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與名滿天下的大儒辯論學問?
趙都安在踏入白鹿書院前,想了很多,他不懂那些文人的路數,也不需要懂。
左右是私下裡幾個人的會面,並不需要如公開演講那般,考慮到“觀衆”的需要,那索性就直抒胸臆爲好。
這一首小詩,亦是他上輩子翻閱“鵝湖之會”的故事,所見的一首。
第二句的原文是“古聖相傳只此心”,大意是說心學的這顆心,是從古代聖人如學問一般,一代代傳下來至今日的。
但這個理解並不準確,因爲在心學的理論中,聖人之心,是人人都有的。
所謂的本心,本性,按趙都安自己的理解,更類似後世口語中的“天性”。
所以,聖人的心與凡夫俗子的心本並無不同,差別只在於凡夫俗子的心靈被慾望遮蔽,蒙塵了罷了。
因此,他自作主張,將第二句改成了“古聖今人共此心”,更符合真意。
整首詩的意思,翻譯下,大概是:
人從小就知仁愛、欽敬之心,古往今來,無論聖賢還是凡人都有相同的“此心”。因有了“心”的基礎,才能築起倫理的高樓,未曾聽聞沒了根基還會成爲高山的。若只“留情傳注”“著意精微”,鑽在紙堆裡,琢磨這個字有何註疏,那個詞該怎樣解,就會使本心“蓁塞”、人生沉淪。今日,我們彼此須珍惜這場切磋,如此纔是真正的快意。
恩……
這一首詩,既直接闡述了心即理的真意,又批評了大虞朝過往正學,鑽研琢磨典籍章句的習慣……
聽在正陽先生的耳中,無疑是挑釁意味極濃了。
陸成隱隱面露怒色,宋舉人沒敢吭聲。
至於趙盼,少女的臉蛋上不出預料,浮現出懵逼的神色。
以她的學識,識文斷字並無問題,但再往深了,就完全聽不懂了。
不明覺厲……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更是令趙盼頓感驚奇。
在自家兄長吟了首古怪的詩後,面前名滿天下的大儒,竟認真地與趙都安討論起來。
是的。
討論!學問上的探討!
並非是單方面的宣講,而是彼此雙方,有來有回,一問一答的探討……亦或者……
辯論。
辯論?自家兄長,與當世大儒辯論學問?
怎麼聽,都是天方夜譚的故事。
趙盼秋水般的眸子透出驚奇,她竭力去聽,卻只能捕捉到“支離破碎”、“簡易功夫”、“脫略文字,直趨本根”等莫名其妙的句子。
至於具體是什麼意思,是弄不大懂的。
她擡起頭,去看對面兩個同樣站立觀戰的讀書人,卻見陸成和宋舉人,已從最開始的不悅,疑惑,漸漸沉入二人激烈的辯駁中,沒了聲音。
前頭偶爾還能插兩句話,後頭就好似着了魔一般,只有靜聽的份兒。
趙盼張了張嘴,在她眼中,辯論的兩人好似在用嘴,下着一盤不見棋子的圍棋。
哪怕她這個純粹的門外漢,壓根看不懂妙處,但能令天底下第一的“棋手”如此鄭重對待,也知道大哥口中的,乃是極爲厲害的學問道理。
可……爲什麼?
趙盼想不明白,而當少女回過神時,已不知過了多久。
“豈有此理!趙使君,你對格物的看法過於偏頗了,如你所說,所謂的格物,便是拿個叫做‘心’的格子,去框所見之事,判斷是非善惡?此等理解,未免與聖賢所說,相差太大!”
頭頂方帽,頜下一蓬美髯,穿儒袍披大氅的正陽拍桌激動站起身,情緒激動。
這一刻,他已徹底給趙都安拉入辯論的深坑,上頭了。
並且,在雙方進入辯題,往來數個回合後,正陽就已經意識到,“心即理、知行合一”等言語,只怕當真出自眼前年輕人之手。
最起碼,董玄派其傳話這個可能性,已經趨近於零。
一個人是否對一門學問是真的懂,理解透徹……憑正陽的眼力,聊幾句後,就自然可分辨出來。
他很篤定,且不說這所謂的“心學”是否爲趙都安所立。
但至少,趙都安是真的懂,才能與他打的有來有回。
而非一個傳話人肉喇叭。
而更令他驚愕的,還是隨着辯論深入,對方呈現出的理論之完備圓融,自洽成體系……
若只是這般,還不足以令他失態。
最要命的地方在於,正陽在雲浮守墓十年,精研學問,其本就對大虞舊有的學說覺察不對。
內心中,暗暗早已萌發出與心學相近的苗頭,只是遠未清晰。
這也是當初,趙都安在修文館內看他的著作,會有“理學中又夾雜一點心學苗頭”的感覺的原因!
因此越是辯論,他越驚恐地發現,眼前這個年輕人所說,不少地方,竟與他這些年的體悟彼此應和!
甚至……
這一番辯論中,趙都安的一些話,令他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換言之,正陽此刻就相當於一個理學出身的大家,逐漸叛逆,生出了一點心學的基礎,但尚霧裡看花。
這時候,卻直接正面遭遇了心學大成,學說已經完備的王陽明……
其內心造成的衝擊之大,可想而知。
若趙都安拿這套理論與董玄辯論,董玄都未必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只會認爲兩人理論學說有巨大分歧。
僅此而已。
可偏偏,趙都安對付的是正陽……
“老先生,消消氣,我看今日時辰已經不早,要不然你先回去想一想,梳理下思緒,你我明日,這個時間再論?”趙都安微笑說道。
他在把控這場辯論的節奏。
意識到相比於一口氣將一切都爭吵完,很多時候,適當地停一停,效果會更好。
“一言爲定!”
正陽擡頭見暮色已至,深吸口氣,丟下這一句話,帶着尚且有些暈乎乎的兩名弟子就往外走。
“先生……”陸成與宋舉人面面相覷,心頭震撼尚未消散,一跺腳,只好追了出去。
目送對方離開。
趙都安才揉了揉臉,吐了口氣,嘀咕了句:
“好像也沒想象中那麼難。”
“什麼?”旁邊鵝黃裙,綠色襖子的少女出聲,眸子既崇拜又疑惑,“這個正陽後天不是要與太師討論學問麼,明天還肯出來?”
趙都安微笑不語,沒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拽着妹子歸家,叮囑道:
“今天的事,莫要與人說。”
……
夕陽西沉,京城迎來了又一個夜晚。
城中對後天梅園論學的討論,氣氛再次上了一層,無數人都在期待,兩位當世大儒的對決。
卻幾乎無人知曉,論戰早已在人們一無所知的時候,提前在荒僻的白鹿書院中開啓了。
一夜無話。
又一個白天,也是倒數最後一天。
董太師沒有休息,依舊在這日上午,抓緊最後的時限,在國子監進行了一場講學。
午時,當裹着大學士袍,鬢角霜白的董玄離開國子監,回到修文館中,立即被一羣學士圍攏。
“太師,這是您要的資料……”
“太師,陛下送來了補品,給您補氣養神……”
“太師……”
學士們紛紛開口,衆人連案頭工作都放下了,身爲讀書人,如何會不緊張忐忑?
董玄坐在房間主位的座椅中,臉上顯出疲倦,擡手接過韓粥奉上的茶盞,喝了口,潤了潤乾燥的嗓子,才慢吞吞道:
“城中輿情如何?”
禮部尚書之子王猷說道:“還好。支持您的更多些。”
董玄瞥了他一眼,嘆道:“只是多些麼。”
衆人沒吭聲,都明白佔據京城的地利人和,卻都沒辦法做到輿論的一邊倒,這本就是危險的訊號。
“罷了,明日梅會論戰,籌備的如何?”董太師終歸是見慣了大風浪的,沉聲詢問。
房間門忽然打開,“女宰相”莫愁邁步跨入,平靜說道:
“按陛下的意思,明日陛下與袁公,相國等重臣,都不會前往,梅園以讀書人爲主。”
董太師點了點頭,說道:“很好。”
於朝廷而言,對明日的論戰缺乏信心,如此一來,女帝就必須降低這件事的規格和影響。
只要朝廷裡第一排的大人物不去參加,就能很大程度降低此事的影響力。
不過可想而知,女帝等人雖不會親身前往,但必然會緊緊盯着會場的消息。
“都別沉着臉了,死氣沉沉的,好似盼着老朽輸一般。”
董太師環顧衆人,露出笑容,“對了,今日趙都安沒過來?”
這屬於扯開話題了。
趙都安這幾日,每天必來一次修文館。
“今日還沒呢,許是晚些時候回到。”韓粥勉強擠出笑容。
董太師笑罵道:
“以往幾次熱鬧,都是這小子出來搶風頭,這次終於蔫了,他若過來,老夫倒是要與他說說,將明日上場的機會給他,看他要不要。”
衆人不禁笑了,都知道是太師在開玩笑,緩解沉重氣氛。
“可惜,趙學士若真自小潛心讀書,以其聰慧,沒準還真能獨闢蹊徑,鼓搗出什麼新東西來。”有人道。
“依我看,趙學士更可能選擇簡單粗暴,比如派人將那正陽揍一頓,讓他明天沒法來。”
“哈哈……倒真是趙學士能做出來的事。”
一時間,房間中充斥快活的空氣。
莫愁也被逗笑了,卻是扭頭望向屋外暮秋的天空,想起那一日,趙都安認真翻閱正陽書籍,走神的模樣來。
忍不住生出古怪念頭:
“他真的一點想法沒有麼?放任大好的,討好陛下的機會溜走?他這會又在做什麼?不會真去揍了正陽吧……”
……
……
白鹿書院。
參天古木下,瀟瀟黃葉裡。
辯論的下半場,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悄然拉開。
這一次,觀戰的依舊是昨日的三人,趙盼聽不懂,但非要來給兄長壯聲勢。
陸成與宋舉人,則情緒明顯與昨日不同
——昨晚,先生又是近乎徹夜未眠。
一夜過去,正陽更憔悴了,但他卻也梳理了理論,再次與趙都安辯論起來。
可惜,連夜想好的反駁說辭,在拋出後沒多久,就給趙都安逐一擊潰。
得益於前世大秘的工作,他寫稿和口才都相當不錯。
尤其他掌握着已被王陽明以畢生心血,磨礪至大成的學說,來對付正陽,可謂相當不講武德。
正陽今日的態度,也令趙都安覺得有點奇怪。
倘若說昨日的上半場,正陽是站在理學家的立場上,言辭激烈地捍衛正學,反駁心學。
那今日他反駁的力度下降,反而追問、詢問的話多了起來。
這就導致整個下半場沒那麼大的硝煙,尤其在陸、宋二人眼中,自家的恩師一次次拋出問題,再由趙都安侃侃而談,予以庖丁解牛般的解惑。
就有種……
請教的既視感!
是的,請教!
就如同往日裡,他們這些弟子有了疑惑,向恩師請教一般的場景,卻發生在了此處。
只是請教的人,換成了正陽,解惑的“師”,成了趙都安。
這是何等古怪的一幕?
一位當世大儒,下一代的儒學聖人,幾乎放棄了防守,而是一次次向一個朝廷爪牙,武夫官員請教。
匪夷所思!
但聽了正陽辯論的陸、宋二人,卻又有種“理所當然”的感覺,若刨除趙都安那過於小的年紀,以及過於狼藉的名聲。
純以學問理論看,雖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說,足以躋身當世一流行列。
“……老先生,綜上所述,若要我做個總結,便是這一句‘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了。”
趙都安微笑着做了個收尾,淡淡道:
“我所述之心學,亦或稱之爲新學,大體便是這些,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正陽先生坐在石桌對面,似乎在沉思,秋風吹過,他灰色長髯飄動,身上的大氅也抖動起來。
他想了許久,終於擡起頭,緩緩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您說。”
正陽先生忽然擡手,指了指這庭院中,參天古木下,不遠處一道石頭磊成的院牆中,一束紮根牆壁的花樹。
不知名的花樹早已凋零大半,只懸着幾片葉與捲曲的幾點小花。
正陽說道:“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院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
趙都安緩緩站起身,整理衣袍,俯瞰對面端坐的老儒生,平靜說道: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正陽一怔。
身後的陸、宋二人,同樣望着那開裂的牆中花樹,恍然失神。
等師徒三人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趙都安兄妹已經離開了。
輕輕地走,就如輕輕的來。
“先生,他這就走了?沒有約定明日再辯?”宋舉人忍不住問。
師兄陸成瞥了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師弟一眼,無奈道:
“明日是梅園之會,先生要與董玄論學,自然不會再約。”
他扭頭看向仍舊怔怔坐在石凳上,盯着桌面堆積的幾片枯葉的發呆的儒學聖人,輕聲道:
“先生?天色晚了,我們該回去了,您今晚可不能再熬夜,得好好休息,不然明日該沒精神了。”
正陽先生沒說話,只是坐着,腦海中迴盪着趙都安說的那些話。
沒有表情,令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唯有面上那異常的平靜中,彷彿醞釀着某種了不得的東西。
“回吧。”良久,正陽先生緩緩起身,平靜地說道。
然後邁步朝外走去。
兩名弟子跟在後頭,面面相覷,都察覺到了恩師心境的巨大變化。
“師兄,你說先生這是怎麼了?”宋舉人憋不住,低聲詢問。
年紀更小,學問氣度卻更勝一籌的陸成沉默片刻,神色複雜難言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
“我只擔心,先生的心,給那趙都安敗壞了。罷了,一切等明日吧,屆時就該見分曉了。”
……
當夜,正陽回到客棧,房間中的燈燭亮到了後半夜,才熄滅睡下。
陸成和宋舉人兩個,卻翻來覆去,整夜都沒能睡着。
瞪着眼睛,一直等到雄雞報曉,天色將明。
論學之日,終於到了。
……
趙家。
趙都安昨晚睡得很好,很安穩,一早起來精神頭充沛。
與姨娘和妹子吃過了飯,他沒穿官袍,換了錦繡華服,走出門去,乘坐“小王”的馬車,朝梅園趕去。
趙盼本吵鬧要跟着參加,但給趙都安攔住了:
“今日梅園論學,雖不是官面場合,但也不是遊玩宴飲的地方,不好帶家眷前往。”
少女一臉失望地留在家中。
梅園在渾河邊上,是一座頗爲文人追捧的園林,也是城中每年最大的詩會場合舉辦地。
今日,趙都安靠近梅園時,就發現外頭已經圍了不少讀書人,都是來湊熱鬧的,氣氛極爲躁動。
不過能進梅園的,都是有身份地位,能弄到“邀請函”的,所以別看城中關注的人多,卻都只能等着結果。
“趙大人,你也來了?”
趙都安下馬車時,就看到大冰坨子正抱着胳膊,揶揄地看他。
“呦,莫昭容也剛到?咱們兩個還真是有緣,已經好幾次都是能恰好遇上了吧?”趙都安打趣笑道。
莫愁冷笑一聲,說道:“誰跟你有緣?我是刻意在這等你的。”
趙都安受寵若驚:“難道是陛下有什麼吩咐?”
莫愁翻了個白眼,與他一起往園子裡走,說道:
“陛下沒吩咐,我就想確認一下,你沒在暗中搞什麼鬼吧?比如暗算了正陽什麼的?或者又用什麼手腕,威逼算計人了?”
趙都安大呼冤枉:
“我在你心中,就是這樣的形象嗎?那正陽若是個小人物,本官或許還會動他,但此人這個名聲,我豈會亂動?給陛下惹麻煩?”
“……”莫愁回之以呵呵,“知道就好。”
嘴上這樣說着,眼神中卻有些失望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