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八人被殺, 這樁驚天大案引起了大理寺乃至於整個朝堂的高度關注,在多方壓力之下,案情很快告破。拿到大理寺卿送來的案宗,小皇帝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爲此特意將皇叔從南斗山召回皇城,只想好好與他交流交流。
瑾親王剛在殿內坐定,小皇帝就把厚厚一沓資料遞給他,言道:“皇叔, 您仔細看看吧。”
小半個時辰後, 瑾親王平靜開口:“這樁案子有哪裡辦得不對嗎?”
“不對, 哪兒哪兒都不對!皇叔, 您是個聰明人, 朕就不信您一點兒也看不出這裡面的詭異之處。”小皇帝眉頭緊鎖, 滿臉憂慮。卻原來案子很快就查清了, 那八個人是被一羣強盜劫走的,目的是爲了取走老頭身上富含天材地寶的血液。他們把老人倒吊在房樑上, 像待宰的豬一般放掉了他全身的血液,又用一個個小瓷瓶分裝, 拿到黑市販賣。
黑市魚龍混雜,消息很快就通過各種途徑傳開了,一聽說這些瓶子裡裝的是老頭的血,當天便有數十名買家聯繫到這些強盜, 爭相把血液瓜分乾淨, 少則五六百兩一瓶, 多則三四千兩一瓶,心尖血更是賣出了五萬兩的高價。
官府查到黑市就再也查不下去了,只因購買這些血瓶的人多是權勢滔天的勳貴,他們惹不起,最後只能把幾個強盜抓了了事。小皇帝初掌權柄,也沒有深究的打算,於是這樁案子就了結了。
但是在追查之餘,大理寺又獲悉了幾個驚悚的消息,當日,試圖對老人出手的人馬足有六七撥,除開那些強盜,另外幾撥人背景都很神秘,行動時也展現出了極強的組織性,若非他們去得晚了,也不會讓一羣烏合之衆得手。唯有這些目不識丁的強盜纔會在抓到人之後殺雞取卵,直接放血,那老頭落到別人手中,怕是會被好好地圈養起來,成爲長期提供鮮血的藥人。
不過人已經死了,諸多猜測也都掩埋在了這一份寫得極漂亮的卷宗裡,但小皇帝卻始終難以釋懷。他盯着皇叔的眼睛,低聲道:“皇叔,您還記得那老頭離開玄清觀時,林仙長都說了些什麼嗎?若非她口口聲聲強調老頭的體內含有強大藥力,十年、二十年都不會消散,那老頭這會兒恐怕還活得好好的。她是一個極爲擅長話術的人,只需三言兩語就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旁人只知她算命奇準,又怎麼能想到她纔是這一切的主導呢?她若是不反覆提及那些天材地寶還存在於老頭的體內,這樁慘案不會發生。她不但知道老頭將面臨怎樣的命運,而且還推了一把。皇叔,您不覺得她很可怕嗎?”
小皇帝頓了頓,又道:“看見這卷案宗後,朕把蔡家的奴僕找來審問,你猜如何?當日。她點燃安神香時,非但蔡毅沒打哈欠,她也同樣如此。朕當時一直覺得奇怪,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如今纔想明白——林仙長之所以能把蔡毅的心思看得那麼透徹,是因爲她和他其實是一類人。她表面良善,實則並沒有多少感情,皇叔你要當心一點,莫在她身上栽了跟頭。”
小皇帝並不願意把林淡往壞處想,然而爲了皇叔的終生幸福,他不得不多想。他原以爲林淡是一個極善良溫暖的人,但是到了今時今日,他卻不能確定了。
瑾親王卻並未如他料想得那般難過,甚至還愉悅地笑了笑,搖頭道:“林淡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比你看得更清楚。我私以爲一個人的本性可以分爲三個部分,一是人性,二是神性,三是魔性。好人總會有陰暗的一面,壞人總會有陽光的一面,即便是皇帝也並非完人,這一點你同意嗎?”
小皇帝點點頭。
瑾親王繼續道:“面對許苗苗和姚碧水,林淡會嗔會喜、會怒會笑,這是她的人性;面對病人,她會無分貴賤,全力施救,這是她的神性;面對惡人,她會毫不留情,予以還擊,這是她的魔性。她不是壞人,她只是一個融合了人性之真、神性之善、魔性之烈的極具矛盾特質的人。事實上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她可怕,我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像她這般愛憎分明又溫軟可愛的人。在我眼中,她就是最好的,即便栽了跟頭,我也認了。”
說到這裡,瑾親王微笑起來,目中是全然的憧憬和濃情。無論世人對林淡的評價如何,是仙還是魔,他只相信自己的所見所感。在林淡身邊他會覺得無比溫暖,這便夠了。
小皇帝被皇叔的話深深觸動,拿起案宗再一次翻看,竟又有了不一樣的感覺。那老人及其兒子的所作所爲,實在不值得浪費那般珍貴的藥材去救。林淡給了他一條命,自然也可以收回去。事實上,她什麼都沒做,只是設置了一個棋局,再把這些人當成棋子推入局中,剩下的事自然會跟隨因果而演化。那些人種了什麼樣的因便會結出什麼樣的果,一切都與林淡無關。
她甚至還出言警告了老頭,在棋局中給他留了一條生路。她一言可讓人生,一言可讓人死,由此可見她的神性佔據了本性的絕大部分。她就像一個洞悉了萬事萬物的神祇,只需捏出一個框架,就能構建一個世界。只要她願意,就能隨意擺佈任何人的命運。
然而,也正是因爲她的這種天性,才抑制了她入世的想法。她整日待在南斗山,對世俗的喧囂避而遠之,對權力和財富更是沒有任何**。病人和信衆願意給香油錢,她便收;不給,她也不會索取。她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侍弄花草、煉製丹藥、誦經打坐、教導弟子、治病救人,除此之外竟半點不良嗜好都沒有。
她會爲了追逐名利而去阿諛奉承、攀附權貴嗎?她會爲了一己私利而蠅營狗苟、爲非作歹嗎?那樣的場景小皇帝完全沒有辦法想象。到了這會兒,他緊繃的面容終於舒展了,自嘲道:“皇叔,是朕想岔了。父皇的多疑害死了母后,又差點害死你我二人,沒想到剛掌權不久,朕也染上了他的毛病。林仙長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即便凡間有千千萬萬的誘惑,也無法動搖她的內心,朕着實無需忌憚。”
瑾親王點點頭沒說話。
小皇帝想起林淡面對自己時的淡然姿態,又是一陣哂笑,笑罷忽然焦急地詢問:“林仙長這一次要閉關多久?會不會耽誤您的病情?”
瑾親王搖頭道:“她每日在三清殿內誦經打坐,也不知要閉關多久。不過你放心,她答應我的事一定會做到。”
“朕沒法放心,倒不如朕親自去求一求她。皇叔,朕希望今年冬天您能睡一個安安穩穩的好覺,再也不用忍受寒毒的折磨。”小皇帝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目中滿是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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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一家的滅門慘案尚未褪去餘溫,含光寺又爆發了一樁驚天醜聞。一名女子抱着一個兩三歲的男童找上寺門,揚言這是主持的種,定要讓主持負責。女子叫嚷得非常大聲,驚動了前來禮佛的信衆,大家本不願相信,看見男童之後卻又沉默了。無他,男童的長相與主持有八。九分相似,再多的爭辯在兩張幾近一樣的面孔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主持無力招架女子的歪纏,當即就露了端倪,令信衆十分失望。又過幾日,這件事非但沒有平息,反而越鬧越大,卻原來爲了堵住女子的嘴,叫她反口承認自己是個瘋子,主持願意分給她數萬家產和百畝良田。他的其餘女人獲悉消息頓時坐不住了,也都帶着孩子陸陸續續找上含光寺吵鬧。
爲了對付玄清觀,主持搭進去數百萬家產,剩下的東西根本不夠七八個妻妾和十幾個兒女瓜分。大家都不願意吃虧,自然就撕破了臉,打着打着便進了衙門,聯合起來把主持給告了。
官差爲了尋找主持貪墨隱匿含光寺公產的證據,特去他的房間搜查,竟又翻出數十封言辭不堪的情信,均出自於二品大員萬忠良的嫡親孫女萬靈之手。她今年才十四歲就與年近四十的主持有染,還彌足深陷不可自拔,妄圖找個好拿捏的男人嫁了,繼續與主持保持這種不正當的關係。
繼一系列桃色糾紛之後,官差又找到了主持試圖搶佔玄清觀土地的物證和人證。卻原來被殺的那一家人都是受他指使,他們一環套一環,甚至不惜以人命相逼,種種險惡計謀都被慧明和尚從實招來。不招不行啊,貪墨含光寺公產的事他也有份,他甚至會把花樓裡的女支子打扮成香客,偷偷帶上山,供各位師兄弟。淫。樂。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醜事均被揭開,前去旁觀堂審的百姓莫不噁心欲吐,高聲謾罵,還有人矇住耳朵,表示自己不想再聽下去。含光寺的信衆當初有多虔誠如今就有多惱恨,摸黑上山,把銅鐵鑄就的巍峨寺門給砸壞了,還企圖對廟裡的和尚施暴。
所幸這些和尚吃得好睡得好,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尚有反抗的餘力,把這些人打退了。但這種做法顯然更爲不妥,不但徹底激怒了信衆,還導致含光寺的聲譽完全垮塌。
不過短短几天時間,曾經香火鼎盛、氣相莊嚴的寺廟就已破敗不堪,聲名狼藉。廟裡的和尚被抓的被抓,還俗的還俗,逃跑的逃跑,竟已空了大半。與含光寺僅有百米之隔的玄清觀卻無人敢去攪擾,自成一方淨土。
含光寺的醜聞和官司足足鬧騰了一個多月,到了初冬時節,又一個重磅消息傳遍了京城。小皇帝爲了給瑾親王求醫,竟打算徒步攀登地勢險要的南斗山,再在玄清觀門前磕頭參拜,請林仙長出關。
世人都知道,爲了治好瑾親王的病,小皇帝願意做任何事。當年他能給醫聖磕頭,如今也能給林仙長磕頭,更何況林仙長連必死之人都能救活,其醫術遠在醫聖之上。於是到了當天,前來看熱鬧的人密密麻麻圍在山腳,竟造成了萬人空巷的奇觀。
禁衛軍把守住了登上南斗山的各大要道,只准皇室宗親和三品以上的高官在山頂等待。不但小皇帝來了,就連病情逐日加重的瑾親王也來了,二人互相攙扶着爬上陡峭的臺階,到得玄清觀門前跪下三拜。
姚碧水急死了,頻頻走進三清殿,想勸說林淡阻止兩人的跪拜,以免折壽。
“你想得太多了。”林淡不緊不慢地說道:“他們這樣做一是爲了彰顯誠意;二是爲了擡高我的地位,將我與皇室綁在一起。他們要演,我便配合,雙方皆大歡喜,有何不可?我若是着急忙慌地跑出去獻媚才真正是墮了玄清觀的名聲,也打破了皇上的算計。所以你且安心受着吧,我曾經說過,我要做這南斗山的活神仙,這話可不是虛的。”
姚碧水聽愣了,然後拍着腦門出了三清殿。
林淡繼續打坐,小半個時辰之後才命兩個玉雪可愛的道童打開山門,請依然跪在原地的瑾親王和小皇帝入觀。
等候在一旁的皇室宗親和滿朝勳貴差點被凜冽的山風吹得皮膚皸裂,卻不敢對林淡的做法生出半點不滿。且不提林淡斷人生死、斬妖除魔的高深道法,只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煉丹術就夠他們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人早晚會有一死,倘若能夠在將死之時獲得續命的機會,他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若非皇上和瑾親王已專美於前,各位宗親和高官其實也很想在山門前跪一跪,磕幾個響頭,以顯示自己對林仙長的敬意和虔誠。
衆人入了道觀不久,便有兩名侍衛小心翼翼地擡出一塊黑底鑲金邊的空白匾額。稍後,小皇帝帶着一衆大臣也出來了,手裡握着一支羊毫鬥筆,蘸滿濃濃的金墨,寫下了“玄清觀”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又拿出一卷聖旨,冊封林淡爲南斗真人。
即便在篤信道教的太。祖時期,也沒有哪一個道士能獲得皇帝的御筆親封,但林淡做到了,而滿朝官員卻無一人站出來反對。
林淡接了聖旨便再次閉關了,從始至終未曾流露出任何誠惶誠恐或欣喜若狂的情緒。她的淡然與平和是真是假,小皇帝一眼就能看出來,也因此徹底打消了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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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叩拜與冊封將林淡的聲望直接推向了頂點。一夕之間,玄清觀便取代了含光寺,成了人所向往之聖地。整個大啓不知有多少人想把孩子送入觀中學習,卻都不得其門而入,林淡也完全沒有搶佔含光寺地盤的意圖。她對小皇帝承諾過,在她有生之年,玄清觀永遠不會擴建,也不會大肆招收道士。她不在乎這個俗世,她只願安安靜靜地待在南斗山,當一個逍遙的活神仙。
京中勳貴十有八。九是林淡的信徒,病體徹底痊癒的永信侯三跪九叩地從山腳爬上山頂,以感謝林仙長的救命之恩。他的妻妾和兒女也都跟着跪了一地,此舉非但沒有遭受勳貴圈的嘲諷和輕視,反而引起了熱議。若是早知道三跪九叩便能讓林仙長親自開門迎接,他們也願意呀,袖子裡暗藏的厚厚一沓香油錢急等着往裡送呢!
總而言之,林淡這個出身低微的棄婦,現如今已成了站立在權力巔峰的人物,而原本想算計她的許祖光和萬秀兒,這會兒即便是搭了人梯也夠不着她的一片衣角。
深知內情的萬御史爲了不得罪山頂上的那一位,做出了和上輩子一樣的選擇。於是在初冬的某一日,萬秀兒的姨娘被萬御史逐出家門,罪名是惡嫉、多言、盜竊等,她生下的一雙兒女,也就是萬秀兒及其弟弟,均被萬御史從族譜上劃掉了,落得個比上一世更狼狽的結局。
萬秀兒的姨娘帶着兒子找到許家求助,但許祖光自顧尚且不暇,又哪裡有餘力救濟他們。說一句不中聽的話,現在已經不是他要不要放過林淡的問題,而是林淡會不會與他計較的問題。
林淡是皇上親封的南斗真人,又收容了瑾親王,日日與其形影相對、交情匪淺。許祖光這六品芝麻官在她眼裡算個什麼?她若是想起曾經的新仇舊恨,亦或者忽有一日感到意難平,只需張張嘴就能把許祖光碾成齏粉。許祖光還能逍遙多久端看她的心情而已。她若是心情好了,或許能把這號人物給忘了;她若是心情差了,許祖光頃刻間就能灰飛煙滅。
許祖光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近日來根本睡不着覺,每天都活在恐懼和不安中,又哪裡還有心思去妄想上輩子的榮華富貴。萬秀兒的狀態更糟糕,整日把自己鎖在房中,連母親和弟弟來了也不見。
起初,她房中還會傳出瓷器碎裂的聲音,到後來,一貧如洗的許家已經沒有瓷器供她砸了,她才徹底安靜。折騰了許久,她肚子裡的孩子卻還是平平安安地降生了,是個男孩,長得很瘦弱,若是不好好養,說不定哪一天就去了。
都說爲母則強,這個孩子的到來徹底結束了萬秀兒的自我折磨。她像換了一個人一般,不但走出了昏暗的廂房,還開始認真打理家中產業,試圖給這個孩子留下一點東西。與之相反,她卻連多看許祖光一眼也嫌煩,這一對兒曾經無比恩愛的夫妻,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視如陌路的地步。
許祖光漸漸意識到萬秀兒也重生了,想想上輩子的她,再看看如今的她,許祖光忽然明白過來,若非她被林淡踩在了腳下,成了一個地位卑賤的妾,又失去了家族的照拂,她不會對他曲意奉承、溫柔體貼。他們所謂的深情厚誼,只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之下的相互欺騙而已。
她明明也記得上輩子,卻瞞着他,試圖站在道德的高地挾持他,又藉助母家的權勢拿捏他,最後還哄騙他把那幾個最賺錢的鋪子轉在了她的名下。可是到頭來她得到了什麼呢?她得到了一大堆債務和一場空夢!
看着這個破敗的家,許祖光極其不甘,於是當上峰讓他參與科舉考試的安排時,他沒能經受住誘惑,拿了考生的銀子,把試題泄露了。這件事沒過多久便被上頭髮現,而他重蹈覆轍,再次下了大獄。當衙差把枷鎖和鐵鏈子套在他身上時,他怕得發抖,剛走了兩步就尿了一地,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萬秀兒抱着孩子躲在房中,未曾出來送他,更未曾說過一句寬慰的話。
許祖光帶着一身尿騷。味入了牢房,與他同住的還有另外幾名犯官。他們小聲嘀咕着什麼,依稀能聽見“疏通關係、撈人、洗脫罪名”等字眼。看管人犯的獄卒嗤笑道:“得了吧,這次是皇上和瑾親王親自出手徹查科舉舞弊,你們洗乾淨脖子等着砍頭便罷,別做這些不切實際的美夢。能把你們全須全尾撈出去的人根本不存在,頂上那兩位已經忍到頭了,誰的面子都不會給。”
另一名獄卒把一枚香丸置於鼻端,一邊陶醉萬分地嗅聞一邊說道:“這話你可說錯了,京中還是有人能打通那二位的關係。”
“你說誰?”先前的獄卒好奇地發問。
“手段通天徹地的人物,在咱們京中只那一位吧?”
“嗐,你說了不是等於白說嘛!那位活神仙可不會管這種破事兒。”
“我知道她不管這些俗事,我的意思是,那位纔是京中最有臉面的人物。”
“那可不,連皇上見了她都要行禮呢。”
兩人說着說着話題就跑偏了,開始討論起林仙長的種種神蹟。絕望中的許祖光忽而眼睛暴亮,忽而又咬緊牙關,撓心撓肺。在難言的煎熬中,他昏睡過去,似遊魂一般行走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院中,只覺得這處莫名熟悉,那處無比親切,一草一木都可愛多姿、令人留戀。忽然,一名身材瘦弱的婦人埋頭走進垂花門,入了廳堂便把手裡的醫藥箱隨意一放,歡喜地說道:“相公,杜將軍的暗疾我給治好了,放心吧,他不但死不了,還能長命百歲。你的事他拍着胸脯答應下來了,你且在家等着好消息吧。”
婦人擡起頭,露出一張雖然帶着笑,卻無比滄桑的臉。
“林淡!”許祖光猛然驚醒,努力回憶片刻,終於記起了許多被他刻意遺忘的細節。
原來那不是一個夢,而是上輩子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爲了幫助他重入仕途,林淡每天走東家竄西家,爲各式各樣的人治病。她舍了臉面,舍了安逸,甚至舍了名節,終於換來了他的一場富貴。她能把他踩進泥裡,也能把他捧到天上,她擁有太多常人難以企及的本領,可笑他竟一直覺得他能過得那般順遂靠得全是自身的實力和才華。
重生而來,林淡用決絕的離開教會了許祖光一個道理——沒有我,你什麼都不是!
思及此,許祖光徹底崩潰了,先是捂着臉嚎啕大哭,然後又用腦袋一遍一遍撞牆,竟完全不想活了。
與此同時,萬秀兒把家中的財物盡數收攏,坐車逃走,連母親和弟弟都沒帶。她要離開這裡從頭開始,她還有孩子,等將來孩子長大了,考了科舉當了高官,他一定會爲母親報仇!
這個想法非常鼓舞人心,但不幸的是,車伕慢慢把車駛入一片密林,又停靠在一塊野地,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許微白和許玉玲從灌木叢裡鑽出來,手裡各自握着一把尖刀。他們行動非常快速,一個上來捂萬秀兒的嘴,一個上來搶她的孩子,而萬秀兒還在月子中,根本沒有力氣進行反抗。
“你們,你們想幹什麼?我有銀子,我給你們銀子,求你們放過我和孩子!”萬秀兒嗚嗚咽咽地說道。
許微白陰冷地笑了笑,然後毫不留情地掐死了孩子,臉上滿是癲狂和猙獰。許玉玲用尖刀抵着萬秀兒的脖子,譏諷道:“爲了這個孩子,你不是準備除掉我們嗎?怎麼樣,現在你心痛嗎?”
萬秀兒癡癡。呆呆地看着已經死透的孩子,瞳孔反覆縮放,已然失了魂。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癲狂地笑起來,一字一句說道:“許微白,你還記得萬靈嗎?她與含光寺的和尚聚衆。淫。亂懷了孩子,找到我,跟我說想嫁給一個家世低賤又好拿捏的男人,以便繼續與那些和尚廝混,我想也不想就推薦了你,可是你娘太有本事了,她一眼就看出萬靈懷了野種,打死也不同意。可她無論怎麼對你說,你都不相信,反倒斥她造謠生事,徹底與她反目。是我啊,是我離間了你和她的關係,是我想讓你戴一輩子的綠帽,給人當王八爹!可笑你還對我感激涕零,口口聲聲喊我孃親,你知道我當時有多痛快嗎?我做夢都能笑醒,哈哈哈哈哈!”
許微白氣得臉色漲紫,然後按住劇烈起伏的胸口,彷彿隨時會撅過去。
萬秀兒看向許玉玲,陰惻惻地道:“許玉玲,你還記得黃郎嗎?他也是我專門爲你準備的,只可惜你娘看得緊,讓你私奔失敗了。知道他什麼來歷嗎?所謂的耕讀世家、才高八斗、溫文爾雅都是假的,他就是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混子,只一張麪皮好看罷了。被他弄死在牀上的女支子一隻手都數不過來,還染了髒。病,沒幾年好活了!我原本還打算等你們走了,過個幾年再去小山村裡給你收屍,沒想到你運氣那麼好,竟然躲過一劫。看見你怨恨你娘,日日與她作對,你知道我心裡有多痛快嗎?每次你回家小住,我都能樂得多吃幾碗飯!”
萬秀兒看向虛空,哈哈大笑:“看看如今的你們,再看看如今的林淡,你們發現自己有多蠢了吧?她現在可威風了,是皇上親封的南斗真人,是大啓國人人敬重的活神仙。沒了你們這兩個蠢貨拖累,她活得比上輩子更風光!哈哈哈,你們真蠢啊,一來就把這麼大的一個靠山撇掉了!上天讓你們重生,就是想要讓你們親眼看看你們是怎麼蠢死的!哈哈哈,呃呃呃……”
萬秀兒的瘋言瘋狂語戛然而止,盡沒於許玉玲割喉的尖刀,一柱鮮血噴薄而出,染紅了所有人。
萬秀兒倒下了,臨死時緊緊抱住兒子的屍體,用盡全力發出了最後一聲嘲笑,卻不是衝許微白和許玉玲,而是衝自己。可笑她以爲重生一次就能搶先毀掉林淡,然後重新擁有曾經的一切,甚至更多。可是到頭來她卻發現,上輩子的那些富貴榮華、錦衣玉食,不過是林淡的一場施捨罷了。沒了林淡,他們這幾人活得比豬狗都不如!
若是沒有重生,那該多好呀!這個想法不約而同地浮現在三人腦海。許微白癱坐在血泊裡,表情麻木,許玉玲一把一把揪着自己的頭髮,呢喃道:“娘,我悔了!娘,我不該不聽您的話!娘,我不恨您了,求您原諒我吧!”
迴應她的唯有呼嘯而過的山風,像是惡鬼的哭嚎,嗚嗚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