳定了定心神,緩緩推開了病房的門。
門內的人紛紛看了過來,也許是董悅琳母親提前與他們招呼了,衆人好像沒有意外,只是這一碰面相隔數年,已然不復當年模樣。
“悅琳嗎?……”董父躺在病牀上,雙目已滲出淚水,他伸出手來想要與女兒相握。
不過五十出頭的年紀,整個人已十分蒼老。
董悅琳一時不知所措,於晚忙在她腰間推了推,她這才反應過來,僵着身子朝前走去。
於晚待了會兒,看董悅琳逐漸適應,便以去洗手間爲由獨自退了出來。
於晚沒有走遠,只是靜靜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住院部走廊瀰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來往的人也不多,除了腳步聲,安靜地還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於晚的長髮擋住了她的側臉,沒人能看到她的表情,不過靠着座椅微微彎着的背以及交纏地搭在腿上的雙手無意泄露了她的情緒。
靜坐幾分鐘,她才整了整衣服重新站起來,只不過仍舊沒往病房裡去。
於晚一邊走着一邊低頭用手機給董悅琳發了條消息告訴她自己要出去買些東西。
剛把屏幕暗下,突然一道大力將自己拽出了過道。
“啊!——”
眼前是一副被放大的面孔,是無數次出現在夢裡的臉,可是卻不像記憶中的人。
周庭修的雙眸沁着薄霧濃雲,他的呼吸夾雜着淡淡的菸草味,他的右手捂住於晚的嘴迫使她的驚呼聲戛然而止。
於晚竭力穩住心神,卻來不及收回眼眶的晶瑩,淚珠順着臉頰流了下來,滲進周庭修的指縫,揉着一起一伏的呼吸打在了他的掌心當中。
“哭了?”周庭修竭力穩住聲線,但仍舊忍不住顫抖。他想,自己應該知道她爲何會哭。
於晚卻驚訝他此刻出現:“你怎麼在這兒?”
“你怎麼在這兒?”周庭修不答反問。
於晚退後了一步,卻不想周庭修沒有放手的意思。
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好似不在意,緩緩解釋:“朋友的爸爸出車禍,我陪她來看望。”
“董悅琳?”周庭修脫口道。
於晚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她不是你在這兒最好的朋友麼?”周庭修一副瞭如指掌的模樣說道。
於晚脣瓣微動,只應了聲:“哦。”
周庭修抓着她的手緊了緊,痛地於晚呼出了聲:“啊——”
“對不起。”周庭修立馬鬆了力道,可還是沒有放開。
於晚搖了搖頭,看着封閉安靜的樓梯間,不由心跳驟快:“你、你……”
周庭修就這麼定定地看着於晚,看着她爲自己的笨拙緊張而懊惱,看着她仍舊習慣性地揹着一隻手在身後攪弄衣襬,看着她緋紅的雙頰和不住眨巴的雙眼。
周庭修忽然輕笑出聲。
他居高臨下地凝着她,彷彿他們曾經的每一次對視,挑着若有似無的笑意,透着若即若離的目光。
於晚覺得臉頰火辣辣地燒,也覺得自己實在窩囊,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擡起頭與之對望,不想一眼就判了輸贏。
周庭修目光灼灼,她立馬別過了臉。
“有事嗎?”許是無數次心裡建設起了作用,亦或者是方纔已然輸了氣勢索性破罐子破摔,於晚瞬間底氣上來,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
周庭修暗自起伏的胸膛漸漸平復,語氣恢復了一貫的清冷:“我來給王爺爺拿體檢報告,大廳看到了你就跟過來了。”
很拙劣的藉口,可是於晚就是當了真。
“王爺爺怎麼啦?”
她年前陪着凌深回來的時候去看過王爺爺和孫姨,那時是分別十年後首次見面,自然有說不盡的話,可是於晚沒有聽說王爺爺哪兒不舒服,這會兒聽周庭修提起,以爲是生病了。
周庭修默默吞嚥了口水,解釋道:“沒事,例行檢查。”
他頓了片刻,笑着問:“回去看一看?”
於晚微愣,她是想過有空時去看望兩位長輩,可是卻從未想過要和周庭修一起去!
似看出了她的猶豫,周庭修也不強迫,只是靜靜放開了她的手。
周庭修指尖不着痕跡地動了動,掌心餘溫猶在,他仍想觸碰,可是理智不允許。
於晚的手腕頓時涼了一片,連着身體打了一個寒戰,她默了默,支吾道:“我、我年前看過王爺爺還有孫姨,我當時跟他們說,我這幾年跟着父母去了英國。”
“嗯。”周庭修知道這事,頷首道:“我聽說了,真的嗎?”
於晚微有愣怔,周庭修擡眸又問:“所以你這十年都在英國?”
“大部分時間是的。”於晚這才反應他問的是這個。
也許是爲了破除僵局,於晚主動挑了話題:“你,這幾年好嗎?”
“不好。”周庭修脫口而出,他的目光停留在角落,幽遠而隱忍,他很想問於晚爲什麼不來找他,爲什麼不給他打電話,爲什麼不讓他知道兩人曾經有個孩子,爲什麼這個孩子不能留下,爲什麼一句話不留地就離開十年杳無音信?
所有的疑惑本該要質問出來,可是他又害怕,怕眼前的女孩說她不愛自己,那麼一切有了答案後他又該如何自處?
“我說過我在B市,所以你沒出現,我不敢去往別處。”周庭修輕飄飄地說着,彷彿這些都沒有所謂,只不過是小時候隨口道了一句:“有不會的題來我房裡問我。”
於晚聽來,心如刀絞。有些事情當年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如今卻又有些茫然。
於晚背在身後的雙手緊緊相握,她低眸看着自己的雙腳。
“我,我本來要去的……”於晚忽然笑了起來,繼而擡頭,再次看向周庭修時,眼睛是明亮的光:“臨時出了些事,手機丟了,就聯繫不上你了……對不起。”
周庭修聞言一頓,所有問題似乎都有了不一樣的答案。
於晚從沒看過他這般明顯地展露着自己喜怒的神情,當下失神。
手機響起,周庭修看了眼來電,調整了心緒,接起:“喂。”
馮煜同的大嗓門從音筒穿透而出:“周神!你回F市了嗎?”
“嗯。”周庭修想起馮煜同這人,再看着面前的於晚,周庭修突然又產生一種奇妙的愉悅感,耐心也比往日多了些:“有事?”
“沒有沒有!就聽郭容說你臨時起意回去了,就打個電話關心關心。”
周庭修下意識朝旁邊跨出一步,不着痕跡地將聽筒聲音調小,說道:“收到你的關心了,沒事我掛了。”
“哎別啊周神!”馮煜同立馬解釋:“我昨兒本有事找你!就是王晉!王晉你認得嗎?初中在七中!我記得你們同校不是?”
“怎麼?”周庭修對王晉這人是有印象,只不過他想到的是初中那會兒的軍訓……
思緒七零八落,馮煜同的話也只聽了個大概,無非就是人王晉追求自己的夢想,終於殺進了某選秀節目的前二十,可僅憑能力壓根沒法拼得過其他人,故而這廂四處找關係,終於得知昔日學霸同窗周庭修是鯨魚科技的掌舵人,希望能在鯨魚直播平臺獲得較高的曝光度,如果可以,還望幫忙引薦一下認識的音樂人之類的。
“我那平臺做着玩的。”周庭修無意將手放在脣邊,不想煙早就被自己掐滅扔到垃圾桶去了。
馮煜同那頭不知說了什麼,周庭修蹙了蹙眉,只說道:“待我回去了再看。”便掛了電話。
於晚雖沒聽到對話,卻也能從周庭修的隻言片語中知道些大概,但她也不想過多幹涉。
可週庭修卻突然轉頭問於晚:“記得王晉嗎?”
於晚猝不及防。
周庭修又說了句:“初中同學,彈吉他的那個。”
於晚恍然:“記得,他喜歡唱歌。”
周庭修笑了笑,將方纔的事簡單說了遍。
於晚聞言,只點了點頭,卻在對上他的目光時,又覺得自己似乎應該給點建議,於是又問:“你要幫他嗎?”
周庭修反問:“你覺得呢?”
於晚心想,你什麼時候會詢問別人的意見了?
當下只道:“如果不麻煩,能幫則幫吧,連女主角都能欽點,幫王晉帶上直播人氣排行榜的top應該也不難。”
“欽點女主角?”周庭修挑眉問道。
於晚驀地後悔自己沒遮沒攔,她不過是那天刷了個微博,不小心看到了熱搜關於那個電競大ip女主之爭花落張琪,纔回想到了周庭修舞會上的那個漂亮女伴。
於晚支吾起來:“哦,我以爲周先生會關注一下熱搜呢。”
周庭修笑了,笑得頗有些得意,和平時的模樣大相徑庭:“新聞可絲毫沒提到我……你,是看到我和張琪跳舞了?”
於晚立馬反駁:“是陸子昂說的。”
周庭修眼裡的星星立時黯了下去,忍着放平語氣問道:“陸子昂追求你?”
於晚沒想到他突然提起這個,忙搖了搖頭:“沒有的事,他是明星,別這麼說。”
於晚毫不掩飾的保護展露在他面前,周庭修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復又看向於晚,語氣帶了些徵求的意味:“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