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牯牛一陣輕鬆,扭頭朝自己的主人“哞”了一聲,乖乖的配合,一牛一人一前一後朝田埂上走去。
左亮呆呆的站在那裡,一下子傻了眼。田埂上衆村民也都傻了眼,怔怔的瞧着左光,心裡沒來由的卻生出了兩許敬畏。
左光家如今雖然過上了好日子,但在外人看來,那是他運氣好,有一個會治病的女兒,衆人自然會對他包括他們家的人都客氣些;再有就是杭東南和周家的幫襯。那城裡的貴人聽說就是杭東南搭錢、周經認識的,如今那什麼作坊也是以周家爲主,只不過周家看在杭東南的份上情願照顧他們家,讓春霞姐妹和他過去幫忙而已。
對於左光本人,在衆人的印象中,仍舊是那個老實巴交、唯唯諾諾,話也不敢大聲說的男人,誰也沒有把他當成一回事。
但是此刻衆人才知曉,他其實,也是個有脾氣的…旄…
左光趕着牛漸行漸遠,已經快走出了這片田地,左亮這才如夢如醒回過神來。他一擡頭,看見正欲散去的衆人投過來的鄙視嘲諷的目光,惱羞頓時變成怒:被一個從小到大是個孬種處處不如自己、從小到大也不敢在自己面前反抗半個字的窩囊男人當衆下臉子,他怎麼能咽得下這口氣?
“你給我站住!左光,你給我站住!”左亮只覺一股氣血朝腦門上涌去,衝得他雙目通紅,面目猙獰,不顧踩在又是水又是泥的田中,跌跌撞撞的朝左光的方向飛奔趕去。
“哎呀,只怕要糟!豳”
“不會打起來吧?”
“走走,快跟去看看!”
正欲散去的村民們紛紛議論着,連忙又跟了過去,在左亮追上去攔住左光的空地上圍成一圈。
這個時候,恰好彩霞和春霞趕到了近處。
“我說,這田我還沒犁好呢,你就把牛牽走你什麼意思?”左亮理直氣壯質問。
左光的目光從大牯牛背上縱橫交錯的鞭痕上收回,再看一眼被拉扯得磨損脫皮滲血的鼻孔,冷冷道:“我不借給你了。”
“哈哈!”左亮仰天干笑,蠻橫道:“你說不借就不借?說好的事情半中間變卦,說話不算話,你還是個男人嗎?窩囊廢!”
左光定定的盯着他,說道:“我是窩囊廢,你就是個心狠手辣的畜生!我好心好意借牛給你,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左光一指大牯牛身上滲血翻皮的道道傷痕,冷聲道:“我家的牛,不是給你糟蹋虐待的!”
“左光你個混蛋!你敢罵我!”左亮腦門一陣充血衝得他頭腦眩暈眼前一陣發黑,跳起來就朝左光撲打過去。
他居然敢罵他!他竟然敢罵他!罵他心狠手辣,罵他畜生!
反了!簡直反了!
沒有言語能形容左亮此刻心中的震撼和憤怒,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撲上去打左光,狠狠地打他,看他還敢不敢罵自己。
“哎呀,有話好說嘛!”
“就是,動口不動手,動手也解決不了問題嘛!”
衆村民一來看不慣左亮那種無賴行徑;二來小霞給人看病也從來不收一個錢反而連藥材都送上家裡,衆人記這個人情;三來左光人好,衆人還指望着能便宜點從他家租牛呢!看見左亮這麼張牙舞爪的衝上去,怎麼可能讓他得逞?早就七手八腳的將他拉扯住了,七嘴八舌的勸着。
左亮見衆人雖擺出一副兩不相幫、和稀泥的架勢,但明顯是偏幫左光的。可雙拳難敵四手,他使出渾身的力氣也沒辦法掙脫衆人的禁錮,看到左光彷彿氣定神閒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盯着自己,左亮更氣的七竅生煙。
“好,好你個左光!你現在長本事了,夥同外人欺負我是不是!你說我虐待你的牛,你哪隻眼睛看見了?你們誰看見了,啊?你們站出來說話,站出來說呀!我倒要看看,哪個龜孫子這麼不要臉上趕着巴結!”左亮用力甩來衆人,惡狠狠喝道。
衆村民面面相覷,心中暗暗鄙夷唾棄。心道這人真是不要臉到了極點了,居然睜着眼說瞎話!
可是,他雖無賴,雖睜着眼說瞎話,衆人還真沒有誰敢當面站出來指證他。畢竟,大家都是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擡頭見,真要當面鑼對面鼓的撕破了臉皮,終究不是什麼好事。
“你看見沒有?”左亮陰冷的目光掃視了衆人一遍,向左光冷笑道:“沒有人指證我,他們都是在附近田地幹活的,如果我做了什麼,他們能看不見?我說左大哥,牛是你家的,你不情願借給我你直說好了,何必跟我來這一套!一個大男人說話不算話我都替你臉紅,不過你向來是個窩囊廢,這也沒什麼!可你冤枉我算什麼意思?你說,你倒是說啊!”
“你!我真是白瞎了眼了!一片好心給人當成驢肝肺!”左光氣得渾身發抖,他沒想到左亮居然說得出這樣的話來,指着他顫聲道:“那你告訴我,我家牛身上的傷痕都哪兒來的?”
左亮見自己幾句話就將他殺得無法招架心中洋洋得意,哼了一聲道:“好笑了!你家的牛怎麼受的傷你來問我?肯定是昨天前天你自己弄的!對,就是這樣!你想冤枉我,沒門!快點道歉,再把牛借給我,這事兒就算完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你胡說,我自家的牛我怎麼下得去手?隨你說出花兒來,我也不會再借給你!以後你都別想!”左光雖不會拌嘴吵架,也抵不住左亮的神邏輯,但他認定的事情,又豈會輕易改變?
左亮見這樣了他居然都還沒屈服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不停的大罵着,越罵越狠毒越不堪。
聽得周圍一衆人直皺眉。
“這,這我可是聽不下去了!”彩霞柳眉倒豎,怒氣衝衝往前衝。
“姐姐,我來,你別動氣,身子要緊!”春霞忙拉住彩霞的手用力握了握,感覺她手心一陣冰涼顫抖,顯然是氣得狠了。
開玩笑,彩霞的身體好不容易纔調理過來,若再動了大氣受了刺激,又得重頭來過了。
彩霞一凜,朝妹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閉上眼睛輕輕緩緩的舒了幾口氣,將自己激盪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
萬一動了氣壞了身體,回頭還得花錢抓藥,多划不來。
“左三叔好大的氣性,這牛是我們家的,你做出這種事我爹你肯借給你天經地義,你有什麼可抱怨的!不過叫人聽了心裡徒增鄙視罷了!”
隨着一道清亮的女音,春霞姐妹齊齊閃身進去。
衆人見他們姐妹來了,忙自動讓開一條道,沒來由振了兩分精神。看到左光被左亮耍賴反倒逼迫得節節後退,衆人心中早已惱極,只是礙於同村之宜且跟自家並無直接利益關係,誰也不便開口,否則左亮一句“與你何干?又沒借你家的牛輪得到你說話!”便要下不來臺。
“你跟你爹一樣不要臉!”左亮見了春霞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朝地上啐了一口冷哼道:“大人說話一個丫頭片子也湊上來插嘴,全村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怪道葉嫂子死活要退婚不同意你進杭家的門,誰家娶了你這種刁鑽貨進門,真是祖上沒積德!”
“左老三,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怎麼能扯到這上頭呢!”
“就是,這話就不地道了!”
衆人見他當面如此給一個沒出閣的黃花閨女難堪,忍不住都不平不忍起來,心道這人好不陰毒,怎麼連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左光和彩霞更是氣得一個發抖、一個臉上通紅,瞪着左亮說不出話來。
春霞反倒是“咯咯”一笑,面不改色瞟了左亮一眼,淡淡笑道:“這話原也沒說錯,我未來婆婆的確是不太喜歡我。想來是我做的不夠好!我們兩家既有婚約,這婚事那就是板上釘釘,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唯有虛心請教,用心改正,以期將來討得婆婆歡心,好一家子和和睦睦的過日子!不過左三叔,但凡懂點事理的人都曉得‘當着矮人,不說短話’的道理,沒有哪個會當着人的面揭人家傷疤的!左三叔非要這麼說,那是左三叔性格人品使然,您的嘴巴長在您身上,旁人也管不着!您愛說什麼便說個夠吧!”
“你!”左亮一時梗住,怒目相視。
衆村民卻忍不住偷笑了起來,嬉笑聲響成一片。左光和彩霞臉上神情亦稍稍迴轉了來,露出兩分溫柔和憐惜。
春霞走過去看了看大牯牛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痕和淤血的鼻口,同左光一樣既惱且心疼,向衆人高聲說道:“我朝重農,聽說每年春耕皇上都要下旨勉勵百姓們勤勞耕種,秋收的時候好多打些糧食吃得上飽飯。咱們桐江縣的縣太爺尚且親勸農耕,告誡百姓們要愛惜耕牛,勿誤農時農事,更宣佈私自宰殺、虐待耕牛便是觸犯了我朝律法,是要進縣衙打板子、吃牢飯的!左三叔,我記得前些日子裡正纔剛剛帶回了縣尊大人的禁令,不想你卻完全不把縣尊大人的禁令放在眼中,竟將好好的耕牛故意鞭打虐待成這樣,跟縣尊大人對着幹,你好大的膽子啊!”
春霞一言既出衆皆譁然,紛紛交頭接耳點頭議論起來。若非春霞提起,衆人幾乎都忘記了這事,因爲這禁令雖是真的,里正前幾日也的確召集衆人當衆宣佈過,但這不過是每年的例行公事,衆人聽過答應一聲“曉得了”過後也就忘了,誰也沒拿這事兒真正的往心裡去!
但是,春霞這時候偏偏擡出了這一紙例行公事的禁令,甚至連皇帝都擡了出來,衆人心中一凜,下意識挺了挺身以示心中的敬畏和尊重。
“不錯,前些日子裡正宣佈禁令的時候,咱們全村的人可是都親耳聽見的!”彩霞亦大聲說道。
左亮的臉色“唰”的一下子變得雪白,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整個人微微的發抖。進衙門挨板子、吃牢飯,光是想想便令人膽顫心驚,那絕對是會是一個噩夢!
他的額上冒出了一顆一顆豆大的汗珠,猶自強硬道:“死丫頭你別栽贓誣陷老子!你們誰看見老子鞭打耕牛了?誰看見了!”
春霞冷笑道:“大家都是鄉親鄰居,你這樣問誰好意思當面說出來?你耕田的時候各位叔伯哥哥們都在附近田地裡幹活,你做了,還是沒做,自然逃不開大家的眼睛。不如這樣,咱們這就到里正面前去,今日凡是在附近幹活的各位叔伯哥哥勞煩也去一趟,咱們不記名投票,沒人手裡拿一粒黃豆一粒綠豆,誰看見了便往陶罐中投一粒黃豆,沒看見的,投一粒綠豆!你看如何?你敢嗎?”
衆人聞言大感快意,紛紛議論起來,個別年輕氣盛的甚至忍不住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起來,也有那老實的見了左亮這副惶恐驚懼的模樣心中掠過不忍,可目光在掃過大牯牛身上的慘狀後,那一點同情心又搖擺起來了。
“憑什麼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沒做過就是沒做過!誰要是看見了有本事就當面說,憑什麼背後玩陰的!”左亮大聲嚷嚷。
“你這個人怎麼說話!”
“你說誰玩陰的了?”
衆人又惱火起來,氣得大聲叫道:“我看小霞說的很有道理,走,走,還是里正面前說話去!”
“要去你們去!反正我沒做過我就是不去!”左亮已經害怕得兩腳發軟差點兒要栽倒在地,卻也知道這個罪名自己絕對不能認!他不懊悔自己不該如此行事,心中反倒將春霞恨到了極點,心裡憤怒的將她大罵,罵她刁鑽、陰毒,想出這種損法來陷害自己。
左光見他豆大的汗珠在臉頰上幾乎要流淌成河,睜大的兩隻眼睛中充滿驚慌和恐懼,忍不住一下子又心軟了,輕嘆了口氣,正欲開口,卻被身旁的彩霞輕輕拉了下袖子。
左光偏頭對上女兒的目光,又沉默無言。
“你不去也沒有關係!”春霞淡淡道:“我問你,這牛是今天早上你從我們家牽走的對不對?”
左亮現在跟春霞說一句話都要在腦子裡過上三圈以防止中她的圈套,聽見這話照樣也一個字一個字篩過,方哼了一聲,“廢話!從你們家借的牛自然是早上牽走的!”他心念一動,忙道:“當時我急着牽牛走,也沒有注意看,這些傷痕肯定是當時就有的!”
春霞心中冷笑,心道有的人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便又道:“之後這一整天,牛都在你手裡,我沒說錯吧?”
“那是!一早上我就在這邊幹活,他也一直都在!”不等左亮點頭,人羣中一人叫道。
左亮便不言語。
“你承認那就好!”春霞斬釘截鐵道:“這牛身上的鞭痕尚有血跡破皮,只要不是個傻子就知道這絕不可能是昨天的傷口,你還有什麼話可說?是不是非要到里正面前你才肯承認?”
衆人往大牯牛身上、鼻上看去,均不做聲,一齊盯着左亮。
“我……就是沒有……”左亮的臉色變得更是難看,卻仍不承認。
春霞淡淡道:“事實俱在,不是你說沒有便沒有!你當衆給我爹鞠躬賠禮道歉,借牛的事就此作罷,並且保證今後再也不做這種事,這事兒就算過去了!否則,就算你不去里正家,我們也會去請他爲我們做主!到時候里正差人去叫你,不知道左三叔你是去,還是不去?或者你覺得里正不夠德高望重叫不動你,非要上衙門請縣尊大人明斷,那咱們明日一早就上衙門!到時候水火棍一上、板子一下,我看你招是不招!”
“你、你好狠毒!”左亮瞳孔驟然一縮,渾身冰冷。
春霞在外人面前始終溫溫柔柔,笑得親切和氣,哪怕此刻在質問逼迫他,也依舊是細聲細氣、文文靜靜的神情語氣。但他知道,這絕對不是她的真面目,他這輩子也忘不了那天晚上她手持菜刀闖入自家那番彪悍的舉動,就像一頭兇狠的獵豹!
那,纔是她的真面目!
她如今語氣雖輕輕柔柔,但他相信她肯定說得出做得到。她說送他進衙門,那她就一定會去。
這死丫頭如今不知有哪位城裡的貴人正撐着腰,進了衙門,還有自己的活路嗎?
村裡這些人這時候不敢當着自己面說話,到時候縣尊大人提了上堂作證,他們誰敢撒謊?誰又會爲自己撒謊?
左亮終於感覺到害怕了,他雖沒說,衆人也都明顯的感覺了到。畢竟,鄉下人誰不怕進衙門?那地方進去了不脫層皮能輕易出的來嗎?
春霞嘆道:“我明明給你指了一條明路,你卻反倒說我狠毒!各位叔伯哥哥,你們說我的要求過分嗎?”
“左老三,小霞說的沒錯,我看這事兒你道個歉得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好嗎?難道你真的想上衙門?”有年長的語重心長勸道。
“就是,都沒叫你賠人家已經很大度了!要換了你家的牛被人這樣你會這麼輕易算了?”年輕的在人羣中嘀咕。
“我沒有……”左亮猶自強撐着,卻在說了這三個字之後頓時泄氣沒有了下文。
他還能說什麼?就如春霞說的一樣,事實俱在,根本不是他說不說、認不認的問題。
“我,我錯了!請左大哥原諒!這牛,我不借你們家的了!我保證,以後也不會再發生這種事!”左亮咬咬牙,猛的轉身對着左光,拱着手,那腰卻是死活也彎不下去,只略略低了頭,強忍着極大的羞辱一個字一個字說道。
許多人不約而同都鬆了口氣,都是本分的鄉下人,雖說鄰里之間平日裡爲了一棵樹兩棵草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爭吵,看到哪家過的比自己好或者發了一注意外的小財心裡會嫉妒、會說兩句酸話,但大是大非上卻不含糊。進縣衙,那就是天大的事,左亮再有不是,若因此進了縣衙,而衆人到時萬一被縣尊大人提了去又不敢不說實話,衆人心裡也會過意不去的。
只有年輕人眼見沒了熱鬧可瞧,卻有些暗暗失望起來。
左光沒想到他真的會向自己道歉,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張着雙手揮舞着後退了兩步,方結結巴巴道:“不、不用了!”
左亮沉着臉沒再說話,卻是朝春霞望了過去,那意思是:你滿意了?
“既沒事了,爹,姐姐,咱們回家吧!各位叔伯哥哥也都回去吧!這大牯牛隻怕要好好的在家裡歇上幾天了,明日我再去尋些草藥來給它敷上。”春霞便笑道。
衆人笑呵呵同他父女打着招呼各自三三兩兩的四下散去,父女三個也牽着大牯牛往家裡走去。轉眼間,空蕩蕩的田頭地邊就只剩下左亮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裡。
時已轉暗,落日的餘暉斜斜的從西邊照耀下來,金色的光芒照射得他眼前一片發花,身影也在餘暉中被拉得老長。
“我就不信,我這輩子也不如你們!”左亮緊緊攥着拳頭,狠狠一跺腳,大步朝家裡走去。
楊氏心神不寧燒着晚飯,小華則來來回回不知多少趟往大門口跑朝外張望,終於看到爹和姐姐回來了,小華忙轉身朝廚房一邊跑一邊大喊:“娘!娘!爹和姐姐他們回來啦!”
“哎,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楊氏一聽丟下手裡的活忙趕了出去,恰好到父女三個趕着牛進了院子。
“天!怎麼、怎麼傷成了這樣!”楊氏臉色也變了,繼而又氣,“他們一家人,真是太過分了!”
“算了娘!別生氣了!”春霞和彩霞勸了楊氏幾句,將事情的經過簡單說了一遍。楊氏聽了這才稍稍消氣,嘆道:“他居然肯當衆跟你們爹道歉,這在從前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兒!唉,算了算了,有了這次想必下回他也不好意思再跟咱們開什麼口了!你們祖母還在,咱們也不能真把他弄到縣衙大牢裡去!”
“娘您也這麼想就好!”春霞忙笑道。她當時雖然佔據了道理,但大家都知道這禁令其實就是一個例行公事的東西,若真要較真,誰也不能說她不是,只未免做的有些太絕。沒有必要給衆人留下這麼一個印象!
反正目的也達到了,相信經過此事,今後無論左亮一家子來自家借什麼東西自家一口拒絕都不會有人會說什麼,即便搬出張氏來也不行!人言可畏,她得爲小華打造一個最清白、沒有半點兒瑕疵的家庭背景。
左光在牛欄裡撒了一層乾爽的稻草,將牛鼻繮繩小心的取了下來,又到菜園裡拔了一大抱嫩嫩的青菜白菜給它吃,一旁看了許久,才嘆了一聲轉身回屋。
剛洗乾淨手腳換了衣裳,就聽到院子外頭響起一陣“嘭嘭”的敲門聲,剛好在院子裡倒水,便過去開了。
一開門,就看到母親張氏穿着一身乾淨的靛藍衣裳站在門口,花白的頭髮挽着整整齊齊的團鬢,橫插着一根微微發黑的銅釵,正面無表情冷冰冰的盯着自己。
“娘……”左光臉色微變,怔怔叫了一聲。
張氏沒有理會他,就這麼冷冷的盯着他看,一眨不眨,半響方點了幾下頭,“好,好得很!很好!”
“娘,這事不能怨我,實在是——”
“我沒有說怨你,我說你很好,好得很!”張氏的眼神一點不變,打斷他之後又深深的盯了他一眼,轉身挺着腰桿乾脆利落的離開了。
左光嘴脣動了動,終究什麼也沒說,看着張氏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輕輕關上了門。
多年的養成的性格和習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面對張氏,他依然會覺得不安與心虛,儘管,做錯的不是他。可是從前,哪一次又是他的錯?最後認錯的,還不都是他!
他輕嘆一聲,心底一片苦澀。
這件事情看似水過無痕的過去了,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村裡沒有一家肯把牛租給左亮。厚道些的,還找個理由解釋推脫一二,那性子直的,乾脆就說自家的牛不想租。
左亮原先還疑惑,後來終於明白了,大家這是吸取教訓,怕前車之鑑啊!左亮氣得腦門一陣眩暈。
可田地卻不能空着,時令不等人啊!他沒有奈何,只得上鄰村花高價錢租來了牛。這事兒叫村裡人背地裡笑話了好一陣子,無人不說他活該!
離秧苗移摘的真正農忙還有些時日,春霞和周經、加緊將趙員外家公子訂製的那一套傢俱緊趕慢趕做了出來,這一日天氣正好,兩人商量好了便將東西往城裡運去。順便看看是否有合適的買幾個工人回來,那作坊也好開工了,還有,讓地保李三看看,城裡頭有沒有合適的鋪面也租一間。
傢俱太多,一輛牛車根本裝不下,兩人如上次那樣仍舊用一輛自家的又僱了一輛。
在城外的時候,春霞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遠遠叫着“春霞姐、春霞姐”,她連忙叫周經停下了牛車,順着那聲音傳來的地方搜尋過去,看見一個穿着白底翠藍花布衣裳的少女朝她招手飛奔而來,手裡還提着個竹籃,不是梅芳又是誰?
“梅家妹妹!”春霞一喜,忙揚手迴應高聲笑道。
“春霞姐,我還以爲你沒聽到呢!”梅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咯咯的笑着。
“你這是——呵呵,挖野菜呢!”春霞笑吟吟的瞧着她的籃子。
“是啊!”梅芳毫不見外的將手中籃子遞給春霞幫拿着,一手撐在車沿輕輕一跳,便坐在了車上,笑眯眯道:“這個時節的野菜正是又多又肥美,採摘了回去或涼拌或做湯或用蒜蓉清炒或合着豬肉剁了餡做餃子,都鮮美得不得了!我啊就饞這個,這些日子常常出城來採摘呢!今日真是運氣好,卻碰上春霞姐了!姐姐你看我採的,有大薊苗、山莧菜、粉條兒菜、歪頭菜、蒲公英、紅花菜、舌頭菜、山芹菜、馬蘭頭、米蒿、珍珠菜好多好多!好多人啊都不認識這些,倒是便宜了我了!”
春霞聽見一說起吃的來便眼睛發亮滔滔不絕便笑道:“你說的沒錯,別人不像你這麼會吃,哪裡認識呢!除非大荒年裡什麼也顧不上見根草也拔,不然誰去採這個呢!也虧了你,竟認得這麼齊全!”
梅芳得意洋洋道:“那是的!說到什麼東西能吃、什麼好吃、怎樣吃味道最好,這桐江縣裡啊可沒幾個人及得上我!其實這時節呢,最好吃的是山裡水溝陰涼地旁長的苦蕨菜和山林裡的山蕨菜還有手指頭大小的嫩嫩的細竹筍!我正打算過兩日去雙魚嶺尋些呢!別看山蕨菜苦,用開水焯過之後,再用清水漂上一夜,用五花肉片或者臘肉切成薄片,加些韭菜一起炒,苦中透着清甘鮮美,我爺爺也極是喜歡呢!還有山蕨菜,一根根有筷子那麼大,肥肥嫩嫩的,採了回來掐成兩寸來長一段段的,用清水清乾淨,大火足油翻炒,加上蒜米和水醃菜,不用肉也有十分滋味!不過我最愛用這個和着細筍、火腿絲一起炒,幾種滋味混在一起,那味道——真是說都說不出來!還有細竹筍,直接將水燒得滾燙下湯,或者用幹辣子與肉沫同炒,那滋味,鮮得人舌頭都要掉下來……”
看着梅芳說得陶醉而癡迷兩眼放光的模樣,春霞忍不住咯咯的笑起來,“你啊,還真是會吃,聽你這麼說着,我都要流口水了!”
“那還不好辦!春霞姐,要不你去我家吧好不好?中午我給你做午飯,我家裡有蠟的雞鴨和豬肉、魚,我再去買些新鮮的豬肉回來,咱們中午就做這籃子野菜好不好?讓你嚐嚐我的手藝!”梅芳一聽她這麼說便迫不及待的拉着她胳膊搖晃。
對於一個喜歡美食的人來說,爲別的人做出受人歡迎的美食亦是一大樂趣!
“這——”春霞有些遲疑。
梅芳便笑道:“要不,你們都一起去吧,我爺爺和我最喜歡人多熱鬧了!可惜杭三哥不在,若他在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