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靖王爺過來?
馮舉臉色略微詫異了下,生出隱隱的擔憂:“大人您是要……”
去拜訪王爺,與要王爺過來,是兩種不同的姿態。
趙都安微笑道:“放心去辦就好,對了,晚些時候再送信過去吧,我先接待自己人。”
“是。”馮郎中當即應聲,將自己很好地擺在了聽話下屬的位置。
兩人又說了些細碎安排,才起身離開。
等人走了,站在拙政園正堂門外的隨行人員才走進來。
“安頓的如何?”趙都安從果盤中拿出兩顆黃澄澄的芒果,分別拋給海家祖孫倆。
海棠擡手接過,淡淡道:
“住處都分配好了,這園子還真不錯,京城裡都少見。”
蟒袍太監則笑眯眯扒開芒果吃着,道:
“沒事的話,咱家就先去歇着了,呵呵,這園子裡的丫鬟一個個水靈靈的,說話也軟糯,與京城大爲不同。”
所以?您還能享受下是怎麼……趙都安吐槽,並不意外:
“若論園林,還的確要數淮水這片厲害,我記得淮水還有帝王避暑山莊?可惜不在這邊,否則也想去長長眼。”
“皇室的山莊啊,”海公公記憶飄遠,嘀咕道:
“那可得再往南呢,洛山附近,乃是當年太祖封禪時建造的行宮,六百年了……呵,你日後倒也未必沒機會去一趟。”
蟒袍太監這話若有所指,趙都安卻沒聽出。
揮手讓一行人先去歇着,他留在堂中,準備接待登門的客人。
……
正如馮舉所說,早在趙都安入湖亭城時,就已有許多人急不可耐上門拜訪。
老馮出去傳話不久,拙政園中,就迎來了客人。
只是第一個登門的,卻是令趙都安略感意外的“熟人”。
“林娘子?”趙都安端坐正堂主位,身後牆上懸掛長條幅山水古代名家真跡。
手捧奉窯的茶盞,驚訝看向自堂外走來的一名年輕少婦。
貌美文雅,鵝蛋臉,臥蠶眉,身上不再是當初素白的衣裙,而是換了一身更厚實保守的襦裙,絲綢衣裳,神態與在京城時判若兩人。
林素素!
“小閣老”李應龍曾強納的妾室“六夫人”。
彼時與趙都安聯手,藉助其與先帝妃子容貌酷似這一點,設套坑了李家父子。
後來趙都安將其送回南方,給了其加入皇商的選擇。
“民女素素參見恩公!”林娘子邁過門檻,徑直拜倒,神色激動。
她身旁跟隨的一名約莫三十餘歲,商賈打扮的男子也跪伏下來。
“起來說話。”趙都安露出笑容,看向她身旁男子,好奇道:
“若本官沒記錯,這是你那夫君?胡什麼……”
“胡雪齋。”男人忙開口介紹,眼神誠摯:
“昔日我夫婦受難,若無恩公搭救,我夫妻早已陰陽兩隔,草民早想進京當面拜訪,因事耽擱,今得知恩公駕臨,我夫妻冒昧叨擾,無甚身家,唯有些許心意,還望恩公收下。”
說着,將手中木匣禮物奉上。
趙都安笑了笑,命夫妻二人起來攀談,才得知林娘子昔日回江南,救出夫君後,說了經過。
這胡雪齋也是個癡情種子,竟也包容下來,夫妻未曾分開,林娘子便也拿出趙都安賜予的憑證。
兩人本就是商賈,第一批加入皇商,如今雖尚未正式“開市”,但實際上,朝廷主導下的商貿已經試運轉了一段日子。
夫妻兩個也吃到了紅利,儼然成爲新晉崛起的皇商代表。
趙都安與之攀談片刻,又有人拜訪,便命人帶着夫妻去園中休憩。
第二個到來的,依舊是令他吃驚的熟人。
“大人,冬兒按您所說,已在湖亭恭候許久了。”
穿深色馬面裙,裹着披肩,青州蕭家那位“大虞第一寡婦”笑吟吟攜着禮物,踏入門檻。
朝趙都安盈盈拜下,隱隱顯出胸前兩堆肥雪。
“蕭夫人果然守約,坐下說話。”趙都安微笑請她入座,得知蕭夫人之前從京城離開後,沒有返回青州,直接就奔着湖亭來了。
已在這邊住了好一段日子。
“夫人這般急切過來,那徐祖狄沒說什麼?”趙都安好奇。
蕭夫人巧笑倩兮,溫柔如一汪春水,抿了抿紅脣,笑道:
“正有一件事稟告大人,在京城時擔心打草驚蛇,未敢與您說。那徐祖狄此番叮囑冬兒過來,要我在湖亭之會上做個表率,代表青州商賈,與朝廷唱反調,阻撓開市。”
竟有此事?
趙都安大爲驚喜,又有些哭笑不得,笑着說:“那你還敢過來?”
蕭夫人笑眯眯道:“外人都知我蕭家想做皇商,但朝廷三番幾次拒絕,我如何不敢來?”
趙都安嘆道:“夫人這是做雙面間諜了。”
內心極有主見,同時極爲擅長運用姿色優勢的蕭夫人故作慌亂,怯生生道:
“大人莫要嚇冬兒,您知道的,蕭家唯您馬首是瞻,那徐祖狄十足的蠢貨,我不怕他。”
“哈哈哈,”趙都安爽朗大笑,認真道:
“夫人的心意,本官見到了。不過你暫且先按兵不動,等我消息再表態。”
“冬兒遵命。”
“好,去園子裡歇歇吧,倒也不必急着離開。”趙都安端茶送客。
蕭夫人嫋嫋婷婷起身,往外走。
邁步跨出門檻的瞬間,氣質搖身一變,恢復成了那個外人眼中高冷雍容,有大家風範,對男子不假辭色冷眼相對的女家主。
接下來,又連續幾個皇商登門拜訪。
每個人都準備了禮物,客氣的近乎諂媚。
在京城見慣了官員,勳貴,猛地接見這麼多商賈以及士族,兩相對比,後者更要摧眉折腰的多。
更無人對趙都安這個看上去年輕的過分的“大人物”,有一星半點的不敬。
都知道,這等大人物是一個眼神,就能輕鬆令他們家破人亡的陽間閻王。
“趙大人,好久不見,風采依舊。”
終於,在接見了好幾撥人後,趙都安聽到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擡起頭,赫然望見庭院中徐君陵領着丫鬟綠水前來。
“郡主?”趙都安第一次站起身,大笑着迎接:
“來就來唄,還帶什麼東西……咦,別往回拿啊,我就說說,莫要當真。”
徐君陵忍俊不禁,二人終歸要熟悉些,開了個玩笑,郡主才笑吟吟道:
“聽聞你在京中又辦了不少大事,高廉的死訊傳回來的時候,你可不知淮水那幫李黨世家大族都是怎樣的神情。”
趙都安義正詞嚴:
“高布政使竟畏罪自殺,也着實令本官意外,不過他死前肯認罪,倒也不失爲尚有良心。”
徐君陵眨眨眼,打聽道:“真是畏罪自殺?”
“這還有假?”
“呵呵……”徐君陵一臉你當我憨的表情,但也未深究,又說起了正陽先生拜師的事,追問個不停,才女郡主對此尤爲好奇。
趙都安一推二五六,只說是正陽老賊不安好心,徐君陵看向他的目光卻愈發複雜。
似乎想看透他一般。
“我本想之後親自登門,去拜訪淮安王爺,卻不料郡主先來了。”趙都安轉移話題。
徐君陵笑吟吟道:“你想見我父王?”
“不方便?”趙都安小心試探。
徐君陵沉吟不語,片刻後嫣然一笑,正要說什麼,忽然只聽拙政園大門處,傳來喧鬧聲,伴隨着園中僕從的高喝聲:
“靖王爺到!”
堂內二人愣住了,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你叫來的?”
然後表情都古怪起來。
徐君陵是沒想到,靖王會親自登門,一時小腦瓜各種念頭閃爍,不知腦補出怎樣戲碼。
趙都安則吃驚於,距離他要馮舉去邀請的時辰還早,也就是說,靖王不是給他請來的,而是主動造訪。
幾個時辰前,剛在江水上擊退了世子,轉眼功夫對方老爹就來了。
“來者不善吶。”趙都安輕聲呢喃。
旋即在徐君陵好奇的目光中,起身笑着說:
“郡主,一起迎接下如何?”
該有的場面禮儀,還是有的。
……
二人起身走出正堂時,那些之前來拙政園拜訪,被趙都安刻意留在園中休息遊玩的皇商們,也悉數聞訊涌來。
蕭夫人、林娘子夫妻等皆神色詫異。
“靖王來了?”
海棠與老供奉,以及浪十八、霽月等護衛也趕了過來,做出防備狀態。
趙都安示意他們稍安勿躁,望向園林前方。
只見一行人浩浩蕩蕩走來,數位王府下人拱衛中,當先的赫然是一家三口。
不久前見過的世子徐景隆走在最後頭,微微垂頭,看不出表情,一副乖巧姿態。
最前方的,赫然是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子,其好似不惑之年,鬢角卻早已斑白。
華貴的繡着四爪蟒龍的衣袍上方,面如冠玉的臉孔上氣韻凜然,嘴角微微掛着的弧度,予人一種近乎帝王的貴氣。
手臂衣袖上纏繞白菩提,胸口懸着一塊極佳的“平安無事牌”,色澤橙黃,是罕見的南海暖玉。
八王之首。
對女帝皇位威脅最大的實權藩王,建成道,靖王徐聞!
趙都安與之視線交錯碰撞,繼而被靖王身旁,一名面龐溫潤的美婦吸引。
其一襲流蘇長裙,容貌清淡不施粉黛,眉目細長,雲鬢盤成婦人髮髻。
雖不復青春,卻自有一股婦人獨特風韻,眼角的些許皺紋,平添出女子歲月沉澱出醇厚如酒的馥郁來。
趙都安腦海中,曾翻看過的資料映入心頭,猜出其身份:
現任靖王妃,陸燕兒。
徐景隆生母死後,王妃一度空懸,靖王府內幾名王妃本欲爭鬥,卻不想靖王始終不曾表態。
某一日,竟將建成道內,一座道觀中出家的女冠娶回王府,立爲新任王妃。
便是這個陸燕兒。
一度成爲坊間熱議話題,曾有謠傳,此道門女冠乃靖王的老情人,如今舊情復燃,但沒有證據。
此外,據說這王妃許是因出家還俗,與尋常女子不同,並不忌諱在外拋頭露面。
靖王每每外出,習慣夫妻同行。
此刻,感應到趙都安的注視,溫潤脫俗的美婦人晶亮黑潤的眸子也望了過來。
趙都安微微一怔。
二人對視間,這名道門女冠還俗的女子微微皺了皺眉,側頭挪開視線,似鮮少被外頭的男子如此無禮,近乎肆無忌憚地打量。
拙政園中,不少人也注意到趙大人盯着王妃打量,表情古怪。
只以爲是心性使然,只是這等無禮,莫非不怕陛下動怒,亦或觸怒靖王?
“靖王爺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本官未曾得到消息,提前迎接,還望莫怪。”
趙都安略後知後覺,收回視線,大笑說道。
心中卻猶自泛起古怪情緒,他之前不曾見過這位靖王妃,也完全察覺不出對方有何特殊之處。
但方纔對視之際,莫名的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很怪。
彷彿在哪裡見過。
“君陵見過王叔。”小郡主也欠身行禮。
貴爲八王之首的實權藩王笑容淡然,似全然不曾察覺趙都安方纔的舉動,含笑點頭:
“君陵也在啊,你父親沒來?”
徐君陵甜甜一笑:“侄女與趙大人相熟,此番過來,我父並不知曉。”
靖王點了點頭,假裝相信了,他轉頭目光深邃地審視趙都安,意味深長道:
“你就是趙都安?陛下身前的紅人?”
莫名的。
拙政園中忽然安靜了下,沒有人敢於說話,連呼吸都屏住了。
趙都安微笑與眼前儒雅且位高權重的男人對視。
二人今日初次相見,卻已非初次交手。
最早趙都安調查張家兄弟,意外牽扯出靖王府密諜,之後又在神機營中釣魚,將靖王府苦心拉攏的武官拉下馬,並滅掉第二支密諜。
再到靖王以布政使高廉爲棋子,與女帝隔空對弈,試圖逼反李彥輔,分裂朝堂……趙都安亦有參與。
此刻,兩人終於見到彼此真容。
“王爺客氣了,‘紅人’二字,愧不敢當,”
趙都安微笑道,“只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罷了。”
“好一個食君之祿,”靖王笑容似暗藏深意,“本王不請自來,趙使君不請我們進去坐坐?”
“哈哈,請。”
趙都安大笑招呼,引領靖王府一家進正堂,轉身時朝旁邊的海公公等人遞了個眼神。
後者心領神會,走到正堂外,隔開內外。
徐君陵眨眨眼,想要跟進去,忽然被女緝司海棠伸手攔住:
“郡主,去這邊休息吧。”
徐君陵嫣然一笑:“……也好。”
……
……
正堂內,等雙方分賓主落座,下人奉上茶水並小心翼翼關上房門。
房間中,便只剩下四人。
趙都安笑容溫潤,全然不見狂妄跋扈:
“我在京中,總聽陛下提起王爺,說諸位王爺中,唯獨靖王爺雄才偉略,有經世治國之才,將建成道治理的井井有條,整個朝廷外派的地方官裡,唯獨建成道的官員最省心省力,因道內大小事務,都有靖王府操心。”
這話就誅心了。
靖王彷彿沒聽出弦外之音,這位外貌遠比真實年齡年輕的藩王笑容和煦,眼神中滿是欣賞之色:
“難得陛下還惦記着我這個叔叔,陛下臨危受命,執掌朝局,想必格外辛苦,好在有如你這般的青年才俊輔佐。
本王人在建成,雖路途遙遠,卻也聽到許多京中傳來消息,初得知陛下尋了一個禁軍步卒在身邊侍奉,還十分詫異。
等到後來得知白馬監趙使君名動京師,方纔知曉陛下用人識人還在本王之上。”
旁邊站在屋內。
連座椅都沒混上一隻的徐景隆聽到“侍奉”二字時,低垂的面色明顯一沉。
等感受到父親撇來的視線後,忙收斂心緒,控制表情。
靖王嘆道:
“景隆比你還大出許多,卻還不如你這個禁軍出身。不久前本王才得知他竟在江上游玩時,與你衝撞,鬧出不愉快,故而特意帶他前來賠罪。”
趙都安目光一凝。
只見靖王徐聞嗓音低沉:“還站着做什麼?”
徐景隆邁步上前,將手中捧着的禮盒放下,恭敬作揖:
“江上衝撞使君,還望見諒。”
趙都安眯了眯眼,爽朗大笑:
“王爺這是做什麼?些許誤會,本官早與世子說清了,何必大動干戈?”
廳中氣氛驟然緩和。
原本沉重的近乎凝固的空氣也悄然舒緩流淌起來。
一語帶過此事,趙都安與靖王寒暄起來,這位野心暗藏的王爺誇獎趙都安過往“戰績”,趙都安亦謙虛態度,反過來承載對方手腕。
彼此都沒有提及“開市”半個字。
轉過了一圈話題,趙都安忽然笑吟吟看向坐在中年王爺身旁,淡雅溫潤的靖王妃:
“聽說王妃也曾身懷道籍?在哪座山上出家?可曾接觸修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