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多雨,氣息驟冷,這一日雨停日出,蘇蔬於檐下佇立,看院子裡樹木的枝葉上,滴滴答答的水滴折射着烈烈的日光,刺得她的眼睛微眯。
小紅出來,翹着腳給她披上斗篷,“擔心着涼。”
蘇蔬朝小紅莞爾一笑,“紅姨,一個多月了,您裡裡外外的伺候我,我心裡過意不去,看看,我都被您養肥了。”
小紅嘆口氣,“要我看,你倒是清減了不少,不是我心狠,這是冤孽也好,註定也罷,不是你的強求不來。”
蘇蔬知道小紅指的是自己小產之事,她擡眼使勁的看天,天還是那個天,不會因爲她自怨自艾而有所改變,她回頭再看小紅,鄭重道:“您放心,我會活的比他們都好。”
小紅忽然想起什麼,道:“我也該回將軍府,你還是不肯回去嗎?”
蘇蔬不語,自從出事以來,她跟司空軒武說的話不超過無句,大概五句都是“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司空軒武知道蘇蔬氣他把莫蘭帶進將軍府,無奈,他唯有暫時離開汴梁,去履行自己的職責,往四處巡查官員政績,想等蘇蔬心情平復後,再行回來探望。
雖然蘇蔬依舊耿耿於懷,但無論怎樣,自己是司空家的媳婦,司空軒武不在家,是以她打算去探望老夫人,“好,我同你回去看看。”
小紅先是一喜,繼而轉了轉心思,道:“在回將軍府之前,我陪你去個地方。”
蘇蔬看她神秘兮兮,不懂其意。
小紅坦言道:“大相國寺,郡主之前常去,在佛前拜一拜,你的心會平靜很多。”
也好,蘇蔬想,憋了一個月,出去走走,然後,自己該做的事一件件付諸行動,如今身子輕鬆,也無所顧忌,叫了姬少遊襲香和仍留在蘇家的洛青依同往,而韋小寶同大山大河,跟着麒麟同在一個西席門下讀書識字,課業緊,蘇蔬決定不帶他們幾個。
姬少遊喊馬伕套車,蘇蔬執意要騎馬,她已經着一身男裝出來,往院裡一站,重現往日之風度,只是面上少了油滑頑劣,多了些成熟沉穩。
小紅年老,蘇蔬讓她乘車,小紅呵呵一笑,“想當年,郡主待字閨中,我經常陪着郡主策馬飛奔,我老了,但騎馬不在話下。”
於是,一行人——蘇蔬、小紅、姬少遊、襲香、洛青依,各乘一騎,往大相國寺而來。
大相國寺,始建於北齊天保六年,原名建國寺,唐代延和元年,唐睿宗因紀念其由相王登上皇位,賜名大相國寺,北宋時期,相國寺深得皇家尊崇,多次擴建,佔地達五百餘畝,轄六十多個禪、律院,養僧千餘人,是京城最大的寺院和全國佛教活動中心,地位如日中天,寺院住持由皇帝冊封,相國寺成爲皇帝平日觀賞、祈禱、壽慶和進行外事活動的重要場所,被譽爲“皇家寺”,亦有不少外邦僧人來相國寺進行交流活動。
司空老夫人,經常來此參禪拜佛,既求自己內心平靜,亦爲兒子司空軒武祈福,和寺裡的住持熟稔。
小紅帶着蘇蔬先在最前面的天王殿焚香禱告。
天王殿供奉的是彌勒佛,蓮花寶座上,永遠的慈眉善目,樂樂呵呵。更有四大天王站立兩側,瞪眼怒視,威風凜凜。
蘇蔬接過小紅遞過來的三支點着的佛香,被襲香扶着跪在面前的蒲團上,心裡暗暗禱告:“保佑我那未出世的孩兒重新來我腹中投胎,讓我對他再盡母親之責,以補我之歉疚。”
禱告完畢,小紅把佛香接過,替蘇蔬插在香爐裡,然後她和襲香一起跪在旁邊的蒲團上,隨蘇蔬叩頭。
洛青依一拉姬少遊,“喂,我們兩個一起上炷香吧。”
姬少遊甩開她的手道:“你上你的,我上我的。”
被他冷落,洛青依氣鼓鼓的杵在一邊。
蘇蔬已經聽見他們的對話,磕頭完畢,起身呵斥姬少遊道:“你以爲你是劉德華還是梁朝偉,有女孩喜歡你不錯了,矯情。”
姬少遊呵呵一笑撓着腦袋,忽然問:“妹子,誰是劉德華?誰是梁朝偉?”
蘇蔬道:“兩個靚仔。”然後喊了小紅和襲香,“走,我們四處逛逛。”突然回頭手指姬少遊,“你就留在這裡做佛前反省。”
姬少遊被蘇蔬拿捏,喜的洛青依竊笑不止。
天王殿之後是大雄寶殿,至此處,蘇蔬忽然想起那日莫蘭被姬少遊吊在這裡的場景,往事上心,浮想聯翩,擡腿進了大雄寶殿,她仰望諸佛之相,疑惑而問:“紅姨,你說真有佛嗎?”
小紅一愣,隨即肯定道:“當然有,你作何如此一問?”
蘇蔬幽幽一嘆,“若真有佛,我應該算是個好人,爲何會有如此遭遇?”
小紅明白她說的是小產一事,當下答不出來,按佛理,好人定然有好報。
“失去的,本就不屬於你,何必耿耿於懷。”
說着話的,是個花白鬍子的老和尚,他手裡拿着一把茅草捆紮的類似雞毛撣子似的一物,四處掃拭佛像上的灰塵。
蘇蔬聽他之言,應該是針對自己剛剛之問,道:“是不是和尚與街頭擺攤的算命先生,說話都是兩頭堵,失去的都不是我的,這究竟是佛理?還是一種消極怠世的態度?你的意思是讓人都渾渾噩噩與世無爭的過,書不讀了,武不修了,田不種了,花不繡了,金人來打,索性把大宋拱手相讓,反正失去的都不是咱們的,爭什麼。”
老和尚手不停,亦不回頭來看,只道:“假若金人能攻下汴梁,貧僧倒願意把汴梁拱手相讓,汴梁是屬於霸者。女檀越失去的,亦屬於霸者,怨天尤人不可。”
小紅急忙扯了下蘇蔬之衣袖,示意她莫論國事,擔心惹來禍端。
老和尚清掃完畢,慢慢退出大殿,然後,是一聲輕嘆。
蘇蔬若有所思,“這高僧是誰?”
小紅道:“不識,陪郡主來了多次,並未見過,寺裡僧人多,不識也是應該。”
從大相國寺返回的路上,蘇蔬還在反覆咀嚼那高僧的話,是的,北宋滅亡也好,自己失去孩兒也罷,都是無能保護而已,何必怨天尤人,忽然就茅塞頓開,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等回到將軍府,老夫人擁着蘇蔬悲喜交加,開口道:“媳婦,武兒同莫蘭和離了。”
蘇蔬一愣。
老夫人知道蘇蔬最近心情不好,想以此給她些許寬慰,道:“官媒來府裡討了武兒的一紙放妻書,輕而易舉的和離了,難道武兒臨行時沒有告訴你嗎?”
蘇蔬不肯與司空軒武交談,他當然不會在這樣的時候提及此事。“那可是皇上賜婚?”她有些奇怪,這樣的時候這樣的事情未免巧合的雷人。
老夫人道:“我亦擔心,官媒卻說是聖上之意。”
如此,蘇蔬如醍醐灌頂,立即瞭解莫蘭背後的黑手是誰。
姬少遊湊到她身邊低語道:“據我所知,莫蘭現在和皇上打得火熱。”
蘇蔬哼哼一聲冷笑,笑得姬少遊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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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開始,蘇蔬派人時刻盯着徽宗的行蹤,無論是李師師處還是莫蘭處,終於這日姬少遊匆匆來報,徽宗帶着童貫等人,往大相國寺而去。
蘇蔬立即穿戴整齊,同姬少遊兩個策馬飛奔,亦來到大相國寺。皇上出行,繁文縟節,儀仗護衛,一樣都不能少,是以她們雖然晚出發,卻是先到。她兩個又在佛前添了香油錢,然後感覺徽宗一行人差不多到了,遂往山門而來堵截。
不早不晚,徽宗帶着童貫等人進入,最近他惡夢不斷,請了術士驅鬼還是不好用,纔來寺裡祈禱。
看見蘇蔬,徽宗立即笑容滿面,按理,他是皇上,已經習慣了遇到臣民自己高傲的站立,等着叩拜,遇見蘇蔬他卻先搭訕,“你最近可好?”
蘇蔬躬身,算是施禮,“非常好,皇上一向可好?”
徽宗耷拉着苦瓜臉道:“不甚好,惡夢連連,苦不堪言。”
蘇蔬暗自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嘴上卻說:“司空軒武和莫蘭和離了,我當然心情好,但是我替莫蘭擔憂,你說她一個棄婦,此後誰還能要,誰要她,就是在吃司空軒武的殘羹剩飯。”
她這“殘羹剩飯”四個字,咬音非常重,徽宗臉刷的撂下,彷彿蘇蔬在詈罵嘲諷他一般。
蘇蔬又道,“亦或許有人不嫌棄,撿了回去當個寶貝的寵着,然莫蘭一生都無法更改的,是她這個棄婦的名聲,所謂和離,不過是冠冕堂皇,司空軒武是礙於莫笑天的情面,莫蘭就是個被男人拋棄的殘花敗柳,汴梁誰人不知,都等着看哪個男人瞎了眼,會要她。”
“大膽!”魏喜仍舊不改臺詞,他知道皇上寵幸莫蘭,聽蘇蔬這樣咒罵,才怒,然,他卻只能吼一句“大膽”,卻不敢說出真相。
再看徽宗的臉,由白變紅,由紅變黑,匆匆往裡而行,不再搭理蘇蔬。
“恭送皇上!”蘇蔬施禮,嘴角是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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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莫蘭同徽宗牀上纏綿,和離辦好,她便想到入宮,趁此濃情蜜意時,她道:“皇上,如今妾已經是自由身,何時召我入宮?”
徽宗支支吾吾,“不急。”
莫蘭心道,你不急我急,“皇上,我想入宮,那樣就可以和您朝夕相處。”
徽宗突然不耐煩道:“你是司空軒武的棄婦,我乃堂堂一國之君,把臣子的棄婦召進宮去,豈不讓天下人恥笑,你現在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何必非得進宮。”
莫蘭當即頹然靠在牀頭,自己殺人作惡,到頭來卻是這樣的下場,此時年輕貌美皇上對自己上心,等自己人老珠黃,是不是就得一個人枯守下半生呢?這樣一想,她有些害怕,難道因爲當初我不肯去蘇家做寡婦,老天把之前的一切都重新送給我嗎?